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来
江予辰的眼前不由自主的浮现出那张饱经风霜的脸,那是一张阅尽了沧桑,淡漠到看不出一丝悲悯的孤绝。
靖无月总是没有江予辰那么多细腻的心思,他善于自我剔除那些让他感到不悦的事,比如被元君指责纠缠神君,又比如刚刚被江予辰言辞拒绝。
“我不知道你在顾虑什么?”靖无月将头稍稍抬起,可这一点罅隙又透着浓沉的暖热暧昧,他:“你是在顾忌自己的声誉,还是就不喜欢我?”
“!”
江予辰没有办法回答。
为了声誉吗?他这样一个孤孤单单的人,有什么名声好顾虑的,而这三界又从不忌讳这种有违伦常的情感!
要是因为对靖无月的不喜欢?这个理由又不够充分,也站不住脚,他若真的不喜欢一个人,早就不会给他薄面,几次三番的允许他在玉山胡闹!
只是有些话,他不出口,那些诡异又琢磨不透的预言,是真是假,他自己都搞不明白,怎么能成为一个拒绝他的理由呢?
在心底里思腹了好一会儿,江予辰也理不出个能规劝其放弃的理由,反而试探性的幽幽道:“你信命吗?”
靖无月本在忐忑接下来的答案,却没想到会是这样一句天差地别的话,他怔愣了好半晌,才在冷冰冰的空气里,叹息道:“我不知道!”
江予辰淡淡的松了一口气,缓缓的道:“其实一开始,我也是不信的,但有一天,我遇到了一个僧人,他跟我讲了一段故事,我才知道,有些人或事,其实从诞生之初就注定好了结局。”
“是吗?”靖无月松开了对江予辰的箍束,站好道:“可我更相信人定胜天,不管是人或者神,只要信念坚定,就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
“想听这个故事吗?”江予辰沉默了许久才转过身来,一张脸白的似这漫漫冬雪。
靖无月目视着他眼底极力掩藏的悲伤,有些心酸的道:“你讲,我听!”
“有一个孩子,十岁断舌,独自在乡野里流浪,因为容貌甚佳,心怀叵测的纠缠者无数。后来不知因何原由,这孩子被卖进了暗斗之所,每天跟一帮困苦而残忍的孩子一起打斗,谁赢了谁吃饭。”
江予辰的声线,在回忆这些跟他无关的身世之时,总是带着些感同身受的觳觫与惧怕,似乎这些阴暗的往事他都曾亲身经历过一样。
“这个孩子并不是什么常胜将军,他也会败,也会因为悲悯而吃了暗亏,可他始终做不到将对方完全杀死,因为大家都是可怜人,都是为了能活下去。后来的某一天夜里,这个孩子寻了个会跑了出去,因为背后有一群打在穷追不舍,于是他跑的很是拼命,但毕竟年岁在那,没有壮年人的速度与体量,不过幸好途中得一高僧搭救,侥幸躲过了这场生死劫。”
“后来,这个孩子跟着高僧去了一个四季如春的好地方,然后这个孩子就在那里修习佛法,安安稳稳的渡过了几十年。”
这时天色已经黑透了,明晃晃的走马灯徐徐的旋转着不合时宜的淫、秽,但沉浸在故事里的两个人都没有半分杂念,都在若有所思的品评着往事里的压抑与不安。
“传闻鸿蒙之初,诸神华诞,一双看不见的暗便随之布下了一个末世之罚,一场滔天的巨火将会烧穿三界,只逼虚空,将一切不敬天道的狂妄之徒焚化殆尽,还三界一个政清人和,众生平等。”
“可没有人知道这场灭世之罚何时降临,都在日积月累的安逸里忘记了何为遵从。”江予辰隐在暗处的脸,缓缓的露出了一丝苦笑,他道:“后来,有一个悲悯的天神降落了凡尘,想要救臣民于疾苦,于是他跋山涉水,风雨无阻,略尽自己的绵薄之力,为苍生一点一点的剔除那些隐患。”
“这个神,还真是无私的有些伟大!”靖无月亦是低头浅笑,可是语气却透着些嘲讽。
“嗯!是挺伟大的。”江予辰道:“不过这个神所想做的,绝不是这些微不足道的事,他要做的,是以一己之力,渡了这场毁天灭地的天罚!”
“哦!”靖无月觉得心里堵得慌,又觉得这般无私有些不值,“那他后来成功了吗?”
“没有!”江予辰惋惜道:“因为那个孩子不自量力的替那位神祗渡了天劫,然后将天演命盘上的轨迹全部打乱,从此神界不再仁和,人间不再守正,就连一项悲天悯人的三十三重天,都选择闭门自守,不理纷争!”
“那这个孩子不是白死了!”靖无月的心口蓦然疼的厉害,像刀子在绞。
“他没有白死,只是因祸得福的顶替了神祗突破臻境的命格,以上清玉莲的种子从新塑造了一副神格。”
听到这里,隐忍着哀默的靖无月蓦然睁大了眼睛,他死死的盯着江予辰隐藏在翠柏之下的背影,仿佛下一道寒风拂过,他就要飘散了一样。
上清玉莲,皓水之上的步步生花,多么唯美却又残忍的真相啊!
“其实所谓的天罚,就是诸神的另一重化境,只有心念纯良的神或者人,才能在这场灾劫里获得重生。可是面对未知的恐惧,太多的神明选择自保,而唯有那个无畏的神祗选择了站出来,面对这场浩劫。”
“天道向来不会亏待意志坚定的信徒,那枚上清玉莲的种子,数万年难得一遇,曾是多少仙家神明趋之若鹜的绝种。它本该是神祗脱胎换骨,窥破大成的契,却因为亏欠一条生命而慷慨舍予。”
江予辰扬起头来,望着墙垣上那一层厚实的积雪,呵出阵阵悲凉的白气,“一场无私,间接的将这场天罚推迟了整整数千万年。其实风暴永远没有过去,只是众人闭目塞听,自我欺骗而已!”
“可是,跟这个孩子又有什么关系呢?”靖无月有些糊涂,又有些目视不清的朦胧。
江予辰回过头来,淡淡的笑了笑,道:“曾经在寺庙里与那个孩子一道修行的高僧,圆寂之后修成大道,去了三十三重天参悟天道,他因为善于推演,发现了许多令他困惑的蛛丝马迹,他自请佛祖救苦救难,可是佛祖却天命难违,于是他失望而去,跨越千山踏遍万水,想要用自己的力量去扭转这盘根错节的命轨,可是人力有穷,这庞大的命盘,不是一个两个所能撼动的。”
“最后无法,他去了那个孩子修行的地方,将那些晦涩难懂的前尘往事和盘托出,期望他能为了自己的安危,恪守本心,不要过分执着身边出现的人或事,他希望这关键一环的缺失,能暂时保下所有人的性命。”
“于是那个孩子就将自己禁足在了雪上之上,孤孤单单的,独自品尝着无人的寂冷,是吗?”靖无月有些愤怒的质问道。
江予辰没有在字里行间串联过自己,可是敏锐如他,没有什么能逃得过他这颗七窍玲珑的心脏。
“其实这样没有什么不好?”江予辰转过头去,道:“孤独是孤独了点,可总比不知道命定的那场劫究竟会何时出现的好!那种提心吊胆的日子,可比孤独感,还要诛心呐!”
江予辰的故事里保留了许多不能言的部分,他只希望这点到即止的规劝,能阻了靖无月想要天长地久的希望,他注定孤寡孑然一生,否则就会拖住别人堕下地狱。
“你怎么就知道,逃避比起面对,就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呢?”
江予辰:“!”
“我知道事实的真相,你保留了许多,既然你不愿意,我也不会追问,但是我想告诉你,逃避,是弱者的行为,想要战胜这天道,成为救世的强者,只有无所畏惧的前行这一条路!若是因为天道赋予的使命就畏首畏尾,而瞻前顾后的活不出个人样来,那还不如一剑自戕,了断的干干净净。”
不可否认江予辰有着自己的私心,他活了这一世,只有元君是他相携相伴的知己,可是就算这个强大的男人耀眼的似灼热的太阳,也绝不是他心底里那一处朦胧的留白。况且,这个所谓的命定之人,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一直是支撑着他活下去的执念。
他还没有看过那个人的样貌,怎么甘心就此死去呐!
靖无月从江予辰的身后缓缓渡到他的跟前,将他笼在自己的阴影之中,道:“不要去管那些劳什子的天命,在这个世上,你是独一无二的,是合情合理的,你心有大义,替神明抵挡了天罚,成神成圣,都是你该得的。你已经献出了自己的一世,就不要在为这些虚无缥缈的命轨去奉献自己了。”
靖无月尝试着去牵江予辰的,可是对方却毫不自知的在瑟缩,燥热的掌心终是在寒冷的空气里散尽了余温,他们互相在灯光的晕染里凝视着对方的眼睛,靖无月依旧是狂妄无畏的,江予辰则还是心有余悸,踌躇不前。
“我不知道那位故人究竟跟你都了些什么混账的话!但若是换做了我明晰真相,我绝不会让你孤孤单单的固守一处,自生自灭,既然余生疾苦,为何不开心一日是一日,你应该走出去,应该去过你想要过的日子,而不是为了不该你承受的东西拼了命的消耗自己!”
“我靖无月自问不是什么伟大的神明,但是我既然无愧于心,就绝不会强迫自己去做不喜欢的事,我们已然是这三界最强大的存在,还惧怕这命轨做什么!天要亡我,我便掀翻这天,地要没我,我便踏碎这地,就算是死,也要死的光明磊落,而不是窝窝囊囊,背负一身骂名!”
靖无月其人就是有着这样自负的资本,他太过耀眼,太过明确,从不后悔自己做过的任何一件事,他似乎与生俱来这种得天独厚的猖狂,没有哪一处天命能压弯他的脊梁。
江予辰惊愕的望着他,一腔凝滞的血液仿佛被烈火烹沸,齐齐的奔流到海。自他有意识开始,所有接触的人都是心翼翼,欲言又止的,他们规劝自己自保,保护着自己的纯真,却从未像靖无月这样豪情壮志的让自己走出去。
久而久之,江予辰觉得自己就该这样默默的固守一处,守着玉山的云海白雪,肃冷清寂,祈祷那些劫难能在寡淡的岁月里被慢慢抹去。
可是靖无月就像一捧救赎的阳光,它炙盛的驱散了那些白茫茫的冷,带给自己从未有过的热烈与活力,让他知道原来除了逃避这一条路,还有勇往直前的冲破它这另外一条路。
江予辰蛰伏在心里已久的那个叫做畅往的冲动,再一次山呼海啸般的死灰复燃,它们无所遁形的在靖无月的眼睛里蓬勃,绽放,开出一朵朵姹紫嫣红的欲|望之花。
“我知道你并不喜欢那孤冷的神殿!”靖无月蓦地向前一步,贴着江予辰松动的躯骨,蛊惑道:“而你,并不像你口中所的那样,对我没有丝毫感觉。”
“你是喜欢我的,对吗?”
“呃!”江予辰窘迫的百口莫辩,只好凝噎不言,一双精光乱闪的凤眸还是牢牢的凝固在靖无月的身上。
被对方察觉到自己的心思,那种无地自容的滋味真是难熬,可是江予辰在此刻又骤然丧失了开口的勇气。这个曾经在元君面前气定神闲的冰冷神祗,在遇到靖无月之后似乎一直处于被动的位置,他从未在这场相交之中占据过主导地位,一直胁从着对方的桀骜不羁,去做那些他想都未想过的事。
见他既不否认,也不承认,靖无月便越发的大了胆子,自第一次相见拥吻过,他一直恪守本分,绝不越雷池一步,而今隐隐松涛之下的江予辰,尤甚那白雪般单纯无辜,蓦然之间就勾的靖无月不能自持,面对朝思暮想的美人,再也控制不住心魔的蛊惑,将他欺靠在一旁寒香紧簇的梅树下,低头强吻了下去。
这一番突如其来的拥吻,终是将怀中的男人从困境里唤醒,只是他稍一挣扎,便震落了一阵香雨,窸窸窣窣的,擦过脸颊与背,将心意相通的两个人涂抹上了一层暧昧的桃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