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昔
花妖见惯了廉棠的软刀子,他的不言不语,不嗔不怒就是最滴水不漏的答复,它不止一次向这个姿才俊秀的男人表明过心意,可他偏偏闭口不言,待自己却又比一般魔物要好。
它总是暗暗思付着,也许这个男人的心里也是有自己的,不然偌大的北冥,仙堕人堕无数,他为何独独待自己温善,想的愈久,积蓄的情感便越发浓烈,它也越发急不可耐的想要寻求一个确切的答案。
“你总是这般看着我,却不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真真是熬煞奴家了!”花妖娇嗔的媚态带了几许失落的黯然,它默默的低下头去,冷白的指尖撩拨着恹恹的灯芯。
廉棠目视了它几许,便转过头来蔑笑,道:“你为什么这样想得到爱情?你不知道这尘世间,多少痴男怨女因这情之一字粉身碎骨,越是对那感情之事执着,便活的越发痛苦,即便是这样,你还想尝试吗?”
花妖闻言也是笑,但笑的有些凄凉,“有时候,活的痛苦也是幸福的一种,我们这些不入轮回的魔物,自是不懂情爱为何物,可是一旦沾染了这甜蜜的鸩毒,想要从身体里将它拔除,那是比死亡更加痛不欲生的事。”
“想不到短短几年,你对这些浅薄的情爱,到参悟的透彻!”
花妖抬起头,艳丽的脸上是无奈与寂寞,她:“你是有情不自知,我是有情难托付,你冷血的背后是多情的牵绊,而我多情的背后是无情的孤冷。你在我面前,没必要装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戒备,我们现在是互相取暖的关系。”
廉棠对花妖投去的目光里透着几许赞赏,他在人间也好,魔域也罢,知他懂他的寥寥无几,年少时背负着家族荣耀,长大了背负着出人头地的枷锁,直到他去了北冥,背离了正道,他依旧寻求不到解脱与轻松,那种经年累月的阴霾困囿于心,不是简短的时间所能够湮灭的。
他也曾希望身边有一位红颜作陪,知他的年少不易,弱冠的郁郁不得志,明白他表里不一的热忱是多么的翻江倒海,知晓他荆棘满布的人生又有多少桀骜悲苦。
他畅想过无数张面孔,却独独不曾想到,竟会是一只污浊的血海魔物。
也许是两颗同样孤寂的心产生了共鸣,也许是朝夕相伴的对视明了了彼此的思绪,总之花妖心疼着廉棠,廉棠疼惜着花妖。
“也就你敢这么放肆的跟我对话,换做别人,早被我一剑穿心了。”
“你也就是嘴上,你什么样,我心里比谁都清楚!”
廉棠挑眉,戏谑道:“哦?你真以为你懂我。”
“不然呢?”花妖稍抬下颚,疑问道。
廉棠不再看它,转而将目光隐进了晦暗之中,沉声道:“只怕我真实的一面表露出来,你会慌不择路的选择逃命的。”
“是吗?”花妖有些得寸进尺的抬攀附住了廉棠的胸口,哑声道:“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攻下玥琇镇之后,靖无月没有随着大军进驻官邸,而是一个人徒步走到了郊外。他虽重用廉棠,却知他与湛屿不和,再者他也不喜欢这种记恨心比较强的人,尽管当年的他与廉棠并无分别。
靖无月提着江予辰的鸩影剑,沿途用剑气搜寻着他的踪迹,既然真面目已经撕破,那他必须要把这个男人夺到。
江予辰在退逃的途中便陷入了昏迷,岚音以一己之力将他搀扶进了一间古庙内。她二人忽一出现,便将庙内躲避的两名僧侣骇了出来,他们修为浅薄,又常年于庙中修禅,自是不识江予辰这大叛徒的样貌,而岚音又刻意的敛去了身上的魔气,是以这两名和尚便将她二人误认为逃命的流民。
都道佛门清净三千客,广济宅心渡世人,就算如今到了这番苦恶的境地,这些佛门弟子依旧没有收敛这普度众生的悲悯,他们将岚音与江予辰带至了内堂,收拾了一间厢房出来供她二人休憩。
暗夜颇深的时候,一名略微富态的和尚端来了两碗米汤,站在晦暗的门口笑盈盈的对着岚音念着佛号。
岚音一心扑在昏迷的江予辰身上,是以警惕戒备心较平日里迟钝,而那和尚性子如水,温吞而娴静,端着托盘伫立在原地不厌其烦的一遍一遍的咏着佛号。
和尚的执着终是将岚音的目光从江予辰的身上唤走,她并未动怒也未困顿,而是转过头来目光平静而幽邃的目视着门口,一张脸无波无澜,甚至从和尚的角度看上去,白皙的面容隐约淬着一抹陈年旧怨的霜冷。
“阿弥陀佛!女施主,我与师弟二人煮了些薄粥,想必您二位旅途劳累,水米未进,所以未经您的允许,特叨扰送来,请您多多见谅!”
和尚恭谦有礼,一张脸忱挚而干净。
可岚音只是冷冰冰的注视着他,没有接受亦没有拒绝,仿佛一瞬间所有的情感被无情剥离,只有空洞的麻木与肃冷。
和尚站了许久,见女施主没有要接过去的意思,便将榉木的托盘放置在门槛上,双合十念了一句佛号,转身缓缓离去。
直到和尚的背影淹没进了黑暗之中,岚音才将头转了过来,继续盯着江予辰沉静的睡颜,一双微凉的牢牢的握紧同样冰冷的另一双。
江予辰的躯体虽然昏迷着,可灵识却没有得到解脱,这一刻,他的灵魂仿佛挣脱了躯骨的束缚,游荡在一片绵延不绝的莲海之中。
他的足尖莹润白皙,在烟波浩渺的静水之上杳杳而过,随着他每一道足迹的落下,都会自脚下凝结出一朵纯白的梵莲。
他在水面上行走了许久,直到皓水与天际的尽头繁星璀璨,他才停下脚步蹲落下来,凝视着水中的倒影。
隔着一泄薄薄的云雾,江予辰白袍松垮,裸露着大片的锁骨与胸肌,他颈有淤伤,嘴唇撕裂,一头半束的墨发凌乱而不失顺滑,几缕发丝随着他的身躯前倾而垂落下来,焦枯的发端浸润在纯澈的静水里。
天地浩渺,星河滚烫,绵延无尽的疆水之上似乎只有他一个人,脚下遮天蔽日的梵莲将这片静谧的世界点缀的肃冷而神圣。
伫立的久了,江予辰便感到深深的疲累与无助,他似乎找不到生存的意义,终日游荡在这片水域之上无事可做,除了这接连天际的漫漫莲海,天地间再无一只有意识的活物与他相伴。
他不清楚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也不明了困囿着心绪的迷惘又是为何,只是终日的不开心,终日的冷漠无趣,让他感到厌烦与郁结。
索性卧在水中将自己沉眠,也许不睁开眼,就不会每日思考何为孤独与希冀。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幻境中的江予辰在莲海里沉睡了许多个平静岁月,久到他的白袍上开满了密密麻麻的覆压莲花,水中漂浮的墨发比肩星河。
这一日,佛祖于须弥界讲经普度,诸天神佛恭敬参悟,却不想封禁于莲池的太古凤凰以涅槃之火淬烧金刚铃,强行从度化莲海里逃逸而出,依如七千年前般大闹须弥界。
佛祖怜悯,知其鸿蒙孕养不易不忍杀生,便以莲池清气试图度化。可这凤凰戾气极重,虽于佛前听经七千年,也只是修出了灵智与身形,骨子里的弑杀与暴虐是一点都未减少。
也就是在这一日,江予辰自修禅的至臻化境里苏醒,如一泻缥缈云雾自佛祖的莲座之下凝化成形。
他的倏忽降临,将满天神佛凝住了心神,而佛祖更是对他投以慈祥温煦的目光。这朵须弥界清净绝澈的莲花,终于在佛光与经卷的梵香之下超脱了六根清净,无明烦恼已断。
江予辰白袍之上朵朵莲纹银光潋滟,雌雄莫辨,艳冠三界的俊美寂冷淡漠,他目视着眼前比自己身量颇高的桀骜凤凰,那千年前短暂的相遇,被他毫无还之力的逼迫便窜上了记忆深处,将那些令人恼怒的狎昵举止横陈在了自己的眼前。
不出的困惑与茫然缠绕在心间,江予辰只觉得那些举止既让他感到屈辱又感到异样,那是他自化形以来,第一次与活物接触,仅管那滋味并不好受。
他不话,就这样冷冷的目视着凤凰对自己晏笑,他读不懂眼前那双眼睛里淬烧的炙热与贪婪,还有那佛经上时常提到的“欲”。他以为须弥界以外的活物都是这样六欲繁杂的,不像自己,连自己究竟想要什么都不知道。
隔着五百罗汉的锡杖,阴鸷狂妄的凤凰笑着对他道:“又见面了,这三千年里,你可曾想过我?”
江予辰很是老实的摇摇头,默不作声算做回答。
凤凰有一瞬间的失落,但他成竹在胸,不惧真言,是以很快便恢复了无畏桀骜的姿态,对着他柔情绵绵的道:“可我却无时无刻都在想你。”着,他的脸上便多了回味的狎昵轻浮,“我每天都在回味你嘴唇的味道,肌肤的触感,还有,你隐怯而潮湿的凤眸!”
面对他的言辞浪荡,诸天神佛皆垂首咏叹佛号,似乎想要用这庄严的激叹将这污言碎语驱逐出纯净的须弥界。
江予辰生平第一次蹙眉,便蹙的凤凰心潮迭起,他几乎是用威慑的语气,向着佛祖叫嚣道:“只要你将这朵莲花送给我,我保证不再踏足须弥界,扰你三十三重天的清净。”
佛祖垂下眼来,目视着江予辰素白的背影,浑厚的哀叹响彻九天,“你,可愿与他一道离开!”
江予辰转过身来,恭恭敬敬的跪伏下去,双合十平淡道:“我不愿!”
凤凰显然是急了,他无视着锡杖的金光,强行跃到他的跟前,双箍住江予辰的双肩将他从金砖之上提携而起,目露急切的道:“为什么不愿?你在这里并不快乐啊!”
江予辰许是厌恶他的触碰,他抬挥退了对方的钳制,改为面向佛祖继续下跪,他虔诚而恭敬的对佛祖道:“弟子不愿!”
凤凰经三千年才开智,对于强求不得丝毫没有理念,他只知道,自己想要的必须去夺到,哪怕段恶劣,又会伤及无辜。
这段出乎意料的纠缠,在佛祖的悲悯之下终是演变成了旷世大战,作为无辜受了牵连的江予辰,他没有办法再封闭心神坐以待毙。
那场厮杀了九日的鏖战,终于在凤凰力竭再次被擒而结束,江予辰难辞其咎便将这只凶煞的畜生羁押在了自己的至臻莲境里,每日以佛法与梵音渡之,希望提早净化掉他的戾气,不再为恶三界。
晨钟骢珑,寂雨潇潇,当晨曦的第一缕天光从云层洒下的时候,庙内的早读便开始了,岚音从埋首的空濛之中抬起酸涩的眉眼,缓缓握紧了江予辰微暖的指。
曾几何时,他二人亦是这样相伴着仰看漫天星河,那时的他孤冷淡漠,似乎谁也走不进他的心里去,终日里与青灯经卷相伴,袅袅的梵香也掩盖不掉他身上独有的冷莲之气。
他带发修行,六根不净,面对自己的喋喋不休不怒不恼,可也不言不语,他的眼中总是洇渡着一层寂寞,所作所为更像是完成一种仪式,至于他的愿或不愿,似乎都不太重要。
岚音知道,无论他更换过多少张皮囊,掩饰了多少骨子里的恶习,都逃不掉被这个男人摈弃的命运,从一开始,他坏他修行,褫他尊严,他们之间就隔了一道逾越不得的天堑,纵使他灰飞烟灭,亦是强求不得。
寺中木鱼的硁硁像极了她此刻慌乱的心跳,她惧怕他睁开眼时那浓烈的厌恶,她情愿江予辰一辈子这样沉睡着,这样静默的横陈在自己跟前。
她只想拥有他的片刻温柔与宁静,而不是生生世世的疏冷与嫌恶。
她看了太多这样诛心的眼神,一具破碎的灵魂再也承受不起凌迟的鞭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