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昔2
做完了早课,那个圆润的和尚又送来了一些蒸的软糯的红薯。
岚音依旧没有搭理那个送饭的和尚,今日更是连回视的目光都懒得给,和尚无法,只好将红薯搁下,把冷透的薄粥端走。
这间古刹年代久远,陈设沧桑,墙上的壁画剥落的很是严重,大都看不出所绘的是哪方菩萨,被褥与蒲团间沾染着梵香的气味,窜在鼻端浓厚的让人畏惧。
江予辰在记忆里阖上了一卷经文,他的身旁是凤凰百无聊赖的放浪形骸,他翘着二郎腿,双臂枕于脑后,对着苍穹上的星河指指点点,一会儿像弓箭,一会儿又像兔子,一会儿又喋喋不休的着独战须弥的壮举,总之无所不用其极的想要勾起江予辰的注意。
至臻幻境里没有昼夜之分,天幕之上的星河仿佛静止了一样永不暗淡,他们在这里相伴了多久,没有人能出个确切的时间。一年或是一百年,对于江予辰来并无分别,他除了默念经文,就是听着这畜生呱噪,日复一日的,时间也就这样缓缓流淌着。
“唉!”凤凰测过身来,一拄着下巴,问道:“你为什么不离开须弥界,到外面去看看?”
江予辰跪姿端正,如崖上苍松,他目视前方,淡淡道:“还未参透生死,不易沾染繁华!”
“怎么?你还真想修得那金刚不坏之身,位列一方明王吗?”凤凰嗤笑道。
江予辰闻言,垂首不语,目视着近前的莲花出了片刻的神,才幽幽答道:“我对成佛成人都不感兴趣,只是想探得活着的意义!”
起活着的意义,凤凰便来了兴致,他从仰躺改为盘坐,颀长的身量带着玩世不恭的痞气俊美,洋洋自得道:“我在未来须弥界的时候,去过东海神界,人间,还有魔界与九幽,九幽是收留亡魂的地方,我们暂且不谈,就东海与人间吧!”
江予辰似是对他的畅谈感了兴趣,虽然转过来的一张脸还是冷的砭骨,却难得的多了一抹松懈的舒然。
凤凰很是得意,嗓音里带着兴奋的雀跃,“东海之地等级森严,神祗也分三六九等,权利法度亦是不容界越亵渎。东海之主一不二,威严而冷酷,他为神的作风,更像是人间独断专行的帝王,不容许挑战权威,是以整座东海神界,压抑而胆战心惊!”
“再来这人间,人也分等级,也有高低贵贱,掌权者独享财富荣耀,平民百姓纳税捐苛,但也活的还算自由。”
凤凰目光熠熠,面露神往,“我若不是天生天养,还真想入那轮回做一个普通人,娶一个像你这样貌美的妻子,生一个像我这样顽劣的孩子,有一间依山傍水的屋舍,和一盏等我归家的烛火。”
江予辰随着他的畅往而神往,他似乎看到那一间模糊的房子,掩映在一片翠树红花之中,静水潺潺,飒风瑟瑟。
“怎么样!这日子不比守着一帮秃驴的须弥界来的自在?”凤凰看着江予辰松动的俊颜就觉的自己很伟大,这块万年不化的坚冰终于被他融化了棱角。
他笑着继续蛊惑道:“没有人生而为神,也没有人生而为佛,这三界的生灵哪一个没有五味杂陈的过去,也就是你,得天独厚的生在了这三十三重天,连性子都生的寡淡无味,太无趣了!”
江予辰不知该如何辩驳,这畜生的很对,他从有了神识的那一刻起,就冷淡的像一具木偶,他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情感,也可以他的情感苍白而无澜,目光所及之处,芳华也好,残骸也罢,都提不起他的丝毫兴趣。
可没有人知道,他渴望能拥有丰富的五感,可以感受到何为满足,何为愤怒,还有什么是喜爱与憎恶。
见他眼底露出了浅薄的寂寞,凤凰又心疼了起来,他觉得自己对一个从未踏出过臻境的莲花描绘着尘世的五彩斑斓,太过残忍,便越举的跪行到他的身前,疼惜道:“只要你跟我走,我就带你去看看那些繁华的疆域,我真的只想带给你幸福与欢乐,我不希望你这样的美人终日在青灯古佛之下凋败了朝气。”
以往凤凰这样的靠近都会被江予辰无情逼退,可今时的他仿佛被蛊惑了般,对视的凤眸里竟然奇迹般的滚动着熠熠的泽光,那是对内心悸动畅往的最真实的表露。
他们彼此对望了许久,江予辰才蓦地浅笑,那笑容让枯守多日未曾撬开心扉的凤凰感到重生,感到激动,他觉得在这春风化雨的笑容里,连不屈的身骨都是不可遏制的在颤抖着,他眼中有泪,喉咙哽阻,嗫嚅了许久也不出一个字来。
江予辰垂首,微微浅笑,光洁的额头在星光的映衬下如上好的羊脂白玉,凤凰不知从哪里流窜上一股汹涌的冲动,他捧起江予辰的面颊,在他惊愕怔愣的凤眸里低头吻了下去。
这一吻,与千年前的恶意是不同的,它包含了凤凰固守千年的情感,还有热络而迫切的宣泄。
房外的绵雨细细密密,像缱绻的情感扬洒不尽。
岚音抱臂伫立在门口,借着大雄宝殿的万千灯火,遥望着对面隐藏在烟霭之中的峰峦。
当年他随着东海之主征战四方,将四海通通归入归墟的图,然而功成名就,随之而来的便是兔死狗烹,他是霸主中执起的长剑,哪怕他有血有肉,知恩图报,也没有落得一个好下场。
也许这就是他作恶多端的代价,在涅槃之期被霸主暗算,命悬一线被丢进了终年积雪的昆仑墟。
他曾以为再也见不到的故人,居然会在自己的淬烧之下助其化了人型,那一刻,他觉得命运还是垂帘他的,至少在千万年的倥侗里,他不再因思念而疯魔癫狂。
这一世,他怕自己炙热的情感会给他再一次带来殒身的劫难,所以他压抑着,卑微着,终日装作若无其事的陪伴着。可谁又知道他温柔的目光之下灼烧着怎样猛烈的痴妄,他一颗惶惶无措的心脏每日都在失去的困囿里沉沦,当年他靖无月在神殿之外驻足了多久,他就比之更为固执的守候了多久。
他看着他们彼此情根深种,看着他们月下舞剑对弈,看着他们偷偷在凡间私会,看着他们在昆仑墟栽种的海棠茂盛粗壮。
没有人知道他有多么羡慕靖无月的狂妄与胆大,他不在乎世俗的偏见,不在乎因果的轮回,哪怕被剥夺了神格,被抹去了记忆,他依然深爱到阴鸷而扭曲。
他终是没有靖无月的一股狠劲,因挚爱的一次身死便消弭了意志,变的束束脚,踌躇胆怯。而那个男人却可以跟命运抗争,不向一切荆棘低头。
江予辰会爱上这样一个明烈的男人,是顺理成章的,没有人会不爱一个为自己赴汤蹈火,抛却生死的追求者。
而他呢?
既然已经被剥夺了深爱的能力,便孤独的为自己而活吧!
岚音将视线从远山之巅收回,抬将两簇火焰在掌心里旋转,她目光坚定,眸锋阴煞,此刻,她不在是那个畏首畏尾的追随者,而是城府极深的讨伐者。
靖无月沐浴在细雨之中,残破的衣袂被雨水浸润的潮湿而污浊。
这一路走来,鸩影剑感应的气息很是微弱,有几次竟指错了路,转而向着一座荒城走去。在那里,靖无月看到了陈腐多年的尸首与妖物,满城的荒草高及腰腹,破碎的围幡与纸灯在屋檐下低低漂浮旋转,萧瑟之中透着砭骨的阴冷。
这里久未居人,连食腐的动物也逃了荒,岚音更是不可能带着江予辰躲藏在此,站在城中逡巡了一圈,靖无月便转身往城外走去,就在此时,那寄宿在影剑之中的剑魂却趁着城中阴气浓重显出行来。
随着这缕轻杳的魂魄流泻而出,本就晦暗的城郭霎时云雾四散,薄薄的天光流淌下来,使周遭不在阴霾暗沉。
那魂魄比之先前混战之时清晰了许多,可是一张面目还是模糊不清,靖无月对于他的出现始终抱有警惕性,是以冷冰冰的追问道:“你在此地出现,究竟是为何?”
那魂魄飘浮在跟前,抬指了指西南方向,又指了指他中的鸩影剑。
靖无月蹙紧眉头,遥望了所指的方向一眼,沉声道:“你是想,这把剑的主人,在西南方向?”
魂魄点了点头。
“想不到,你还挺有用处!”靖无月随即笑了笑道。
那魂魄见他明了自己所指,便欣慰的化作一捧云烟钻进了剑身之中。
靖无月将鸩影剑在中颠了颠,含笑向着城外走去。
江予辰自昏沉之中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将暗,朦胧的细雨已然停歇,但庙中的烟霭还是浓重,密布的连对面的门楣都看不清楚。
他掀开薄被从床上坐起,一种宿醉的头重脚轻使他无力而摇晃,扶着床沿闭目了许久才重新找回了气力。
抬眸望去,陈旧的蒲团香案,斑驳的壁画竹席,经年萦绕的檀香将木石与砖瓦都浸透,随着轻浅的呼吸窜进了肺腑之中。
江予辰的脖颈与肩膀都受了伤,好在被岚音清理过了,虽然仍是隐痛却干爽了许多。勉强抬起来抚摸着颈侧的剑伤,眼前忽然闪过湛屿那张阴冷戾煞的脸,霎时一种彻底失去的哀戚涌上心头,将这个孤冷的男人瞬间击垮。
酸涩的泪水缓缓侵占了眼眶,江予辰极力的扬起头,不让它们流泻而出,可愈来愈浓烈的悲坳使他抬起的脖颈都是僵硬的,那些泪水终是越积越多,争先恐后的跑了出来。
岚音回来的时候,中正端着一碗清水。为了不让靖无月搜寻到她二人的踪迹,岚音在古庙四周布下了幻音结界,将整座古刹隐没在烟雨之中,外人不去刻意觉察是根本不会发现的。
她并未想到这个时候江予辰会醒,也没曾想到他会仰首痛哭,这个男人一项隐忍而自虐,从不会轻易表露出脆弱的一面。是以岚音有些怔愣,又有些心酸,好像这一切都是她亲造就的一般。
岚音端着碗,进也不是走也不是,可就这么看着他在屋内悲伤又于心不忍,可走进去又能做什么呢?他的悲与苦都不是为了自己,她又有什么立场去劝解他的忧郁,更何况,他还这般的厌恶自己,鄙弃自己。
想到这里,岚音倏尔悲从心起,她几乎是自虐般的咬紧了下唇,一双秀目蓄着茫茫无垠的赍恨。
她头也不回的走了,仅管中的清水随着愤怒撒泼出来,泼湿了她的衣襟,她也没有心情去管了,快速的向着大雄宝殿疾步而去。
穿过一道游廊,那名送饭的和尚正执着扫把在扫着满地的落花,他许是在此处清扫了多时,额头与鼻翼上都结着汗珠,灰色的僧袍浆洗到发白,却不减周身的华贵之气。
和尚远远便瞧见了岚音,双合十甜甜的晏笑道:“阿弥陀佛!女施主夜安,不知急匆匆的是要去往何方?”
岚音止了步子,立在回廊的尽头,沉声道:“随处走走!”
“施主,可是心绪烦闷?”
岚音本就恼怒悲愤,又被这秃驴拦住了去路,自是言语不善道:“我烦不烦干你何事?你不觉得你管的太多了吗?”
和尚愕然,他本是好心,却不想被恶言数落,但在庙中修禅早已将心性捋平,他只是淡淡的笑了笑,柔声道:“施主!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莫要为了不属于自己的感情而伤了自己的心!”
岚音听这和尚的话蓦地一惊,随后微笑着道:“和尚懂的到挺多,你怎么知道我是因为一个人才烦恼的?”
和尚目光平淡,古井无波的好似超脱了凡尘,“施主一心都系在那名俊美的男子身上,可我知道,他的命定之人却不是你!”他凝视了岚音片刻,继续道:“其实你们曾经有过交集,感情亦是不浅的,只是你坏人修行,反噬了恶果,这一生都得不到心之所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