诀别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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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靖无月还是翠微山上那个舞剑抚琴的师弟的时候,曾在委任归来的途中偶遇过一名覆面的琴师。

    那一年熙熙攘攘的点将大道上,衣香鬓影,灯火通明,百姓们摩肩接踵的赶去宫门前欣赏一年一度内廷举办的观星楼祭祀大典。

    那时王朝掌权的还是风光不复的慕容昇,因为晚年的他无端猜疑,弑杀成性,惹的一众百姓怨声载道,那几年的皇城根下,簇拥着许多半吊子的占卜义士,举着大旗吆喝着能推演凶吉,镇宅保命。

    也就是在这样一群江湖骗子的奋力吆喝声中,靖无月看到了一名覆着银质面具,身披白袍的年轻男子,他安安静静的跪坐一处,专心致志的弹奏着身前的一座玄漆箜篌。

    这是靖无月第一次在集市上看到有人弹奏这种乐器,叮叮咚咚的优美韵调从指间流泻出来,那种醉情音律,忘我到一定境界的渲染,有一种让人置身仙境的恍惚感。

    靖无月顿觉新奇,便站在街上驻足观望,只见这男人撩拨弦丝的指根根修长,白皙似玉,背上一枚凤凰刺青随着十指的灵动而跃跃欲飞,甚至随着曲调的起伏而隐隐流动着若火的橙光。

    就是这枚神奇的刺青,深深吸引住了靖无月的目光,他涉过重重游人的浪潮渡到这个男人的身前,很是突兀的丢了几枚铜板在地上。

    许是铜板落地的声音打断了奏乐者的心情,那个男人施施然的抬起头来,一脸冷漠的望着他。

    虽然他的容貌被覆面遮挡了大半,但是眼睛还是露在外面的,那扬起头来的男人,剑眉凛冽,凤眼狭长,半截鼻梁高挺,某个恍惚的光影拂去,眼角眉梢带着点儿江予辰的神韵。可若在仔细瞧过去,又觉得不太相似,因为眼前的这半张脸,从神情之中多少透露着些刻薄,似乎是个不近人情的主。

    神魂分离的这些年,靖无月已经不懂什么是附庸风雅,什么是靡靡之音,他只是单纯的觉得这箜篌的音色优美,于是笑嘻嘻的道:“你弹的真好,这曲子叫什么?”

    那个男人盯着他看了好半晌,才淡淡的开了口,“箜篌误!”

    “啊?”靖无月偏头蹙眉,很是不解的道:“这乐器叫箜篌,我知道。但为什么又叫误呢?”

    “因为我想这么叫它!”男人没有理会靖无月撒在腿前的铜板,只见他绣满银莲的广袖一挥,便将那座黑漆的箜篌化作一阵冥烟收进了袖中。

    这是靖无月自堕下凡尘以后,第一次见到白宁。当初在昆仑墟,这个时常与他喝酒对弈的挚友,其实很神秘,他从不以真面目示人,行踪又很是缥缈不定,他没有固定的居所,来无影去无踪,神鬼莫测的让诸多神祗都不曾知晓这昆仑墟上还有他这样的一位角色存在。

    自那匆匆一面之后,靖无月时常能在这条繁华的街上遇到他,而每一次相遇,都是这段仙音指引着他的双眸,让他在茫茫的人海里无法忽视这个淡漠而娴静的男人。

    靖无月不知道他们算不算是交了朋友,每次当他提着点心或者烈酒邀他共饮的时候,白宁都会一脸冷漠的摇摇头,然后很不给面子的独自走掉,任凭他在背后一路追赶,也没能拦住他闲适的脚步。靖无月时常觉得白宁像个老谋深算的渔夫,洒下一段美味的饵,勾引的他抓心挠肝。他们一直这样不咸不淡的偶遇着,过的话极少,但在彼此的眼中又深刻的不行。

    靖无月一直以为白宁就是那种附庸风雅的乐修,修为不高,但善于浸染与抚触精神力。直到他被湛屿陷害,被无数修真大派联合围杀的时候,几次三番救他于危难的却是毫不起眼的白宁,而这首箜篌误也成了抚触他仇恨的安魂曲。

    在这悲痛欲绝的时刻,能听到这恍若重生的乐章,靖无月不出心底里濛洇出的剧痛究竟是为了什么。他就这样希冀的抬起头来,茫然四顾的寻找着,他寄希望于这个沉默寡言的朋友,能将一切都扭转回最初的样子,就像他屡次的命不该绝,就像他中的那把破世之剑。

    在每一个濒临绝望的时刻,这个恍若天神般的男人,都会来到他的身边指引迷途。

    然而旷野除了幽幽呜咽的箜篌之音,哪里还有半个完整的人影儿。

    靖无月泪眼未干,残风中尘沙又起,他能看到天地间飘荡的幽魂,能看到妖魔身上四溢的浊气,而远处的天裂上,掣电如龙,魔云似浪,燃烧的陨石似雨珠崩盘,它们坠落在平原上,倏忽间便燃起火海一片,层层滔天的烈火之中,数不清的妖魔在挣扎嘶吼。

    没有人顾得上他的悲痛,没有人能看的见他的无助,这片曾被自己践踏在脚下的土地已经彻底不再属于他,就连那些马首是瞻的北冥畜生,也纷纷举起中的屠刀,跃跃欲试的向他走来。

    一切都在向着不可掌控的局面奔走,他不再是杀罚予夺的将领,不再是威风凛凛的霸主,他只是一个失了魂魄的弃徒,一个即将献祭的祀品。

    原来他真的被抛弃了,江予辰不在了,连救苦救难的白宁也不见了,除了眼前这群腥臭无比的肮脏畜生,他这一世,真的什么都没剩下了。

    曾经那些美好的岁月,不知为何都在此刻灌注进了脑海,它们就像一张一张翻开的画册,栩栩如生却都是黑白色的。

    靖无月低下头目视着江予辰颓败的俊颜,从眼眶里滴落的泪水就像雨点子,一颗复一颗的溅在他的脸上。靖无月唯恐这泪水脏了他师兄的脸,便急急忙忙的用指拂去,可是来此的路上,他的双就已经不干净了,这些沾染的污浊随着指腹的划过,在江予辰的脸颊上留下难看的血渍。

    靖无月有些慌张,他不是故意要玷污师兄死后的清白,于是他慌里慌张的擦拭着,半是焦急半是愧疚,可他的已经沾染了太多的鲜血,同门的,无辜百姓的,妖魔的,师兄的,所有人的血液都汇聚在了他的掌心里,不分彼此,罪无可恕。

    靖无月知道在这样下去永远也抹不干净师兄的脸,他便将右拼了命的在衣襟上擦,搓的又狠又自虐,背上的青筋都痉挛的仿佛要爆裂。

    可他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脏,没有一处不恶,这般干净的江予辰被他抱在怀中,都成了惶不自知的亵渎。

    他曾经在糟|践江予辰的过程中,嘲笑过他的身不由己,揶揄过他的口是心非,明明骨头都被自己操|软了,还端着那贞洁清高跟自己拧呢!

    可是回过头来想一想,师兄会变成这个样子不都是拜他所赐吗?明明垂涎他的人是自己,却还要将一切错误的源头都归结在他的身上。

    是他肮脏,是他内心龌龊,是他用自以为深沉的爱意,将师兄糟践的体无完肤,的生不如死!

    无论靖无月怎样的努力,他都擦不干净自己了,于是他悲坳着,颤抖着抬起自己造了无数孽的那只,对着它又是哭又笑的,像是彻底疯魔了。

    人们常悲到极处是无言,靖无月此前从来都不相信。可当一个人的生命之重就这样陨灭的时候,真的会让人疼痛到连呼吸都失去了。他其实很想跟江予辰话,他有满腹的委屈与深情都不曾言出口,可他亏欠了这个男人太多,就连湛屿要刺死他的那一剑,都是江予辰在替他挡。

    除却这层救命之恩,他们之间还有再造之情,如果没有师兄,他一定还在漫无目的的四处流浪,在五十年一蛰伏的疼痛里死去活来,哪里会有如今的成就与威名,宏图与霸业。

    “师兄!我没有想过逼死你,真的,我只是不想你无视我,鄙弃我,所以我才拼了命的想要征服你。”

    靖无月捧起江予辰逐渐冰冷的脸,灰败的嘴唇哆哆嗦嗦的悬在他的额头上方,将吻不吻的样子。他实在没有脸在继续做这轻车熟路的事,江予辰已经彻底恶心透了他,他真的没有立场在继续这样做了。

    一场痴妄,由始至终都是他在自作多情,湛屿再是狂妄他也是师兄心底里那个惦念的人,他从一开始就不该介入进去,不该去做那个横断人家姻缘的利刀。

    靖无月从未像此刻这般恼恨过自己的固执,也许当初他在无所顾忌的挑衅湛屿的时候,曾有过片刻的扪心自问,问自己这样是否太过龌龊,是否太过咄咄逼人,毕竟湛屿陪伴师兄在先,而自己,只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可怜虫,有什么资格与侠名赫赫的湛屿相比?

    可是他不甘心啊!一个淤泥里打滚的狼崽子,怎么可能没有龇牙就败下阵来呢?于是他将心底里那唯一闪现的廉耻掐灭,凶相毕露的闯了进去。

    人这一辈子,有多少掠夺,就有多少报应!他以为竖起坚固的牢笼,困束住师兄的一生,就可以让他余生安康,无妄无灾,殊不知江予辰这一辈子的噩梦,都是他赐予的。

    他坚信自己不要江山,不要正道里的好名声,他不贪心,只要一个完完整整的江予辰,就算最后天罚将至,死无全尸,他也无怨无悔。午夜梦回,他搂着师兄躺在月光挥洒的床榻上,将所有可能遭受到的惩罚都遥想了个遍,那时他非但不会觉得惶遽,反而觉得无尽的甜蜜,就像一个受虐狂那般期盼着这样的日子降临。

    他迫切的想要向江予辰证明,自己对他的爱一点都不比湛屿少。他可以爱他爱到被千刀万剐,可以爱他爱到万箭穿心。

    如今,什么都一一应验了。他真的被千刀万剐了,他也真的爱到万箭穿心了!

    就在靖无月默默忏悔的间隙里,那些挣脱了血祭的北冥牲畜,仿佛终于等来了一雪前耻的会,这些持魔兵的妖魔,拥簇在靖无月的周围,纷纷高举着中缠绕着浊气的利刃,恶狠狠向着他的背心刺去。

    利刃穿心,脊骨凿断,滚热的鲜血顺着透体的兵刃流泻下来,溅落在江予辰的身上,又脏又臭的。

    然而靖无月却不觉得疼,他只是感到抱歉,因为他沾染在师兄身上的血还没有擦干,又无能为力的溅了他满身。

    他很想再为他擦拭一次,赎罪也好,偿还也罢!他不想再将他染脏了,这辈子,他自己疯魔也就算了,他不想江予辰下一世为人还沾着他污浊的血液。

    其实怎么死,靖无月在献祭北冥的时候,就已经预知到了。这些不服管教的魔族,没有利益是不会甘愿臣服的。他不怕死,也不惧怕被碎尸嗜魂,他只怕这些六亲不认的畜生会伤害他的好师兄。

    于是靖无月拼尽了最后的力气,想要将师兄的尸首护在身下。他用几乎失去知觉的一双臂牢牢的裹束住他,咬着牙忍受背后万剑穿身的挫力。

    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了,好要护他一世周全,就一定不能食言。

    从靖无月身上四溢的力量,逐渐将远处徘徊的妖魔也吸引了过来,它们兴奋的仿佛是要去奔赴一场血肉的盛宴,庞大的身躯将旷野踏的烟尘侵天,阵阵高亢的嘶吼震耳欲聋,将幽风中潺潺的箜篌之音击的四分五裂。

    越来越多的魔族加入了蚕食的队伍,它们都迫切的渴望在靖无月身死的前一刻,分一杯力量的残羹,于是越发密集的刀剑戳进了他的血肉里,每一次抽刀而出,都能将滞留在筋脉里的力量撕扯而出。

    一开始,靖无月还能感受到疼痛,但是刺的次数多了,疼痛也会麻木,毕竟他已经不算是个完整的人了,背后白骨森森,血肉极尽化泥,就是糊也糊不起来了。

    但是当看到身下的师兄还是完好的,靖无月就莫名的心安,他终于能守护住他了,没让他死后再受了委屈。

    靖无月就这样温柔的目视着他的好师兄,能在同一天赴死,对于他来也算欣慰了。

    就在他支撑不住,疲累的想要阖眼的时候,一只洁白的伸在了他的眼下,修长的指微微的发着颤,就这么裸的抚上了江予辰的面颊。

    靖无月缓缓的睁大了眼睛,他顺着那截满是银丝莲纹的臂看上去,肩膀的尽头是一张似笑非笑的美人脸。

    这个男人不带覆面的模样,简直完美复刻了江予辰的形貌,尤其是现在这副将笑不笑的砭骨冷淡,让靖无月恍然觉得,他的师兄并没有死。

    只是金蝉脱壳的摆了他一道。

    “怎么?很惊讶吗?”白宁转用指尖蹭了蹭了靖无月结着血痂的眉梢,满目疼惜的像是在看着奄奄一息的畜生,他:“你还真是让我难找。”

    “”

    白宁知道此刻的靖无月没法话,他口中满是呕上来的血沫,只要一张口,就会喷溅在江予辰的脸上。

    于是他耐着性子,微笑着慷慨解惑。

    “我找了你几百年,却没想到你竟废物的让个人蛊给算计了。不过这样也好,待我回到昆仑墟,把你跟湛屿那个废物融合起来,你就什么都想起来了。”

    白宁在面对靖无月的时候简直无情的让人齿寒,但望向江予辰的时候,却又是另一番不忍亵渎的虔诚模样,他柔声道:“到底还是脏了!你这分割的两半魂魄,到底是将我的珍宝染脏了。”

    相比较靖无月的狼吞虎咽,白宁从未界越雷池一步,就算江予辰私自分割了自己的魂魄,身体虚弱成了那幅予宇欲夺的模样,他都只是心疼而非趁虚直入。

    所以他看不起靖无月,尤其是他用强逼这一龌龊的段。

    “你欠我的还真是多啊!”白宁一攥住江予辰肩膀,乜斜向靖无月的凤眸里,是数不尽的刀枪剑戟,他寒碜碜的啮齿道:“靖无月,你知道你像个什么吗?你就像个偷东西的贼。你偷了我私藏在玉山之巅的珍宝,你窃了我在昆仑墟千万年树立的威仪,到了最后,你褫夺了我半数神魂,将我从高高在上的神坛,踹下这肮脏腥臭的人间。”

    “明明是我先遇到他的,凭什么是你恬不知耻的摘得了他的心,凭什么呀!”

    到最后,白宁嗓音里的赍恨愈来愈淡,只剩下求而不得的悲坳。

    可是靖无月没有记忆,那从白宁口中吐露的恩怨,他一点儿模糊的印象都没有,此刻,他唯剩被挚友算计的心酸与错愕。

    牙疼,脚疼,我快成药罐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