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昔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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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一个和尚看透,是岚音没有想到的。

    眼前的和尚不过弱冠年华,一身僧袍简白,较好的面容圆润讨喜,可就是那双盈盈笑目里总是浸着看遍阅历的沧桑,像极了那得成大道的修行者。

    岚音缓缓的自游廊之下渡步而出,渐暗的天光之下,她的身量竟逐渐颀长,直到高出那和尚大半个头,才自琼琼花树的摇曳纷飞之下化了他本尊的样貌。

    退尽了少女的娇弱柔媚,是男子威仪砭骨的谪仙之气,他墨发跃金,清癯雅致,狭长的凤目似琉璃冰雪,半束的长发簪着一支飞鸟状的银簪。

    他修身的白袍外罩着一件红底金边的卷云纹外裳,宽大的广袖及地,映衬的五指修长白腻。

    和尚目视着这个风姿绰约的清雅男子,恍惚看到了昨日那个重伤昏沉的绝美男子,可他二人虽然容貌有着八分相似,但气势与仪态却不相同,这个男人没有忧愁与暗殇,周身却弥散着一股浓沉的戾怒与血腥气。

    这个男人恣意无忧的时候应该是个活络猖狂的主,可却在无尽的岁月里泯灭了骨子里的那份纯真与洒脱。

    头上的花树还在簌簌的飘落着繁花,和尚静静的注视着这个男人愈来愈危险的靠近,心底竟蓦然生出了怜悯之意。

    他双合十,垂眸咏了一句佛号,“阿弥陀佛!”

    “到了这个份上,想起叫佛祖了!”男人蔑笑着和尚的淡然,抬将一簇火焰升起,惬意的道:“我生平最讨厌你们这些秃驴,假仁假义的悲天悯人,实则心狠辣,断人念想!”

    和尚睁开眼睛,平静道:“施主!命有因果,强求不得,您自以为的情深,不过是拽他人入炼狱的假,一切随缘便能得自在,您又何苦自寻烦恼,将深爱之人屡次拉入旋涡里来呢?”

    和尚知道他的越多,眼前这个男人就越愤怒,可他还是希望能够打开他的心结,为他寻求个解脱。

    “施主!您原本有佛前修禅的缘,却顽劣不改的纠缠那一抹绝色,佛前千年渡化却渡出个痴情种,佛祖再是悲悯也无法与命运相抗衡,大道降劫于你,只为超脱你的躯骨,净化的你的灵魂,可您却画地为牢,不愿放。您二人只有一世缘分,您又何苦强求呢?”

    “何苦强求?”男人愤而狞笑,厉声道:“照你这么,我还应该谢谢这天道了?我不需要什么成佛成圣,我只渴望与我深爱之人平平淡淡。难道我不走天道为我铺陈的阳关道,就是忤逆之举,何该受此磨难吗?”

    和尚纯澈的眸中映衬着涅火的炙烈,他语气平缓而轻柔,像极了烟雨古刹的晨钟暮鼓,“施主!爱的极致是成全,若您早日走出心魔,便不会至自己与他人落入这万劫不复的境地!”

    “你也想来教训我。”男人原地渡着步子,一张脸上是隐忍到极处的扭曲,他偏着头,愤恨道:“你有什么资格,你这秃驴就的轻巧,你不曾站在我的位置上,就不会理解我的悲苦与无奈。你试过亲眼所见爱人在眼前消散的无能为力吗?你试过眼睁睁的看着他爱上别人而忘记了自己吗?你试过被他人日日鄙弃,月月厌恶吗?你试过被信任之人背叛,命悬一线吗?我不过是想得到最朴素的厮守,怎么就这么难呢?”

    和尚默默的叹了一口气,低声道:“施主!您所的这些,我都明白。”

    男人眼中含泪的嗤笑出声,嘲鄙道:“你明白?你一个破庙修禅的和尚,懂什么叫疾苦与失去吗?”

    “僧懂的!”和尚抬起眼来,平静的面容渐渐被忧郁取代,“僧还未出家之前,是一叛国将军,当年九州四海并未统一,各方诸侯占地为王,边境时常爆发战乱,流民疾苦,国力削弱,国与国之间互相倾轧,今日我灭了你,明日他吞了我,那时的山川大地终日困囿在硝烟之下,民不聊生,血流漂杵。”

    “我所在的郦国君主懦弱,为了讨好虎狼环伺的姜国,君主将与我有婚约的公主献了出去。我们彼此深爱,却被国仇家恨隔绝了相守的对视。我与她都是身不由己的可怜人,为了家国大业,我们舍弃了渺的相爱,我护送她去了姜国为妾,眼睁睁的看着她的鸾驾驶入了巍峨的皇城。”

    “那一刻我发誓,我一定会攻下姜国将她夺回来,我不在乎她的清白被褫,不在乎她服侍过肮脏的男人,我爱她,就一心想要给她幸福。”

    和尚摸挲着扫把光洁的竹把,倏尔凄然的笑了,“有的时候,错过便是一生!当我攻下姜国的时候,她已经怀胎六月,目光躲闪,她的身后是那个不甚年轻却儒雅得仪的君主,她用自己消瘦的臂膀护佑住了这个糟践她的男人,哀戚的乞求我饶恕他男人的性命。”

    “那一刻,我觉得我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费,我废寝忘食的操练军队,昼夜不休的兵力部署,可换回的却是她的向命运妥协,在日复一日的宠幸之下沦陷了自己的心。她曾在出嫁的前夜对我过永不相负,会为我守贞到死,我真的以为她是这样贞烈的女子,为了爱情不顾一切。”

    “可到底,固守着承诺的只有我一个人,我错在相信了女人柔情百转之下的贪生怕死,错在明知已然了断了私情却仍不肯放还自己与对方自由,从她穿上嫁衣的那一刻起,于情于理我们都再无可能了!”

    男人蓦地敛了掌心的涅火,一双凤目流转着莫名的哀伤。

    和尚还在为往昔而怅然着,他:“我将她掳了来,逼迫产婆弄掉了她肚子里的孽种,又当着她的面,毫不留情的枭首了她丈夫的躯体。”眼前是血溅三尺的凄惨,耳畔是丧夫的悲坳痛哭,他当年不懂为何短短一年,他最深爱的姑娘便变了心,对一个赐予她屈辱的男人痛不欲生。

    “我以为将一切羁绊斩断,她便会心无旁骛的回到我的身边,可是我错了,她不再爱我,变的越发的恨我,弃我。我用了三年的真心也暖不回她被伤害的冰冷,她终是仇视着我,敷衍着我,更是偷偷的打掉了我那个还未成型的孩子。”

    和尚在谈及那个未出世的孩子之时,眉目间的惋惜是那么的刺骨,那是一个满心期盼与爱人凝就骨血的父亲,面对失去与背叛的无力与哀伤。

    “后来,她在国主的耳旁谏言,撤了我的职,收了我的兵权,将我以忤逆之罪流放采石场做苦力。我永远记得她大仇得报的畅快,还有那冰冷无情的转身。我在边关食不果腹的时候,回想着这些年的求而不得,久而久之便毒了性子,我趁着大雪之夜逃去了敌国容川,从一介兵爬起,坐上了征伐大将军的宝座。”

    日暮终于暗沉,繁华兀自凋零着唯美。

    “当我攻破郦国的时候,她已经身死多时了,一身粗布麻裙寒酸的葬在了城外的荒坡上。”和尚垂下头颅,嗓中是酸涩的哽咽,“原来她从未忘记过我,只因我功高震主,受了那国主的猜忌,她为了不成为我的牵绊,狠心将我推离出去,不惜自贱以换我痛恨于她。可我却没有明了她的良苦用心,一边是生养的父皇,一边是浓深的挚爱,她怎么忍心看到生命里两个同样重要的人剑戟相向,她只能牺牲自己,去成全两个人的余生安康。”

    言到最后,和尚已经默如幽谷,这些埋藏在心底的往事,是他总也横跨不过的心坎,若当初少一些怨戾,多一些成全,他的挚爱不会痛苦死去,他也不会劳民伤财,举国之力屠灭了自己的故土。

    人生没有重来,就像每一片落叶都不会再重新栖息在枝头,失去的就是失去了,命运虽然残忍,却有转圜的余地,一味的固守着心底的执念,任凭仇恨蒙蔽了双眼,又何尝不是诛心之举。

    和尚的故事虽算不上凄美,却将这个男人的心刺到疼痛。

    可他的执拗与怨戾不是一个和尚三言两语就能劝慰的,他阴沉着脸,冷声道:“那是你,换做是我,早就带着她逃出去了,你是因为懦弱才失去了爱人,但凡你不这样忧国忧民,你们一定会平安度过下半生。”

    “施主!您错了,人活一世,背负的责任与使命是不容许自己独断专行的,那些潜藏的连锁反应,如金顶雪崩,似山河颠倒,您不妨想一想,您将他带临尘世,他所要遭受什么样的后果,您清楚吗?所谓君子无罪,怀璧其罪,他这样的绝色纯澈之人,受得了这尘世的沾染吗?”

    和尚目光熠熠,言辞恳切,这是他情绪翻涌最激烈的一次,可就是他的突然反常,激起了男人的怀疑,他蓦地在中化刃,金色的刀锋淬着炙热的烈火,倏尔将暗夜点亮,“你究竟是谁?为何知晓我这么多往事!”

    和尚伫立在原地,没有因焰刀的逼近而恐慌,他依旧悲悯着男人的阴鸷与痛苦,尝试着安抚他的燥郁,“施主!我只是这凡尘俗世里的一名出家人,略尽绵薄之力,以渡众生苦恶。”

    “你以为我会信你!”着,男人将匕首狠厉的刺进了和尚的胸膛,然而那匕首却如穿过了云层般,丝毫没有刺破血肉的紧实感,他凝眸直视着和尚温煦的笑颜,看着他如一泻流云般原地飘散。

    男人收了匕首,沉着脸原地逡巡道:“搞什么名堂,废话了一大堆却不以真面目示人,你究竟是何方妖孽!”

    “施主!”和尚的话音似从天外而来,幽邃而空濛,声声回响浑厚中带着苍凉,他:“苦海无涯回头是岸,若心中有爱,便放成全!”

    “你做梦!”男人沉声道:“我就算拉了整座天下陪葬,也绝不放弃我的执着!”

    “唉!情之一字,缘来是聚,缘去成空,大千万象,皆是虚妄,你又何苦强求!”

    “不是所有生灵都能参悟到大臻境界,世人因有七情六欲,才活的有滋有味,你这秃驴自己懦弱,却要旁人与你一样障叶闭目,你这样的人若能修得金身,那才是天大的笑话!”

    和尚似是魂识飘远了,不再苦苦哀劝,只留下满园的碎琼与潮湿的微风。

    江予辰坐在床边一直发着呆,厢房内没有灯火,黑压压的像墨池一样浓沉,哀到极处便是心死成灰,他觉得自己身处一片虚无,静默的连呼吸都感受不到了。

    岚音从前殿端了一支蜡烛,袅袅的烛火将她白皙的脸庞映亮。这一路上,她没有在发现一个和尚,似乎昨日那两个和尚都随着薄暮的云霭消失了一样。

    晕黄的烛火从门庭一路照进了厢房,仅管屋内的光亮是如此的温馨,却也照不进江予辰晦暗的心底,他看不见香案投下歪斜的影子,感受不到岚音的缓缓接近,自顾自的沉浸在失去湛屿的悲伤里。

    岚音伫立在他的跟前,盯着他乌黑的发顶,柔声道:“你饿不饿,我去给你寻些吃的来!”

    岚音回首看了一眼纹丝未动的红薯,继续道:“你想吃什么,我去做!”

    江予辰没有回答,只是垂下的额发,轻微的晃荡了一下。

    岚音等了他半晌,见他依旧僵持而哀默,一股无名的妒恨便窜上了脑门,蓦地捏紧了双拳,她沉声道:“你又是这一副半死不活的状态,那个男人在你心里就这么重要啊!”

    江予辰缓缓抬起眼睫,又哀戚戚的垂了下去。他不想与这个魔物话,他也不想试图让她理解自己的难过与无助。

    岚音抿唇闭目,深沉的呼吸了多次,想要平复下去自己狂躁的怒火,可她越是这样做,就越是愤怒的头顶生烟,一种恨不得毁天灭地的冲动,将她的所有的理智淬烧成齑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