剑魂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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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予辰被靖无月逼迫的退无可退,他倚靠在漆栏与屋线的夹角处,惊恐无措的躲避着那朵莲魂的靠近。

    靖无月不曾知晓那些在他消沉的岁月里,江予辰究竟在昆仑墟经历了什么,他本该在天雷之下尸骨无存,神魂湮灭融归玉川云海,可他却安然无恙的分裂了自己的一半神魂,保全了他的另一半神魂不灭,转世为人。

    他分明记得自己将神魂凝化成莲朵的时候,将他所有的爱与纯澈的情感都融汇了进去,不希望自己的一丁点瑕疵沾染了他的纯白,是以他很心的将自己最干净的最温柔的那一部分献了出来。

    他知道这个男人性子刚烈,不会轻易接受自己的牺牲,他便将这朵神魂凝化的莲花放在了他的神殿门口,躲在暗处看着他诧异的将这捧真心托在掌中。

    在昆仑墟的时候,他虽爱慕虚辰神君,行事作风上有些狂妄的涎皮赖脸,但他却绝不是个强迫绵缠之徒,更多的时候,他都是守在九万重阶梯的阴暗处,仰望着皑皑白雪之中灯火熠熠的玉山神殿。他有他的骄傲与自尊,亦是尊重对方的寡淡疏离,爱是他自己的事,接不接受是对方的事,在这段情感没有得到回应之时,该守的分寸与廉耻他还是知道的。

    可这一切都在他正人君子的做派之下破碎的尤为彻底,他为这段感情付出了代价,被心中求而不得的执念吞噬了本心,他不光将自己拽下了神坛,也间接的将这个无辜的神祗贬入了肮脏的轮回。

    在神界几百年的岁月里,他将自己禁足在玉山神殿,一刀一刀的在白玉上刻摹着挚爱的轮廓,他不是不恼恨自己的软弱,可他真的太想守护他,想要在延缓神隐之期的间歇里去找寻到可以攻克的办法,可他终究战胜不了命盘的轨迹,战胜不了天道的因果轮回。

    终于在一日复一日失去爱人的悲痛之下,他摈弃了作为一个神明的职责与怜悯。

    也许这一切,都能在这另一半的神魂里找寻到答案,可他不敢,他怕江予辰三生的记忆融合,回忆起了往昔种种,会更加厌恶如今满血腥的自己。

    靖无月只是想吓吓他,让他学的乖顺一点,这样他就不会喜怒无常的折磨他了。

    “原来最令你感到害怕的,居然是这样一朵人畜无害的魂魄,你的反应真令我感到困惑。”靖无月总是不掩他顽劣的笑,那里面没有一丝怜惜,只有浓沉的探究与藐视。

    江予辰也不知自己为何恐惧着这团莹白的接近,这就像他不愿意接受玄鹤真的痴缠与爱恋,它们既让他感到恶心,又感到暗无天日的惶遽,那种砭入骨髓的屈辱与鞭挞,只消一眼便痛彻心扉。

    “你把它拿走,我不想再看到它!”

    “好!我听你的,反正我也不想,现在就让你回忆起那些,血脉贲张的画面!”靖无月一边着,一边狎昵的舔舐着自己的嘴唇。

    可就在他想要将莲魂融嵌进骨血之中的时候,先前落荒而逃的岚音再一次鬼魅般的从檐瓦上游曳而出,纤细的葇荑劈便来夺取那朵晶莹的魂魄。

    她的忽然出现是靖无月没有想到的,湛屿不识岚音的转变,可这个魔物是经他一炼化的,她能有今日的情绪智谋都是靠着自己的一缕魂识,可此时她的逆反之举,让这个一项运筹帷幄的男人感应到了诡异之处。

    岚音出狠辣,丝毫不顾念靖无月的再造之恩,她二人之间仿佛隔着血海深仇,招招落下都带着砭骨的肃杀。

    缠斗之中,靖无月感应不到自己的神识了,眼前这个眉目肃冷,恬静寡颜的女子,再也不是那只血海里滋生的魔物了。

    靖无月的掌心蓦地从骨血之中祭出魔剑灼世,护处烛龙盘绕的血魄石赫然睁开了诡谲阴森的赤瞳。

    他剑指岚音,厉声询问道:“你究竟是谁?”

    在魔剑出世之时,岚音已经翻身上了屋檐,她施施然的蹲落下来,洁白的裙裾在翠瓦上铺陈出一泄素雅,她偏头媚笑,眸中毫无情感,嗓音甜腻中淬着寒凉的戏谑,“我是岚音啊!您最忠心的奴仆!”

    “少废话!”靖无月并不上当,眸锋里有煞气滚过,“你根本不是岚音,不要跟我兜圈子,你究竟是谁?”

    “哼!”岚音笑道:“我偏不告诉你!”罢,这个阴冷的少女蓦地从掌心淬出一丛炽冷的蓝色火焰,向着靖无月掷射而去。

    这火焰忽一出现,靖无月与那透明的魂魄俱是一愣,那太过熟悉的招式,在昆仑墟千百万年的岁月里,他们不止一次的见识过它的威力,那是凤凰独有的涅槃之火,本是与踆乌一样耀目的赤金色,却不知为何会演变成今日的明蓝色。

    似乎是为了回应靖无月的诧异,岚音微笑着又将左再起抬起,细腻的掌中又忽然燃起一簇金色的火焰,它就像蜡炬上蒸腾的火苗,又像凤凰尾羽上溅落的舌焰,那种焚化生命的炙烈,瞬间映热了靖无月的眉眼。

    那团纯澈的蓝火在靖无月的躲避之下,降落于水中却未熄灭,反而像是火星溅在了油水里,“轰!”的一声在水面上蔓延起了滔天巨火,诡谲而阴冷的火舌妖娆似蜿蜒的腾蛇,将靖无月与脆弱的魂魄困囿在氤氲的热浪之中。

    江予辰恐黎清受创,魂识入冥驱使着傀儡逃逸而去。待黎清安然无恙的逃远了,江予辰这才泄出一口积郁多时的闷气。

    那团赤橙的火焰在岚音纤细的五指端来回跳跃,像暗夜里蹁跹独舞的精灵。岚音自檐瓦的边缘,向下方探视着,眼睛里的关切是怎么也藏不住的,她对江予辰:“你怎么样?还撑的住吗?”

    江予辰抬起头来,隔着一片雾气朦胧,他瞧不清岚音的脸,但是他能清晰的看到那簇在指尖跳跃的火焰,霎时间,颅内响起了一片声嘶力竭的啸叫,刺激的他跪地伏首,一种几欲冲破束缚的剧痛盘绞在脑海里,将一项忍耐力惊人的江予辰击溃到狼狈疯魔。

    “啊!!!”一声难捱的痛呼脱口而出,他的双死死的扼住额头,剧烈的痛苦使他呻,吟的嗓音都变了调,那种淬烧骨肉的炙热再一次从骨髓里蔓延出来,将他的每一寸皮肉都焚化成泥,骨血炙烤成渣。

    眼见着他的痛苦无助,靖无月于火焰的包围圈里焦急的呼唤道:“予辰!”

    而快他一步的虚魂却赫然穿过了熊熊的火焰,轻杳的身子如一片透明的羽毛向着江予辰飘了过去。

    靖无月到底不是灵体,他几次三番想要腾飞而起,却都被这仿若有了灵识的火焰逼退下来,他的强悍在这焚天灭地的涅火面前毫无胜算,他愤怒的挥舞着魔剑,将一道强过一道的魔气禁制爆散出来,抵御着愈来愈高涨的火海巨浪。

    那从影剑里凝出来的虚魂,还未接近江予辰便被跃下屋檐的岚音拦住了去路,她女子的身量在清癯的魂灵面前矮了不止一截,可她周身散发的如王者般雄浑的戾气生生将她的威仪拔高了丈许,她抬拦在那具魂魄面前,高傲的睥睨而视,竟将这抹白影威慑的后退了数步。

    她唇角噙笑,目露凶光,极其蓄恨的沉声道:“我以为你会乖乖的在九幽待着,却还是不死心的想要继续破坏我的计谋,你以为你躲在剑里,我就拿你没有办法了嘛!”

    魂灵显然是太过残破,他纵使心中有千万句辩言也不出口,只能惶惶无措的用一双不甚清明的双眸,注视着岚音背后颤抖虚弱的江予辰。

    他太想过去安慰他,依如当年在彼岸云台的禁制里。这个无欲无求的男人被折磨的遍体鳞伤,那撕破的衣袍根本裹束不住他瘢痕狰狞的玉体,他太惨也太过孤傲,就算被踏碎了尊严,玷污了贞洁,他的眉眼依旧是不屈与倔强的。

    岚音没有再与他多费口舌,她将中燃起的涅火向着这具灵体无情打去,可她到底是低估了靖无月的凶煞,以为那些火焰能将一个置生死如儿戏的男人困束住无畏的脚步。

    靖无月的衣袍已经被明蓝色的火焰攀附,能焚化神魂的涅火不消片刻便将他的衣物熔化成灰,可他毫不在意,左右开弓各执一柄戾剑向着岚音刺去。

    回廊之下空间狭,岚音能偏身躲过鸩影,却躲不开紧随其后的灼世,在腹部被无情刺穿的那一刻,岚音挥激射出一条雾鞭,缠着青霜紫电的长鞭如扑杀的腾蛇迅疾而过,靖无月抽剑躲闪,却还是被噼啵的闪电化伤了面颊。

    岚音顾不得肉体的疼痛,也无暇去赍恨这个魂灵曾做过的好事,她转身搀扶起虚弱颤抖的江予辰头也不回的翻身上了屋脊,跃进了茫茫绵延的炽火背后。

    “江予辰!”靖无月急于追随,却被身旁那具灵体拦住了去路,他侧首凝视,眼眸里是不耐烦的狠厉凶煞。

    隔着千年的时光,再看到友人的那一刻,魂灵不知是该泣泪还是该颜笑,他抬指了指靖无月被涅火继续灼烧的衣袂,有些殷切的担忧着。

    靖无月循着他的指尖望去,才发现那火一直攀着衣角燃烧到了大腿,他抬剑割裂了衣袍,那悬坠下来的残袍与蓝火便一并在空中化作烟尘,轻风一拂便了无踪迹了。

    靖无月实在看不清他的长相,他太过透明,只有一个虚虚实实的模糊轮廓,到是他怀中抱着的那柄银剑让他觉得似曾相识。

    可他毕竟已经疯魔了许多年,记忆里那些无干人等,早已被他无情剔除,一颗心里只困囿着江予辰一人。

    他冷漠的问道:“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那魂灵摇头苦笑,抬指了指靖无月中的鸩影剑,又指了指自己。

    “你是从剑里出来的?”靖无月蹙眉疑问道。

    魂灵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有些痛苦又有些无奈。

    靖无月彻底不知道该怎么猜测下去了,他目视着这具灵体越来越淡的轮廓,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愈来愈强烈。

    他不是凡人,也不似魔物,周身萦绕着浅淡的微薄神力,似乎生前乃是神界中人。

    “你是,昆仑墟的神祗?”靖无月不确定的问道。

    听到昆仑墟三个字,魂灵蓦地身躯凝滞,他哀戚的低垂着头颅,似乎在回忆着那些曾经的倥侗岁月。

    而后他茫然伫立了许久,才苦涩而悲凉的点了点头。

    靖无月自堕魔以来,极少这样耐心的等待过一个人的答复,他对江予辰的忍耐都没有此刻这般平静过。

    他抬首望了望穹庐的晦暗,隔着天幕的背后是清气充盈的无上神界,他曾经在那里生活过许多个万万年,相比较众生皆平等的昆仑墟,东海归墟才是等级森严的王权之地。世人皆知神界自由,超脱生死,却不知道云海之下波涛汹涌的暗流,是怎样的黑暗幽邃。

    千年不曾踏足过的故乡,如今成了什么样子他已经无从知晓,可一个又一个故人的出现,彻底将靖无月困囿在了一张铺天盖地的无形大之中。

    他似乎走出的每一步,都挣脱不开阴谋的束缚,也许真的像湛屿所的,他的背后有一双黑暗的,在指引着自己一步步落入圈套之中。

    远处的两军杀声震天,污水里逐渐被鲜血浸染,那袅袅的雨丝随风吹拂过来,都夹杂着浓烈的腥甜之气,靖无月冷冷的注视着廉棠的一己之力大杀四方,注视着花妖晏笑间狎昵的粗鄙调侃。

    他看到那些不愿屈服的正义之辈尽管伤痕累累,却也目光坚定,宁死不屈。

    他看到北冥妖魔为了这份能独享温暖的执念而狰狞扭曲的愤怒,他看到血染刀锋的凄美与惨烈,看到砖瓦石缝间的硝烟与浊凉。

    这一刻,他不清是畅快还是冷漠,他早已看惯了生死,尝尽了痛苦与辛酸,他知道无畏的代价是惨痛的失去,也知道苟延的后果是终身为奴,可他真的一点悲悯都没有了,就像冷眼旁观着一场困兽之间互相撕咬的挣扎,为了那一点活命的会将意志无情的燃烧与挥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