逾越
在微弱的烛火映照之下,岚音的大张半面容都浸没在晦暗之中,她的脚下,狭长的影子歪斜扭曲,伏贴在地砖与榻上的竹席之上,像极了一只狰狞丑恶的厉鬼。
数不清多少个夜晚,她都是这样陪伴着一盏油灯枯坐到天明,年少的容颜未改,岁月却忽已成暮。她还未好好的感受过这尘世的繁华绚烂,便在经年积郁的怨愤里腐蚀了蓬勃的躯骨。
而眼前这个男人呢?却还在心心念念着那个偷窃了她珍宝的恶徒,置她的满腔热忱与深情于无物。他的温柔与怜悯,赤城与善良,总之所有谦逊美好的一面通通施舍给了那个阴鸷凶煞的男人。
而她呢?得到的不过是他终日的横眉冷对,嫌弃敷衍,哪怕自己追随着他的脚步,想尽了一切的办法赠予他最好的,都换不回他面上的一抹舒然。
这一刻,被吞噬的魔魂与这个哀伤的男人,终于将彼此的愤恨与不甘相融成川,将一直以来强撑的镇定与无奈覆压化泥。
岚音蓦地从原地暴起,她柔白的素此刻竟成了那鸢鹫的利爪,她攥紧江予辰染血的衣襟,将抽空了气力的男人从榻上狼狈提起,她双眼洇渡着浓稠的血腥,洁白的贝齿咯吱作响,低沉而哀默的质问道:“你回答我,是不是就算我陪伴了你再久,你也不会睁开眼,好好的看看我?”
这句话,早在昆仑墟的时候他就想问了,可他怯懦,他不敢,他怕得到这个男人确切的答案就真的再也无颜去继续守候了。
江予辰知道岚音对他的情意,可他不识这具容颜之下的另一幅面孔,他以为这个魔族少女又在不合时宜的焦闹脾气,这样的声泪俱下,是她总也玩不腻的把戏。
江予辰没有精力与她纠缠,左缓缓的覆在她的臂上想要扯下去,可岚音攥的很紧,仿佛全身上下所有的气力都倾注在了这双虬结的双之中。
她不愿放,也不想放弃。
江予辰推了几次,却仍未推动分毫,反而从那双冰凉的中感受到了一种比他此刻还要心酸的悲坳。
他不明所以的盯着眼前的少女看了许久,才沙哑的开了口,“你这是做什么?”
岚音深吸了一口气,眼中泽光流动,她:“这话应该是我问你啊!你究竟什么时候才会把我放在心上!”
“被我爱上,就是这样一件值得开心的事吗?”江予辰漠然反问。
“对你来或许不是,可对我来却是!”岚音扬起的脸庞洇渡着柔软易碎的希冀,她不在乎他的心底必须满满的都是自己,哪怕只有的一方罅隙,她也便知足了。
可残忍如他,江予辰从一开始与岚音的相交,就是等价的利益互换,他借她背后的势力复仇,她垂涎他举世无双的样貌与才华,最初的最初,他们之间就本无情义可言。
他一直坚守着本心不起涟漪,岚音却在流泻的时光里愈陷愈深,江予辰只能做到独善其身,却渡化不了旁人的情根深种。
转过凤眸,江予辰目视着近前香案上铜鼎里积陈的香灰,不打算与这个伶牙俐齿的魔物继续争辩。
岚音固执的凝视了许久,想要从江予辰的脸上看到一丁点儿的恻隐之心,可她痴傻的守候了那么久,久到指尖的血液都已经凝固成石,她还是没能在这个冷漠的男人身上看到一瞬的松动。
从希冀到忐忑,从忐忑到哀默,从哀默到失望,从失望到心死,岚音在这仿佛轮回一样的漫长里,将她所有的愤怒与不甘再一次点亮,然后焰电升起,焚天裂地。
缓缓的松开了那双白到发青的,岚音垂下的中倏尔多了一条黑色的帛带,那帛带漆黑如墨,上面隐隐有些目视不清的暗纹,它不过一根发带宽窄,却散发着一股阴冷的死亡气息。
以岚音的身量,她不是清癯凌厉的江予辰的对,可她多的是折磨人的邪恶法子,既然温情攻势不起作用,那她只好用撕咬的办法,逼他折服。
江予辰感受不到岚音的钳制,便回过头来想要下道逐客令,可不等他转过凤眸,眼角的余光里便漆黑一片,紧接着晕黄的光亮便彻底消失,眼前似乎被羽毛一般的物什遮蔽住了。
江予辰大骇,连忙抬覆住双眼,想要将眼前遮蔽的东西扯下来,可缎带却如一条滑腻冰冷的巨蟒,他越是用力撕扯它便箍束的越发紧实,不消片刻,江予辰的头便开始剧痛起来,额角的血脉似乎都要被勒断了。
他痛苦的追问道:“岚音!你这是做什么?快给我拿下来!”
可岚音只是好整以暇的看着他扶额痛苦,看着他肩膀与脖颈的伤口因肌理的紧张而爆出血渍。她身后的那支烛火焰心竟成了阴森的幽碧色,随着烛花的噼啪,溅射出一粒粒荒冢鬼火般的火苗,徐徐的游曳在半空中。
“我劝你还是别白费力气了!”岚音幽幽道:“这东西是用千万只寒鸦的魂魄浸染着鬼蜮血水织就的,这细腻的纹理织法,可是出自织水为绡的鲛妖之,你抚摸着它,是不是能感受到一种浸润心脾的冰凉啊!”
江予辰的头已经痛的快要炸开了,他哪里还能心平气和的聆听着岚音的讲解,他只知道这阴邪的织物在北冥叫做通冥带,只要将其覆盖在眼睛上,便可看到心底里最恐惧的过往,除非这个人意志崩溃,或者战胜了心魔的惶遽,不然这带子会困囿着这个人一生。
他不明白岚音为何要对他动用这种刑罚,在北冥,摧毁一个魔物最有效的办法,便是勾出它的心魔,使它在无尽的恐慌里自我摧残。
岚音是一路看着江予辰成长起来的,他有多么的不愿回忆往昔的噩梦,恐怕没有第二个人最能清楚,可她早已在日积月累的求而不得中扭曲了性子,她不介意接一个崩溃的废人,只要他不抛弃自己,不离开自己。
江予辰无助的在地上踉跄,他的眼前一片漆黑,鼻端却猛然窜进了一股浓烈的腥、臊,那是情到浓时的暧昧体、液,亦是征服者畅快淋漓的宣泄。
这种味道总是能勾起江予辰的呕吐,它们充斥了无数个年少屈辱的夜晚,是他无论将自己在潭水里浸没的多深都洗不去的肮脏。
浓沉的黑暗里缓缓的浮现出了一盏油灯,的灯焰将一方暗室映射的幽深恐怖。江予辰伫立在那罪恶的深渊里,眼睁睁的看着玄鹤真纠缠着自己。
那一年他不过十五岁,还是个诚惶诚恐希冀着美好未来的纯白少年,虽然每日依旧在同门与师傅的残暴下踽踽独行,却也没动过弑师屠门的念头。
那天是玄鹤真的生辰,他大半夜才从山下醉醺醺的归来,中提着一盒百味斋的莲花酥,那道莲花样,层层酥皮裹着细糯甜豆沙的精美点心,曾是他不多的吃食里难得的最爱,可在那一夜的风雨之后,他再也没有去尝试过。
七月的盛夏,燥热烦闷,江予辰居坐在落枫阁的门阶上,边把玩着一朵野花边等着师傅的归来,他习惯了师傅安寝之后自己才能入睡,因为不知道哪一件事做的不如师傅的意,便会无端挨上一顿鞭打,他早已如惊弓之鸟,顾虑重重,心翼翼。
江予辰自幼便貌美惊人,性情又寡淡疏离,独坐一处石阶上,灰纱杳杳,白袍如雪,衬的整个人如上好的昆山玉像,圣洁而不可方物。
这是玄鹤真自转过松林的拐角,便映入眼帘的一道绝色。
脚步虚浮的玄鹤真,儒雅与阴鸷参半,他就像个矛盾的结合体,一半温雅恭谦,一半邪魅肃冷,你永远不知道他展露的哪一面才是最真实的,他的段与计谋,是整个修真界的蛀虫加起来也不及他的对。
可他心里的苦与痛,没有人知晓,而高傲如他也不屑着去博取同情。
江予辰远远便瞧见了浓醉的师傅,他慌慌张张的站起来,顾不得拍打身上沾染的尘土,连忙奔下石阶去,挽着玄鹤真宽大的广袖搀扶着,目光是既殷切又胆怯。
他声道:“师傅怎么饮了这么多酒,身体可还好吗?”
玄鹤真目光发直,但不是因为烈酒,而是因为江予辰身上的清香,侧目着这个与自己差不多高的徒弟,那种由来已久的燥郁将周身的血液沸腾,灼热的比那醇酒还要激烈。
玄鹤真任由徒弟搀扶着进了主阁,屋内的灯火晕染出一片旖旎的金色,将眼前这个忙碌的弟子渡上了一层暧昧的薄纱。他倚在床头,目光森冷似暗夜鹰隼,他盯着江予辰斟茶的背影,看着他绞湿帕子优美的颈侧,望着他在屋内来回走动而微微摇晃的灰色发带,看着他被腰封箍的不盈一握的凌厉腰身。
他忽然觉得唇干舌燥,有个地方不可遏制的蓬勃了罪恶。
江予辰忙完了一切,才恭恭敬敬的行礼想要退下,却不想被玄鹤真冷冰冰的叫住了身,他用眸锋挑了挑茶几上的盒子,对江予辰道:“打开看看,送你的!”
江予辰闻言,蓦地一惊,有种不好的预感裹束上身,可他到底是不敢忤逆师傅的命令,哪怕那盒子一打开,从里窜出一条毒蛇来,他也必须硬着头皮忍着惶遽被咬上一口,不然就是大逆不道。
缓慢而谨慎的将那只盒子打开,一块一块整齐码放的莲花酥,馨香的勾人肺腑。在甫一跃入江予辰的眼中之时,玄鹤真便看到了徒弟眼中的惊讶与欣喜。
这江予辰虽从未跟他索要过什么,但是心细如他,早已从徒弟束束脚的谨慎里,瞧出了旁人不易觉察的端倪。
“你尝尝!”玄鹤真浅笑道:“虽然冷了,但是盛夏之时吃着,还算舒服!”
江予辰有些受宠若惊,师傅虽曾带着他吃过山珍海味,却从未特意打探过自己的喜好,他总是待自己过分严苛又暴力凶狠,挨鞭子,跪石子,饿肚子这都是常事,他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得来师傅的一瞬好感,却不想在这样一个炎热的夜晚悄然来临了。
他心的将一块莲花酥捧了出来,用双拖着向师傅颔首致谢,“多谢师傅!”
江予辰抬起头来,见师傅面容平静,浅薄的微笑挂在唇角,多了那么一抹成竹在胸的算计。
玄鹤真见他望着自己,笑着问:“光看着我干什么,你快吃啊!”
“是!”江予辰的心底忽然忐忑,惶惶的不安将他的凤眸都悸到颤抖,他略微踌躇的将点心送进口中,口口的吃了起来。
江予辰吃东西很是安静,唇锋微呡,细嚼慢咽,性感的喉结随着吞咽上下滚动,将玄鹤真沸腾的意志力破开了一道奔涌的缺口。
江予辰安安静静的吃完了一块,又在玄鹤真的命令之下拿起另一块继续咀嚼,他虽然很喜欢这点心的味道,但他没有夜里进食的习惯,吃完了第二块便再也吃不下去了。
玄鹤真许是倚坐半晌醒了酒,他将洁白的亵衣利索的除了,随扔在一旁的衣架上,线条凌厉又狂野的胸膛濛洇着一层冲动的汗水。他这个人虽然看似清瘦,脱了衣服却肌理张扬的让人浮想联翩。
他缓缓的渡步到江予辰的跟前,看着他在催、情、散的作用之下酸软了筋骨。
江予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单纯如白纸,连自亵的念头都不曾有过,可此时的身体异样却让他感到害怕与恶心,他抬起的凤眸里有求助有无措,还有那么一些复杂又困惑的魅惑情愫。
他的空濛与瑟缩落在玄鹤真的眼里简直是桐油泼进了火堆,冲天的大火就这样燃灭了师徒之情,再造之恩。
江予辰周身紧绷的拄立在香案跟前,那上面摆放的铜鼎烛台,菩萨佛像都被他拂落在地,他十指狰狞的扣住斑驳的檀木案板,染血的指甲将剥落的木刺狠狠的刺进皮肉里,扎进甲缝的最深处。
彼年的噩梦终于将这个困囿在黑暗里的男人彻底击垮,他无声哽咽,泪眼婆娑,一颗心被那双施虐而肮脏的攥成了一地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