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世情

A+A-

    血腥的结界裹挟着一对彼此救赎的男人沉入了水底。

    这里寒光旖旎,挚爱倾城,能在临死之前,听到阿笙的一句挽留,花茗这恍恍而过的大半辈子,也终是得了一个酸涩的圆满。

    “阿笙!放吧!这七年里,你为我耗费了太多,我不希望你在我死后,失了自保的能力!”花茗气若游丝,含笑的面容在水波的潋滟下透着行将就木的沧桑。

    林笙固执的摇了摇头,依旧在竭尽全力的为结界淬灵,既然共生的狐精已经湮灭,那他就将自己献祭,终是要死一块死,要生一起生,他再也不想放开花茗的,再也不想辜负一片赤忱的守护之心。

    衰败的花茗心疼的叹了口气,目光却依旧是浓沉而怜惜的,“阿笙!你叫我如何能安心的去啊!”

    “那就不要走!”林笙厉色决绝道:“当年在战场上,我就对你过,无论生死,你都要带着我!”

    七年前的霜降寒夜,距离云莱被江予辰一己之力灭门不过才渡去短短二十三日,修真界还未从两大门派被接连覆灭的恐慌之中苏醒过来,这泯灭人性的畜生便在无极观残血未消的缚影台上降下了裂隙法咒。

    那一夜,中原上空血气盈天,诡谲而阴冷的赤红色法阵铺天盖地,待生祭的残魂以怨戾冲击阵心,巍巍皇城灯火璀璨的半面穹顶,便豁然撕裂了一道狰狞的巨口。而在城中,那些声色犬马的达官显贵,妖艳环伺的富庶商贾,无不懵懂而新奇的仰视着这百年难遇的天象。

    可他们哪里会想到,这天象滚过之处,生灵涂炭,寸草难生,皇城的南郊与北郊皆被黑压压的妖魔军所占领,那些惊惶无助的叫喊,血流漂杵的凄惨,是江予辰一辈子也赎不清的人命债。

    而身处内城的百姓则因天子之像,被龙气屏障暂护了性命,可随着怀光帝的下令撤离,这些无辜的生灵又被赤裸裸的舍弃,成了万千妖魔军的嘴中肉,刀下魂。

    短暂的慌乱之后,修真界仅余的六门残部便组成了起义军,一路与妖魔军厮杀驱逐,试图收复一片得以生存的微薄之地,可休憩了百余年的北冥妖魔,早已坚不可摧,无可匹敌,它们怀揣着颠覆的决心,誓死捍卫自己褫夺的地盘。

    大地上硝烟四起,六大门派的驻地除了揽月山庄,全部覆灭,门人死的死,投敌的投敌,剩下的也不过是苟延残喘,宁死不屈。

    林笙蜗居在中原之时,化名林旭,私建了一处寒酸的药庐,整日里摆弄些毒花毒草,虽为医者但治病救人全看心情,是以村中的百姓既有求于他又惧怕他的冷硬脾气,住了这么些年也只交下了纪姚这个心思阴沉的朋友。

    当年收留湛屿和江予辰的就是掩藏了身份的毒王林笙。许多时候,花茗对他的影响潜移默化,只是他不自知罢了,就比如他们都对江予辰所中的奇毒感兴趣,都会为了攻克疑难杂症而废寝忘食,而江予辰能有后来的灭世之责,林笙可谓功不可没。

    所以后来林笙才会对江予辰恨之入骨,若不是他的反叛,天下苍生不会有此浩劫,他与花茗,便不会在还不清的情债上又多了一笔命债。

    当年中原与江南相继沦陷,扶心堂大规模向东部烟平转移,只有少数的分舵继续参与起义军攻伐,誓死不让一寸土地。可花茗作为一门宗主,他不能意气用事将百年基业毁于一旦,只能保存部分实力暂退暂行。一日,他携着一众修为浅薄的男女弟子途经林笙所在的村子修整,却意外的发现了风骨扇施法留下的痕迹。

    那风骨扇是他一片私心所铸造的秘宗法器,一柄莹白,一柄漆黑,扇骨上篆刻着两个人的名字,全天下只此一双,无可替代。

    犹记得,他将刻着茗字的折扇送给林笙的时候,他的师弟歪着头,腼腆而茫然的追问道:“为什么不给我刻着笙字的那一把?”

    那时的花茗紧张极了,他已经彻底明晰了自己对林笙所存的情感。许多时候,林笙的一举一动都会牵动着花茗紧绷的那根心弦,他此地无银的慌里慌张,其实早已在外人面前暴露的通透,只是他自己掩耳盗铃的强撑罢了。

    他磕磕巴巴的道:“我们,这叫,互相交换,兄弟信物!对,兄弟信物!”

    那时的林笙就是愿意相信花茗的每一句话,他是兄弟信物,就一定不会掺杂其他。是以林笙微笑的展开那莹白的折扇,在梨花似雪的光影里上下翻动,艳叹连连。而花茗则沉溺在他明媚的崇拜里,沾沾自喜。

    花茗就这样怀着忐忑而雀跃的心将整座残破的村庄都翻了个遍,才在一间地窖里见到了日思夜想的阿笙。

    当时林笙将仅存的百姓暂避在储存毒蛊的地窖里,外面设置了结界,以防魔物循着生气寻过来。

    当结界被破除,二人乍一四目相对,具是惊诧不已,可林笙却铁了心不认账,一口一个老夫乃是庸医的腔调躲避着花茗的追问。最后,他实在是烦了,才别扭的默认下来,任由花茗失控的将自己拥进怀中,哽咽着诉着这些年来的想念。

    后来无数个不眠之夜,林笙顶着花茗的容貌统领着扶心堂救死扶伤,驱邪除佞,都会回想起这段难得的平静相处。自那个荒唐的夜晚之后,他们师兄弟二人许久不曾月下闲谈,心平气和的共进过一餐饭食,虽然林笙依旧别扭着一副冷面孔,可花茗还是依如那炙烈的灿阳,温柔的抚触着他的孤冷与心伤。

    随后的大半年,林笙乔装跟着花茗去了烟平驻地,安顿好了那些娇弱的弟子后,又双双返回了硝烟弥漫的江南,随着起义军走南闯北,收复沦陷的失地。

    终一日,起义军连日征战兵困马乏,众修士鲜血淋漓,意志崩溃,潜伏在守护结界外的狼妖突然发起了猛攻,锋利的獠牙撕扯开了结界修士的喉骨,斑驳的血渍溃散成了一道浓郁的血雾,将天边的一轮霜月浸染的诡谲而冰冷。

    就算听雨阁沈傲执魔剑奈何引天雷降世,也没能阻挡狼妖的勇猛,一时间厮杀震天,亡魂弥漫,风景秀美的江南沦为了生灵的屠宰场。

    经过一夜的弑杀鏖战,花茗与林笙傲立在尸群之上抵背相携,中的风骨扇掀起猎猎罡风,将近前攀爬的妖魔尽数绞杀,可二人的孤注一掷,在前仆后继的车轮战术之下逐渐溃败。林笙天生底子薄弱,而花茗又为了他舍了半数修为,这场无尽的杀戮,在黎明的微曦里显得尤为壮烈。

    可最后,先败下阵来的却是林笙,他的腹肋皆是妖物利爪撕开的血口,灰色的麻衣已经被鲜血浸染成了朱褐色,僵硬而刺骨,他贴着花茗瘦弱的脊背线滑落了下去,疲累的想要阖上这双浓沉的眼睛。

    瞬间求死的悲凉惊的花茗躯骨僵直,他蓦地转过身子,赫然见到一群前仆后继的妖物龇着獠牙向着林笙虎扑而来,他想也没有多想,调动丹元仅存的灵力撑起一道守护屏障,抵挡在阿笙跟前,为他争取一瞬喘息的时间。

    可他终是强弩之末,人力有穷,纵使尽心尽力也不敌生龙活虎的无畏妖魔,撑起的屏障不过短短一瞬便碎成光斑,那些虎扑的妖魔将渲染着魔息的兵刃尽数戳进了花茗单薄的身体,随即透体而出的锋锐撕扯出斑斑血雾,溅射了背后的林笙一脸。

    受创的花茗依旧挺直那不屈的风骨,剧烈的疼痛甚至都没有将他的轻吟逼迫出来。旷野的风倏尔刮的猛烈,将他血渍斑斑的青色衣袍拂的猎猎作响。

    而此刻,天地间只有那一瞬的炽白,耀眼而惨烈!

    林笙呆呆的目视着花茗在生命流逝的最后一刻爆散了丹元,强大的清气灵波将周围环伺的妖魔扫如烟霭,随着旷野刮过的腥风原地飘散。

    静,静了!

    林笙仿佛一瞬间被关进了一处隔离的空间,什么风与血,黑与白,他都辩不得了,唯有花茗背对着自己的身影,飘摇而伟大,孤傲而决绝。那头标致性的白发,终于不再千篇一律的霜白下去,而是多了一抹鲜血的妖艳。

    生命即将消逝的一刹那,花茗看到了天地虚白里唯一的一抹亮色,那是林笙爆散了丹元的清气华光,依如当初他从自己的身体里看到的那道耀眼的白,刺目而无愧!

    “阿笙!你怎么这么傻呀!”花茗眼底的林笙终是湿润成了一道模糊的剪影,可他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明媚,都要举世无双,“跟着我,你会受欺负的!”

    林笙蓦地浅笑,嘴角流渗的鲜血涓流如瀑,随着他薄唇的启阖,溅了花茗一身,他道:“你不是一直想欺负我吗?那我就陪你到九幽的三途川去闹上一闹。下辈子,我还跟着你!”

    花茗听着林笙的猖狂也展唇而笑,柔软的声线里满是餍足的感动,“阿笙!你这是不再拒绝我了吗?是愿意跟我携来世的意思吗?”

    林笙隐忍着胸腔里奔涌的鲜血很是辛苦,又见花茗喋喋不休的讨要着答案,遂飘忽的双眼勉强凝出一抹嫌恶,颤声道:“是呀!来生,我娶你当我内子!”鲜血不断的从口中溢出,带着触目惊心的散碎内脏,“请恕我不想再雌伏人下了,就让我的来生做做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吧!”

    花茗抬抚上林笙染血的面颊,流着泪低泣道:“好!下辈子,你娶我!”

    林笙困囿了多年的心结终于在临死之际得了解脱,这一生,无双的容貌让他家破人亡,尊严被踏,可他在凄苦里终是等来了救赎,花茗就是那个情愿为了自己牺牲一切的良人,虽然他知道的太晚了,可好在老天垂怜,一切都还来得及。

    “花茗!我好像真的爱上你了!”林笙无力的伏在花茗冰冷的心口,精神涣散的喃喃道:“现在应该不晚吧!”

    花茗将染血的掌改为抚摸着林笙的鬓发,欣慰的溃散着眼底的最后一抹光亮,“不晚,我听到了!”

    林笙在花茗的怀中逐渐恍白了精神,直到最后一口薄气咽下,花茗抚触的缓缓牵住了他微冷白皙的指,无声的呢喃道:“我们,一起走!”

    冰冷的潭水将两个追逐了半生的男人揉捻在一起,裹束的坚冰将二人酸楚的深情凝成永恒!

    自此,再也没有任何尘世的束缚,能将两个敞开心扉的人分开了。无论是上游碧落,还是下堕九幽,他们终将彼此相携,永不相负!

    靖无月伫立在魔龙的头顶上,被玄武腹部下溢散的灵光暴盲了双眼,好一番闭目休憩,才恢复了一些视物的能力。只见脚下的魔龙半数身躯都被灵场扫的鳞甲剥落,魔血淋漓,痛苦的嘶鸣震落了崖壁上的簌簌砂石。

    这般强烈的清气灵波只有爆散丹元才能产生如此的威力,而此地唯一的正派人士,只有那个宽慰人心的假“花茗!”

    随着丹元爆散的余震,伏地的玄武骤然挣脱了魔龙的桎梏,庞大的身躯从地表缓缓站起,张开的森森巨口里不断吐出阵阵瘴气,蛇尾像一柄软鞭挥舞在空中扫来扫去,掀出阵阵浓郁的沙尘。

    靖无月操控着魔龙从玄武的背上游曳而下,转头盘绕在一侧的河床上,高昂着头颅威风凛凛的怒视着玄武的异常躁动。

    那畜生似乎很是难捱,抻长了脖颈声嘶力竭的干呕着,可腹腔内的东西许是有些灵智,绞的它痛苦难当,原地转来转去,折腾得它不轻。

    而透过它周身暴涨的瘴气来看,许是这畜生把巫澈那倒霉孩子吞了进去,巫澈乃是人蛊炼化,通体缠毒具是阴煞至极,这也就是被玄武吞了,若是换做一般灵兽,早就化成一捧飞灰,烟消云散了。

    而巫澈此刻正戳在玄武的腹腔里,奋力的扣着一口描金嵌玉的四方匣子。那盒子周身洇渡这一层守护结界的华光,才使它横陈在畜生湿滑的胃液里多年而没被腐蚀融化。巫澈被吞下来的时候,正巧不偏不倚的撞了上去,差点没磕散了人形,好在他皮糙肉厚的,只是被护之力量灼伤了臂,不过区区伤并无大碍。

    可他到是对这心封存的匣子起了兴趣,一般灵物吞了不能消化的东西都会呕吐出来,可这匣子似乎是玄武自愿封存在肚子里的。这匣子不但横陈在胃里,竟然还诡异的被一丛血脉裹缠住,那畜生似乎很是惧怕哪天胃不舒服再给吐出来似的。

    想要拿到这匣子,只能割断那竹木般粗细的血脉。巫澈一执着弯刀孤光,像曾经无数次割草斩药那般,切割着蓬勃的血脉,那血脉毕竟与玄武的主脉相连,一损具创,他在里面切的起劲,玄武在外面便痛的毁天灭地。

    本就残破到岌岌可危的一方天地,又被玄武折腾的塌了半面去。

    好不容易将那根碍事的脉络割断,奔涌的鲜血又乌泱泱的犯了灾,巫澈连忙化出黑蝶将这口匣子托了起来,转眼凝身成吞天巨蟒,一口含住黑蝶玉匣顺着玄武的食道快速游曳着向上窜去。

    巨蟒的鳞片剐的玄武脖颈僵直,生生抻成了一杆肉桥。只见汹涌的瘴气自玄武的口中呈浓烟式喷薄,随后一只巨大的蛇头便从玄武的口中窜出,游曳着滑腻腻的身子快速的冲了出去。

    待巨蟒尽数从玄武的口中游出,便于半空中骤然化气,墨绿色的一团瘴气里赫然托着一口莹白的箱子,那箱子白玉琢成,黄金描边,锁扣上坠着一枚融嵌着翡翠的橙黄金锁。

    这一对师兄弟可以去三途川上继续别扭去了!你们别怪我心狠,不过是一命抵一命,大丈夫不能像个娘们似的贪生怕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