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相顾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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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玉清点着自己这些年来所积攒的金库,一双大大的杏眸里,隐忧与贪婪并存。

    大抵没有哪个从北冥走出来的魔,会像她这般视财如命,贪得无厌。对于它们这些在黑暗里朝不保夕的族类,如何能让自己强大起来,不在同类之中被打败吞噬,就是一生中最重要的意义了。

    但是百玉除外,她不算个正统的魔族,因为她乃神族与魔族的结合所生。

    而在这三界之中,等级森严,法不容情。凡是跨越界限的存在,都是异类,是该当诛的。

    来可笑,百玉的生母本是正统的无极大魔,修为强悍统领一方疆土,她一柄月镰掀天裂地,曾收割过数不清前来侵犯的泱泱魔军。

    可是雌性再是勇猛,也难免会在碰到心仪之人时就丟了冷静的头脑。而百玉的母亲就是这样,不仅强掳一名掩去神格在凡间游走的低阶神,还效仿民间金屋藏娇,大兴土木在北冥最高的丛极冰渊上建出了一座肃冷缥缈的云顶天宫。

    起初那些归属于母亲的魔妖还会私底下跟自己嚼嚼舌根子,自己的父亲是如何的不愿,如何的大发雷霆,最后又是如何被逼屈服,不出几年便郁郁寡欢,愤愤而终了。

    百玉自懂事起,只见过父亲一面,那是一个傲骨不屈的清冷男人,周身萦绕的刚猛清气飒的她睁不开眼。可这个名为父亲的神祗,却从未伸抱过自己,甚至在面对她的时候连一个慈爱的眼神都没有。

    每当这个时候,她的母亲都会抱着她,让她等,告诉她迟早有一天,这个圣洁的男人会接受她,接受她们这样一对异类的母女。

    于是百玉就这样懵懵懂懂的等,远远的望。直到她的父亲在天宫里陨灭,她的母亲就此疯魔,最后被封地上的后起之秀撕碎了躯体,吞噬了修为与魂魄。

    至死,她也没有等来这个男人的宽恕与疼爱。

    所以百玉对情爱之事敬而远之,但长久的生命无波无澜又太过苍白,她觉得自己总是要寻求点什么来填补自己这永无止境的生命的,于是这可以是财宝,可以是权位,可以是修为,亦可以是尊崇,但就是不可以是这虚无缥缈的情爱。

    这东西不仅抓不住,摸不着,非但不会给自己带来安稳与快乐,却很有可能让自己意志消沉,死无全尸。

    有了母亲的前车之鉴,百玉才不会傻傻的去相信那些臭男人口中所的,天地可表,日月明鉴,海枯石烂,至死不渝!

    百玉数着数着,余光无意间扫到了桌边那一只不起眼的黑漆木盒。这种将四面棱角都磨匀的木头盒子,在大街上随处可见,尤其是黑色的底漆上还描绘着红色的牡丹,看上去就很是艳俗与寒碜。

    本是匆匆的扫了一眼,百玉数钱的便不由自主的慢了下来,心里一些毛毛躁躁的刺随着血液奔走,让她没法安下心来继续点数。

    于是又数了两三张,百玉便把金票放在桌子上,不情不愿的拿起那只漆盒,别别扭扭的打了开来。

    当盖子甫一弹开,一只晶莹剔透的翡翠镯子便呈现在眼前,在晨光的描摹下,通体流动着暗雅的泽光。百玉望着它无奈的叹了口气,细长的指缓缓的拂过那润泽的圆环,叹息道:“陈九华,老娘此一去,可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好的替你养老送终,可惜办不到了。”

    这只成色上佳的翡翠镯子,乃是陈九华风华正茂的时候买下来赠与自己的聘礼。虽然这都是那个脾气执拗而怪异的老头子的一厢情愿,但是百玉却不会打从心底里厌恶他,鄙薄他,反而有一种言不清道不明的情感掺杂在里面,总是将她过分冷静的脑子搅乱。

    将那只许久未曾佩戴的镯子取出来,套进腕里,百玉将举在眼前,左瞧又看的,“老娘这今后的日子,可就朝不保夕了,也没法带着你这易碎的物件东走西逛的,不如改日就将你一并典当了吧!”

    但转念一想,又觉的黄金有价玉无价,指不定在这纷乱的时候被买主压低价码,到头来又换不了几个钱,于是百玉又嗔怒道:“你你啊!就不能送些真金白银的实诚货?尽整这些华而不实的破烂,老娘将它带在上还怕割了腕呐!”

    百玉越想越气,竟将对陈九华的怨念都积蓄在了这只玉镯子身上,以至于看到最后,越发纡解不掉卖不出好价的气愤,于是急不可耐的将这只玉环从腕上退下来,眼中血瞳一开,便将紧闭的门板震开,挥揪将这玉镯子从门缝里扔了出去。

    可好巧不巧的就被行到此处的靖无月反接住,差点没当暗器处理,徒给捏碎了。

    “老板娘这是何意?”靖无月转过俊颜,望着房内的百玉,冷声道:“这是变相的要施与在下钱财吗?”

    百玉显然是没有想到大清早的会有人站在门口,于是极其夸张的环抱住摊在桌子上的金票珠宝,满脸戒备的道:“你,你大早上的不睡觉,站在门口干什么呢?”

    靖无月略显无辜,“老板娘也知道此时正是清晨,若按照作息来,此刻正是早膳时分。”

    百玉虽然是神魔混血,但是早膳对于它们来可有可无,若不是为了装的像人,她可以一整年都不用吃一粒米的。

    可她恰恰是忘记了,这间乐馆里,还有一个地地道道的人族。

    “我们蝶妃轩做的是夜间生意,早上都想着安寝休息,是以厨房早就熄了火了,若仙长想要进膳,便自行出门采买吧!”完,百玉在脸上绽出一记夸张的呵欠,似乎她已经困的不轻。

    靖无月捏了捏中的翠玉,倏尔抬眸笑道:“你我之间,犯不着如此客套虚假,大家同为半神半魔,本是难得一遇的同类。”

    百玉听了他的话,不以为意道:“仙长哪的话,我只是北冥最低等的魔族,是岚音魔侯撒在这人间许许多多枚棋子中的一员罢了!哪里能跟您这等强悍的大魔相比呢?”

    靖无月听她否认,忽然便起了兴致,他没有继续去办自己想要做的事,反而转身渡进了这魔女的卧房,在一双戒备的眼眸之中,施施然站定在三尺之处,道:“魔女百玉,神魔混血,母亲乃是前任北疆魃之城的城主,统领数十万魔兵分割北冥疆土,自立为君。奈何对一神族情根深种,最后因神魔不两立,而被你生父重创,一神一魔先后陨灭于丛极渊的天宫之中。”

    “我的,对不对?”靖无月扬眉问道。

    百玉见对方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老底,便撕下那层虚假的伪装,她眸锋如刀,气质阴冷,骤然之间,从千娇百媚的老板娘,变成了肃冷阴狠的女杀。

    她:“这些陈年旧事,早就不是什么口口相传的艳史了,您也真是得闲,既然喜欢这种烂大街的八卦。”

    “我并不觉得这故事俗套。”靖无月道:“一个肮脏的魔族,能囚禁一个强悍的神族,这就已经足够无数妖魔畅往的了。”

    百玉剜眼道:“畅往又有什么用,还不是最后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你似乎?”靖无月不确定的道:“很是厌恶你的母亲?”

    见对方只是开口询问这些旧事,没有什么进一步危险的举动,百玉便安下心来,抬将桌子上的财宝,一件一件的收纳进箱子里。

    她:“难道她不值得被厌恶吗?作为一个魔族,既然渴望什么此世无双,地久天长?这不是闲的自寻死路是什么?果然一个魔自负的久了,便不知道东南西北,以为全天下就她最厉害,最无可撼动。殊不知到头来自己的死状,竟是这般的残烈。我想啊!临死那一刻,她一定后悔死了。”

    靖无月盯着她忙忙碌碌了好半晌,才开口接了下去,他:“我倒是觉得,她在临死的那一刻,是欣慰的。”

    百玉收拾的臂骤然一凝,然后有些不愿接受的问道:“欣慰什么?”

    “欣慰这漫长的生命,终于终止了!”

    百玉将大大的盒子分类归好,抬头笑道:“仙长这是逗我呢?谁这一生嫌命长啊!”

    靖无月抬将那只玉镯子递给她,望着她的眼睛倏忽间便血瞳大亮,幽冷的嗓音似寒潭之冰,冥河之水,阴邪的让人不寒而栗,他:“其实你早就知道答案了,不是吗?”

    百玉被他盯的怔愣而空洞,仿佛瞬间被摄魂了一般,只见她木讷的立在原地,好半晌才喃喃的回答道:“是的!我早就知道了。我的母亲,厌恶这长久的征伐与厮杀,她极度的想要渡过一段平静的岁月,于是她遇到了我父亲,又囚禁了他,建了一座自以为完美的空中楼阁,将她得不到的梦,亲献了进去。”

    百玉的眼前不在是蝶妃轩暖洋洋的紫阁,而是风雪肆虐的丛极冰渊,远处的雪山之巅上耸立着一座巍峨缥缈的庞大宫阙,那便是囚禁她生父的居所——云顶天宫。

    丛极冰渊是北疆最远的苦寒之地,那里鲜少有魔族出没,一是因为太冷,二是因为这里是最接近人族的地方,凡人因为忌惮魔族的野心,于是在几处可能会崩溃的地点布下了结界,只要是魔族来犯,必定会魂飞魄散。

    可是神族却不一样,他们得天独厚,没有什么是可以阻拦他们的脚步的。

    成年的百玉抬眸远眺,不远之处,年幼的百玉正裹着狐裘的斗篷,躲在一处雾松之下,翘着脚远望着雪线尽头的一对男女。

    那男人身穿天蓝色的底袍,外罩着银白色的鲛纱,他玉冠高束,背影颀长,垂在身侧的牢牢的握着一位红衣银铠的女战将。

    那对相携远眺的男女,正是她魔族的母亲与神族的父亲。

    因着风雪的加持,百玉听不到父母究竟有没有过话,但是单从一对璧人的背影上看,她的父亲心里,还是有她的母亲的。只是父辈的恩怨情仇,百玉知之甚少,直到父魂陨灭,母亲战死,她都没有听到这个一意孤行的女人,过一个悔字。

    她只看到母亲在天宫的霜殿里,像个女王般飒飒威坐,一双久经沙场的眉眼荡漾着少女的娇羞,她终于坦然的面对着生死,面对着不再拥有的温存,果断而决绝的奔赴了祭台。

    躲在暗处的百玉,眼睁睁的看着母亲陨落在了这座她心底里的桃园,与她深沉的挚爱葬在了同一片天地间。

    成年之后的百玉,不止一次在梦境中看到过父母在雪线尽头的牵,那时狂舞的风雪是静止的,她能清楚的听到,父亲对母亲:“凰姒,待你了却了这里的纷争,我便带你回到人间去。我们寻一处清静之地,建屋,铺路,带着百玉安安稳稳的过一辈子。”

    这位在北冥之地让诸魔闻风丧胆的女战将,温柔的目视着远方,回答道:“好!待我安顿了我的子民,我便随你归隐田园,再也不理这些俗世纷乱。”

    这一段不融于天地的私情,在这肃冷的北冥显得尤为珍贵与唯美。仅管最后的最后,他们双双殒命在了这片风雪里,但是留存在北冥的佳话,却无不让每一个身不由己的雌性,为之畅往与艳羡。

    眼前的风雪慢慢的消弭成了一片蔼蔼的云雾,而这个云雾中的人,不再是一身玄衣的剑客,而是银甲肃杀,睥睨天下的九天之神。

    百玉在怔愣之中缓缓的睁大了双瞳,不可置信的呢喃道:“你,你!”

    靖无月显露神格之时,俊美的面容总是裹束着一层砭骨的杀意,这是他常年诛杀妖邪之时所积累的煞气。可是他这副样子落在百玉的眼中,却让她觉的眼前这个神明阴冷的过了份,似乎天地万物不进他的眉眼,冷血无情到近乎像是一柄屠天戮地的戾剑。

    靖无月面无表情的将掌撑在身侧,顿时温暖的卧房入坠冰窟,百玉迟缓的转动着眼眸四处观望,接连的变故将她惊骇的微微长大了嘴巴。

    只见奢侈的紫阁霎时变为了一座幽暗的地宫,潮湿的四壁上坠着些绿油油的鬼火与红褐色的魂幡,她的脚下不再是舒适的贡毯,而是血液粘稠的鬼蜮冥河,无数暗青色的头颅在血海中浮浮沉沉,残留在颅腔里的魂魄,此刻正在声嘶力竭的啸叫着。

    这些诡异的品味对于百玉来,还不是最让她感到崩溃的。而是眼前这个神明撑开的掌之下,竟然诡谲的破开了一道旋涡,然后一柄浊气氤氲的长剑便从血海之中浮了出来。

    长剑上浮的速度缓慢而优雅,仿佛不是被主人召唤着去杀戮,而是去参加一场华丽的比试。待对方握住剑柄的那一刻,剑身上蒸腾的浊气尽数被这个神明所吸附。

    突然,一声叠过一声的龙吟,自地宫上空翻腾而来,将脚下的血海震荡的浪涌侵天,溅起的血珠子如火花迸射。

    四周浊气暴涨的威压将这个自身本以凌驾于无极大魔之上般存在的魔女,“噗通!”一声屈跪在海平面上,秀润的面颊被旋转的风刃刮出数道狰狞的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