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世情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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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巫澈携着玉匣子落在地上凝化了人形,反又将一枚银簪子抛给了身后的靖无月,仰着头道:“我这畜生怎么突然这么暴躁,闹了半天是吃了沾染着你血液的簪子,卡在喉咙里了!”

    靖无月抬接住那枚银质的簪子,只觉表面光滑触凉润,在一细看,只见一端圆利一端嵌成了双支梅花,栩栩如生自有一番风骨。而如此平淡又普通的簪子,绝不像是扶心堂会惜宝的东西,到像是哪个人无意间掉落的。

    垂眸向巫澈望去,只见他用黑蝶托着那从玄武肚腹之中刨来的匣子,端着下巴仔细琢磨着,表情凝重似乎很是棘。

    “你在看什么?”靖无月将江予辰平躺在魔龙的头顶,独自一人从龙头上跃了下来。

    巫澈歪着头,左观右摹了好半晌,才喃喃道:“我在想怎么打开它!这东西护的力量有些厉害,反噬的我挺疼的呐!”

    靖无月顺着巫澈的耳侧瞧过去,一口颇精致又奢靡的白玉匣子被一团淡黄色的晕光所包裹,浮在半空仿佛被束在了烈日之中。

    “这有什么难的!”靖无月很是不解巫澈的为难,他氤氲着浊息的掌甫一划过光晕,那灼的巫澈龇牙咧嘴的力量便如烈光下的泡沫般散碎掉了,随着光膜的消失那口精致的匣子竟然快速的暗淡了下去,润白的玉质仿佛被墨迹晕染,灰败的快要脆裂开来。

    “唉!我你这人!”巫澈一看宝贝匣子成了这副鬼样子,立马就炸了,“好好一尊白玉,楞让你的给抹黑了,我不管,你得赔我!”

    靖无月横眉瞧着巫澈得寸进尺的样儿就很讨厌,中浊息骤然爆散愣是将那口玉匣震成齑粉,里面流萤似的金雾撒了巫澈满怀,他挑眉问道:“满意了?”

    靖无月的嗓音里淬着砭骨的坚冰,在这幽邃的深涧里冻的巫澈脊髓空洞,他觉得自己又在作死的惹着这尊阴煞,果然是嫌命够长,无端想要玩点刺激的。

    巫澈哑口无言,呆呆的与戾怒的靖无月对视着,忘了回嘴,也忘了后怕。

    背后的玄武在被巫澈夺了石匣的那一刻,眼中便饱含着隐忍的泪水,它硕大的竖瞳有些温柔又有些怔愣的凝视着靖无月清癯的背影,那种臣服与崇拜的神情很像那头在北冥之地被他所豢养的狼妖。

    玄武失了执念依仗,乖巧而孱弱的蜷缩在一旁,微微的喘着气,一些滚落的砂石敲击在背甲上,在空旷的地下空间格外的响。

    巫澈捧着一的碎沙,乖乖的收敛了脾气,摊赔笑道:“我不过是跟你开个玩笑,怎么还生气了!你看!”抬将掌心残留的金沙举在面无表情的靖无月跟前,惋惜道:“这么好的东西都糟践了!”

    靖无月垂眸望了一眼那些金灿灿的沙糜,层层金波里潋滟着点点白色的荧光。这时一道轻风拂过,将那些轻飘飘的碎末卷起,霎时点点辉光横陈在了半空,靖无月只觉得眼前白芒一闪,一头黑色的狮首妖兽便张开血盆大口向着自己虎扑而来,然后他便眼前一黑,坠入了晦暗的深渊。

    可在巫澈的眼中,四周皆变成了一片白茫茫的雪野,他独自一人伫立在风雪中寸步难行,只能任由朔风将他的墨袍刮的猎猎翻飞,冰碴与雪簌糊了自己一脸。

    这骤然的转变非但没有让他感到惧怕,反而萌生了一种探究的新奇之感。他早就听闻这三界之间都有一层夹缝,称之为虚无之境。只有通晓大道,修为深厚之人才有能力破开那道光膜,将一些奇珍异宝,仙法密卷,名剑戾兵封存其中,再辅以血祭通灵召唤,俨然成了一个移动的大号乾坤袋,既隐秘又不怕会被旁人夺了去,毕竟只有自己的血祭才能唤出秘境里的东西。

    虽东西是夺取不来的,可一些人生前的记忆或者执念也会在这秘境里具象化。而巫澈眯缝的眼角中,赫然窥探到了靖无月孤独的背影,在此地,他竟作一身剑客打扮,头上戴着一只坠着银铃的斗笠,在朔风骤雪里艰难跋涉着,而那风雪中骢珑的铃音幽幽飘来,仿佛在指引迷途的旅人归灵的方向。

    巫澈对靖无月的一切都很感兴趣,是以他不动神色的尾随了上去,泱泱雪幕里一双杏眸荡漾着一抹兴奋的光。

    身处幻境的靖无月仿佛在做着一个冗长而悲坳的梦,在梦里他没有后半生的记忆,只有一颗斩妖除魔,造福苍生的恒心,比如此时此刻,他艰难的跋涉在雪野里,只为了去往下一段需要他的地界。

    作为一个入世的神明,他已经孤寂了千百个倥侗的岁月,神界的肃冷固然清寡养性,可茫茫的虚白看多了,也是索然无味的。在正殿之上辞别了帝君的那一刻起,靖无月便掩藏了神格,入了尘世做了一介普普通通的凡人。

    彼时的凡间混乱不堪,九幽与北冥的罅隙时常出现破损,阴魂与凶煞毫无阻拦的闯入人间大肆祸乱,黎民苍生苦不堪言。在这样混乱的地界上想要生存实属艰难,靖无月不忍苍生受苦,便稍稍施展了自己的神力,以渡一方苦恶,自此靖仙师的威名响彻九州四海,追随者亦是忠心繁多。

    可是凡人的生命终是有限,追随的路途之中虔诚的面孔换了一副又一副,直到最后,只剩下神明一人,还在奔波劳碌。可他不怨也不觉得失落,反而尊重每一个人的选择,毕竟入世是他自己的事,有心分担固然是好的,可贪恋安逸也是人之常情,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久而久之,数百年的王朝迭代,权势汹涌,人们渐渐淡忘了一个悲天悯人的神祗还再为凡尘奔波,只顾着自己的仕途坦荡与亲眷美满。

    这近千年的跋涉,靖无月带领寥寥忠心的追随者为苍生补出了一个固若金汤的天下,而后他避世在了现今的巴蜀翠微山,以神力召唤上古七把剑影拥镇群巅,随后源源不断的清气自剑魂弥散拥固,很快便在山中滋养出了一些有灵识的精魅。

    自此翠微山的神迹便被百姓奉为仙山,而一些七窍玲珑的修行者便争相来到了山中自行修炼,参悟天道,偶然会在层峦叠嶂的迷途里遇到避世的靖无月,而每每此时,他都会出言点到即止,开蒙解惑。受了神明的指引,那些困囿在修习者心中的晦涩豁然顿开,归去之后便更加的勤勉律己。

    不出几十年,一位出类拔萃的俊秀在翠微山上修建了一个简陋的门派,一言一行皆奉神明之道,自此听雨阁的雏形便显露了出来。可随着门派的不断壮大,靖无月躲在山中的安宁便少了许多,经过这些年的潦草教导,他也觉得自己再赖在这里迟早会被翻出来,是以某个月黑风高夜杀人夜,某只神明灰溜溜的跑下了山,再也没有回来过。

    下了山的这几年,他依旧敛了神格做着一个吊儿郎当的普通人,插科打诨,泼妇骂街,醉酒逛窑子,调戏良家妇女他通通都干过,俨然是将自己当做一个厚脸皮的臭流氓在过。可他耍浑归耍浑,却也懂得什么叫点到为止的规矩。他这般若即若离的撩拨,到是攒了一身哭哭啼啼的桃花债,可他一片冰心向月明,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那些环肥燕瘦的莺莺燕燕,固然貌美多情,却没有一个能走进他孤冷的心间。

    他以为神明的一生就是这样无欲无求的,神明可以将爱无私的奉献给苍生,却做不到将其唯独捧给一个人。在人间的许许多多个岁月里,他孤寡一身轻,逍遥无牵绊,到也过的有滋有味,妙趣横生。

    可命运的翻转总是无情又伴着惊喜,不曾尝过情爱的靖无月,在遇到命定之人的那一刻,就连生命都慷慨无私的掏干净了。

    靖无月第一次遇到江予辰的时候,是在一间妓馆的雅间里。那段时日,俊美无俦的无月神君喜欢上了那些悲悲切切的靡靡之音,正好这间“洛湘馆”里有一位錧月姑娘琴艺高超,为人又妩媚哀愁,一双濯濯素撩人心弦,真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间尤物。

    不过这清倌人可是馆中的头牌,出场一次费用不低,靖无月为了能多听几曲韵调,可真是豁出去了色相,三日里的绵绵情话,终是惹得这姑娘之死靡它,不仅明目张胆的与之幽会,更是想听多少曲,就弹奏多少曲,不但分文不拿,还赠送瓜果糕点,干脯香茗。

    靖无月倚在薄纱缥缈,珠帘骢珑的圆窗边,宣纸裱糊的窗棂上投射着腊梅傲雪的残影。临近深冬,街上存着积雪冷极了,可雅间的地龙却熏的屋内暖如盛夏,靖无月饮了两杯女儿红,酒气有点蒸脸,于是推了窗子斜倚在那,借着冷气消消濛洇的热汗。

    深冬的夜晚,除了门前悬挂的纸灯幽幽的散着光,真是寂静的连一个鬼影子都没有,远处的楼宇都白了头,拢着一缕光斑,影影重重的横陈在夜色里,肃冷而幽寂。

    而今夜又是个月初,天边没有一毛月亮。

    靖无月百无聊赖的往口中丢着葡萄干,一双浮醉的桃花眼湿润而空洞,纤长的睫毛帘子缓缓垂落下来,遮出两道索然无味的寂寞,就连身后姑娘的琴音都不能勾起他心潮的涟漪了。

    他知道,他这颗一项不专定的心,又开始寂寞如雪了,他若这一走,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势必又无端的去伤了一颗柔软的真心。

    究竟是不动声色的不辞而别好,还是寻个理由委婉谢绝的好,靖无月在窗前绞尽脑汁了许久,都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他有些气急败坏的一掌拍在了窗外的护栏上,染了一陈旧的浮雪。

    “哎呦!这是哪位高人这般不讲究,往人家的脖子里扬雪沫!”

    一声尖利的抱怨,将罪魁祸首靖无月斥了个老脸通红,他颇为不好意思的探出头去,俯瞰着楼下,歉声道:“抱歉!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雅间的下方是一条幽寂的暗巷,横穿洛湘馆的后门,这条路虽然也通往主道,却没有多少人愿意探着黑来走上一遭。是以这深夜里竟然有人立在楼下,也颇让靖无月感到惊奇的了。

    那个被扬了一脖子残雪的人没有带兜帽,光秃秃的脑袋在灯笼的晕光下浮出一层油光来,他抖落完僧袍里的雪沫,仰头对着靖无月道:“下次注意点,还好这是雪,你若是心情一好,再扔下一只茶杯来,还不砸死个县官嘞!”

    呦呵!这秃驴嘴巴忒损嘞!从来都是数落别人的靖无月,何曾受过这等待遇!遂探出大半个身子,拄在黑漆护栏上,笑着反驳道:“县官这么好砸的吗?那我试试喽!”罢,将中的一把葡萄干扬了下去。

    颗颗饱满甜腻的果实带着靖无月掌心的温度,如一阵石雨般落了下来,“霹雳乓啷!”的砸了下首伫立的二人一身,那旁边带着兜帽的白衣人还好点,有一层布料抵挡根本不会有什么感觉,可是这光头却不一样,他是实打实的光秃秃空荡荡,顽皮的葡萄干顺着他光溜溜的脑袋滑进了领口,又顺着衣料的缝隙掉进了僧袍的深处。

    这般顽劣的举动,真真是惹煞了下首伫立的鉴释禅师,只见他僧袍一拂,下盘罡正,戾颜威煞似虎,仰首对着晏笑的靖无月吼道:“找打是不是?”

    “出家人,怎么这么大肝火啊!”靖无月露出三分惧怕的恐慌,叹息道:“您这样易燥易怒的,怎么成佛啊!”

    “要你管!我今日就是破了戒,也要揍你一回!”鉴释作势欲跃上楼来,却被身后一只白皙如玉的攀住,阻了他的去势。

    鉴释不满的回头,垂首低斥道:“予辰!你拦我干嘛?快放!”

    那名换作予辰的白袍人,缓缓的摇了摇头,屈指在他宽阔的背上写了一个字来——忍!

    待这个字写成,鉴释隐忍着怒气望了上方的靖无月一眼,不甘心的卸了半口怨气。

    然而靖无月却还在不怕死的叫嚣,一张轻蔑的俊颜欠揍的紧,“怎么啦!不上来打我啦!大师!!!”大师两个字被他咬的极重,藐视的意味极其浓郁。

    “哼!要不是今日我予辰师弟在侧,你这张俊俏的脸早被开了花了!”

    “那我谢谢您的下留情啊!”靖无月显然是不信的,他只会认为这和尚咋咋呼呼,内里的底子可没几两重。

    鉴释被靖无月话语里的挑逗激的五内俱焚,可他又极是听予辰师弟的话,是以只能自己憋着一口恶气,转身便气泱泱的走了。

    靖无月见那光头负气出走的模样便开心的紧,又见那个带着兜帽的白衣人在下首伫立着,便出言挑逗道:“既然你师兄不跟我玩,那你陪陪我呗!”

    本是一句玩笑话,靖无月都没有做好能窥得那人容貌的准备,可是冷冷的夜色下,并无半分暖意的空气却蓦然将靖无月浸的热血沸腾,他极其渴望能瞧得一抹那人的真容,掩藏的如此严实,究竟是人是鬼。

    江予辰目视着师兄气炸冒烟的背影,突然就对那个罪魁祸首感了兴趣,他施施然的抬起头来,缓缓睁开娴静的凤眸向上望去。

    四目相对间,靖无月的张扬俊美跃入江予辰的心底无波无澜,好似他与那些街上擦肩而过的路人并无分别。可他江予辰举世无双,淡漠疏离的模样却篆刻进了靖无月的心底,成了他一辈子挥之不去的噬心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