箜篌误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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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靖无月不想听到江予辰这样严辞的拒绝,他能从记忆里感受得到这个男人的火热与渴望,他并不是表面上看上去的那么冷漠,其实在湛屿的面前,他很顺遂也很柔软。

    可在面对自己之时,他却是一身利刺,一副冷硬的心肠,那从唇齿之间逐字逐句碾出的话语,万箭穿心,兵不血刃。

    靖无月牢牢的凝视着他,一时无话。可面上有多少阴冷,内里就有多少血泪。

    一个被抛弃的神明,一个不被爱人理解的孤魂,一场场看不清宿命的阴谋诡计,一段段不堪回首的前尘旧梦。

    乱,痛,窒息,麻木,这就是靖无月此刻的感受。

    曾以为独自游荡在沟壑与血海里,迫切的思念着,漫无目的的寻找着,就是对他最大的惩罚了,原来这些孤冷跟此时的字字诛心比起来,都算不得什么。

    江予辰终是忘记了他,忘记了他们之间那些算不上太美好,却也可以铭记一生的殊死相交。

    靖无月捏着那只包子,就像捏着第一次从神明胸口掏出的那颗心脏般,悸动的快要断气。

    是神是魔,是人是妖,对于靖无月来没有任何区别,只是在那个时候,他不愿面对江予辰的陨灭,所以甘愿去做那弑神的罪人。

    杀神,诛心,褫夺命格与修为,那种亲造孽的滋味其实并不好受,但是他却能强忍着愧疚与自我厌弃,无所顾忌的去做了。一项天不怕地不怕的靖无月,坚信人定胜天,坚信命由己造,只要信念永固,就没有什么反噬是他承受不了的。

    也就是这样的自信,这样的孤注一掷,其结果就是什么都没能得到,他非但让无辜的江予辰替代他顶了罪名,也连最后一面的忏悔都没能实现。

    所有的错与罚,痛与悔,都是这个男人在替自己扛,他似乎永远都是在以爱的名义无所顾忌的闯祸,徒留江予辰一个人踽踽独行的在为他留下的罪恶补疮。

    犹记得前世的江予辰自戕死在了他的怀中,那面颊上一道颇深的血痕被他眼角滑下的泪线冲淡。他其实并不知道这个男人临死之时的心境是怎样的,他只知道这一次,江予辰不再是为了逃避,而是为了赴死。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从翠微山上逃走了,第一次他尚能为了自己而选择重生,极力的躲避着自己的追赶。但最后却仍是不敌心里那些愧疚与良善,为那些曾施舍过他一饭之恩,一席之地的百姓留存下来,与自己周旋抗争。

    可凡人终是会在得失之间选择保命的,于是他被那个自己亲救下的孩子从背后偷袭,一柄柴刀毫不留情的砍在了他的腰侧之上,殷红的血液流淌下来,将那袭雅白的衣袍浸染的触目惊心。

    那时的靖无月伫立在重重火光的背后,眼睁睁的看着江予辰不可置信的俯下头,对望着那个如财狼般阴毒的孩子。他为了能从自己的中把这个恩人的儿子夺回来,不顾妖魔与同门的围攻,生生受下了那些几乎能要了他性命的术法。

    他这个人就是这样执拗,不想欠别人的,要走也要走的干干净净,他可以招招毙命妖魔,却不舍得伤害同门的一片衣角,就连这个亲伤他的孩子,他也不忍落下半寸责怪的目光。

    在那样一个情形之下,谁也无法去责怪这个孩子的举动,毕竟是他们一家先对江予辰有恩,可这灭门之灾也跟他脱不了干系。

    一场交涉在哭喊与咒骂之中汇聚,江予辰失血过多,心如死灰的杵在生与死的交界线上,他往前一步生不如死,退后一步寝食难安。

    他知道靖无月不会伤他,他要的只是自己屈服,他只是用全村百姓的性命威胁于他,看他是会选择自私,还是选择妥协。

    那夜的风很大,空气潮湿而寒凉,吹拂在身上像兜头被泼了一瓢冰水。靖无月从群魔之中悠闲的走出,缓缓的伫立在他的身前,目光如炬,炬中缠毒,他:“江予辰,今夜风大,我没有什么耐心了,是去是留,你速速做个决断吧!”

    因着身体受创太多,江予辰本就瓷白的脸通透的极尽消失,他的嘴唇已经没有了血色,却仍紧抿着,抵抗着,那双望着自己的凤眸里,没有了先前的愧疚与憎恶,干净到没有任何情绪的涟漪,仿佛自己这个活生生的人,在他眼前并不存在。

    这种被无视的态度,就像一根深埋在血脉里的针,时不时的刺痛一下,让靖无月冷汗频生,痛苦不堪。

    若以前的江予辰,像一株隐蔽在苍翠之间的梵莲,那么现在的他,就是随风飘散的绒絮,虽漂浮在你的眼前,但一伸,就破碎了。

    靖无月没来由的感到心悸,他伸出,握住江予辰寒凉的指尖,道:“跟我回去,我就放过他们。”

    其实他的本意,是待江予辰妥协之后,在杀了他们。他必须要给这个男人一些永世难忘的警告,若他总是这般不安分,三天两头的逃走,就算是追也会追的厌烦的。毕竟他耐心有限,若是哪一刻忍不住痒,他真怕自己会徒捏死他。

    江予辰就这样面无表情,但又目不转睛的看着他,直到靖无月眼中的刻毒都散了下去,他才无力的点了点头,表示妥协。

    靖无月见他如此,蓦地有些心花怒放,他觉得自己又一次取得了胜利,仅管这胜利却之不武。

    他心情甚好的向着周围的爪牙招了招,一些围困着百姓的剑阁弟子领命的撤下了锋锐的长剑。

    江予辰背对着他们没有回头,咬字清晰的对这些维护过他的百姓道:“走吧!再也不要回来了。是我对不起你们,亏欠的,我来世必尝!”

    而那先前砍了江予辰一刀的孩子,显然是不领情的,他奋力的在老妪的怀中挣扎,涕泗横流的咒骂道:“你这个祸患,你不得好死,来世你也是个被世人唾骂的畜生!你记住,你会不得好死的你会唔!”

    那老妪见他口出恶言,立马捂住他口沫横飞的嘴,在一众且行且退的村民间,将这个痛失双亲的悲愤孩子,慌慌张张的拖走了。

    江予辰垂着眼睫,默默的伫立在那,任凭恶言啄穿他的躯骨,一动不动的。

    “怎么!伤心了?”靖无月抬起指,挑起江予辰的下巴,赤|裸|裸的目视着他暗淡的悲伤,刻毒的道:“我早就跟你过,没有人,会感念你的好,不管你如何努力,误解都不会转变成理解。”

    江予辰自那截指尖上扬起头颅,淡淡凝笑,不知是在欣慰,还是在自嘲,总之那笑容不出的让人感到惕憟。

    他:“无月!也许,我真的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不然,你为何总是将我拉向深渊呢!”

    “深渊呐!这个词用的好。”靖无月也笑了笑,他:“因为一个人在深渊里待着太冷,我总要找个人抱着不是!不过师兄你很不幸,我靖无月旁人都看不上,就是看上了你。所以你乖乖的留在我身边,我心情一好,不定什么都能答应你。”

    “这样啊!”江予辰的眸中终于多了一抹神采,不过却复杂的让靖无月一丝也读不出,“那我跟你回去,从此之后,我乖乖的陪着你,你能不能,放过这些悲苦的人?”

    若是以前的靖无月,他或许会言出必行,会恪守诺言,但现在的他是从血海里洇渡的恶魔,而一个恶魔的承诺,是算不得数的。

    “怎么呢?”靖无月蹙眉沉思了一会儿,“若是你早早答应我,我也许还会放过他们,但是现在!”

    靖无月勾唇蔑笑,抬起果断的下了诛杀的死命令,于是一群恶瞳矍铄的妖魔与敢怒不敢言的同门,相继奔着那些村民逃离的路线跃去。

    魔物杂乱的脚步声,御剑的破空之音,共同交织出一曲死亡的乐章,他笑如鬼魅,唇齿含冰,“我过的话,我全忘了!”

    江予辰失望的睁大了眼睛,“你!”

    然而一句指责还没有完全吐出口,他便体力不支软绵绵的瘫倒在了靖无月的怀中,那般苍白破碎的模样好像空中断了线的纸鸢。

    一场较量,靖无月得了圆满,可江予辰却再也不是一个人了。

    自那伤愈之后,他便月月消沉,日日枯萎,躯壳不灭,灵魂以死。

    靖无月有时候就是太过自信,他自以为掌控了所有人的命脉,就可以将这纷乱的尘世踩在脚下,不管是对那些曾伤害过自己的人,还是对枕边不再反抗的江予辰,他都开始没有了好脸色,稍有不如意就非打即骂,于是强权之下生了谋逆,囚禁得了残躯。

    再然后,他外有强敌,内有牵挂,江予辰以死为代价,将他这个为祸苍生的恶魔,彻底带走了!

    那段时日,围攻翠微山的正义之士有如过江之鲫,他们仿若神助,一往无前,以最快的速度收复九州失地,靖无月统领的妖魔军连连不敌,节节败退,最后只能且战且退的围守住山脚下几个破败的村镇。

    而剑阁之中早已有人不服靖无月的执掌而愤起突袭,兵戈相向,于是死的死,残的残,最后都没落得什么好下场。

    也就是在这内忧外患的情形之下,江予辰被志岚放走了。

    待他负伤而归,不见其踪影的时候,那种永失挚爱的惶遽让他瞬间疯魔了神志,于是整座听雨阁,一夜之间血染墙垣,最后只剩下一名重伤的司掌和寥寥几个无缚鸡之力的童。而那些甘愿的,不甘愿的,反抗的,不反抗的昔日同门,都在他的盛怒之下难留全尸。

    他提着灼世剑,沿途大杀四方,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最后竟连挡路的妖魔军也不放过。他就像是一具没有情感的杀戮器,所过之处,无一生还。

    他不知道江予辰逃到哪里去了,却固执己见的认为循着这条路,就能找到那个不知死活的男人,他决定见到他的第一刻起,便割了他的双腿,看他从今往后还拿什么逃。

    就这么怨戾冲天的想了一路,直至他将包着软金的靴子踏到尸殍遍野的战场上,看到那个绝美的男人扬颈赴死的那一刻,他才明白,他是要他活着的,而且是完完整整的活着。

    于是他抬指爆散了一记灵刃,射杀了那只飞扑而来的狼妖。靖无月以为这般救下他的性命,就可以再一次将这个男人攥在掌中,可他错了,江予辰早在那无数个屈辱的夜晚里,就已经冰冷彻骨了。

    一具早已是尸体的男人,还有什么是可以留恋的。

    靖无月自江予辰的背后拥住他,狂喜的像是重新找回了心爱已久的玩具。

    自他攻下整座天下开始,他从未像现在这般,好好的拥抱过江予辰。隔着层层繁琐的衣袍,原来他已经如此的消瘦,如此的单薄,仿佛不用力抱牢了,一阵疾风就能将他刮走了似的。

    没有什么比失而复得更能平复靖无月的狂暴了,骤然之间卸下那紧绷的仇恨与怨戾,靖无月难得的柔软了下来,他轻嗅着江予辰耳后的幽芳,心满意足的一时无话。

    这种拥卿入怀的感觉真是美好,他似乎又找到了被江予辰拥在腰畔的亲密感,那时的他勤奋好学,在剑阁的赞誉亦是愈来愈响,江予辰虽名义上是他的师兄,但自己的一身绝学都是他细心传授,这段亦师亦友的光景,是靖无月疯魔的这些年,都为之深深怀念的。

    如今,他们两个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命运的起点,老天似乎待他不薄,让这一切都还来得及。

    他:“师兄!我抓到你了!跟我回去好吗?”

    其实江予辰在被他抱住的那一刻,低低的了一句什么,只是他太开心没有顾得上听,也就没有在意。如果当时,但凡他自己没有被重逢的喜悦击破了理智,他听到了他的乞求而放他走,也许江予辰就不会死。

    经过这段时间的分离,他终于明白复仇也好,人极也罢,都没有他的师兄重要。他只想余生好好的对待他,将这些年的逼迫与,都一一偿还,都默默赎好。

    然而江予辰却没有给他这个会,他竟连一句遗言都不肯与自己交代,就这样决绝而冷漠的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靖无月抱着他跌坐在尸堆上,看着怀里的男人极力的将目光遥向远方,直至死亡来临的那一刻,他都没有将自己映在眼里过。

    原来,他竟厌恶自己至此,连看都不愿意看上他一眼啊!

    短暂的怔愣过后,靖无月感受到的不是永远失去的悲伤,而是被无情丢落的愤怒,他目眦欲裂的对着他的尸体大吼大叫,吼到旷野的风刮不尽他的怨恨,漫天的雷鸣驱不散他的狂怒,于是他叫到振聋发聩,叫到声嘶力竭,叫到群魔无声。

    他其实心里很痛,也很想哭,但就是那种撕心裂肺的感觉堵塞在心口,宣泄不出来,压制不下去,越积越多,越熬越烈,直到最后那些支撑着他的仇恨,痴缠,怪戾,嫉妒,暴虐,狂喜,通通化为冲天的烈火灼烧着他的颅脑,然后有什么乱七八糟的碎片开始从记忆的罅隙里,争先恐后的跑了出来。

    可是他被剧痛袭击的睁不开眼,也看不真切,心绪烦乱间,靖无月死命的抱着江予辰的尸骨不愿撒,他似乎发觉了什么危险即将到来似的,惴惴不安的开始呜咽。

    他终于从诸多情愫里宣泄出了悲坳,层层泪眼模糊着江予辰不再生动的俊颜,他痛到心脏快要破裂了,疼到每一块骨头,每一根头发丝都在颤抖。

    就这样痛不欲生的凝望着,肝肠寸断的颤抖着,遥远的天边倏尔划过一尾艳丽的火光,紧接着,肆虐的寒风中传来阵阵弹奏箜篌的声音,起初是断断续续的,音色时而优美时而哀伤,直到这清澈的韵调愈来愈清晰的时候,靖无月才恍然大悟般的抬起了头。

    他记得这首曲子。

    一首叫做“箜篌误”的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