诀别曲3
打鸟?
这个理由虽无厘头,却也过分的生动有趣!
靖无月的耳旁突然跃出了这一句略显沧桑又半是宠溺的话语。
心底的声音乍一出现,让靖无月有些吃惊,因为这不是他的所思所想,而是那头庞大的畜生的。
作为北方的守护圣兽,除了得天独厚的强大力量,他还从未看到过哪只圣兽能善懂人言,而这头畜生却做到了。也许再有个几百年,它就能开口话,为世人指引迷途。
只是这一切都在自己的仇恨之下,没可能了。
短暂的惋惜过后,玄武再一次阖落了双眸,只是这一次它睡的不是很久,耳畔总能听到一个青涩少年的嘀咕声。
这少年许是脾气不怎么好,自己跟自己嘟囔都能生气,精分的让他感到呱噪与厌烦。
然而有的时候,这少年却能安静的独坐一处,不话,就这么恶狠狠的盯着靖无月的尸身,仿佛在心里酝酿着什么邪恶的报复似的。
靖无月很想亲眼目视这些时日里究竟都发生过什么,但是玄武的记忆就是这样黑的多白的少,有时竟然白茫茫一片什么声音都没有,似乎是冥心归太墟了。
就在靖无月开始心焦烦躁的当口,他感到一阵温热的光蓦地从涧外穿透了地底,伴着一道极度熟悉的气息拂过了自己的面颊。
与之融合的玄武之魂倏尔便睁开了沉阖的双瞳,短暂的空濛过后,这个畜生竟兴奋的滚下泪来。靖无月随着玄武的头颅下伏而向着坐化台靠近,随着距离的越来越短,以坐化台为中心的献祭符咒铺天盖地,明灭不定的血祭线条上每隔几寸便燃着一簇神魂的灵焰,而这其中正统的神明极少,大多是飞升的半仙,或者人神混血,极少数燃烧的灵焰是黑红色的,那是独属于魔族的戾魂。
靖无月望见自己的尸体竟然在这血腥的献祭之下,呈现一种回光返照的冷白色,而额前本该消散的神印,竟在辉光的照拂之下缓缓修复着,那本不再起伏的胸口竟也在他目不转睛的注视之下,蓦然舒张起来。
这太诡异了!靖无月忍不住在心底惊呼道。
随着辉光的愈来愈烈,涧底的寒泉竟像是被蓦然煮沸了似的,咕嘟咕嘟的沸翻着泥沙与碎石,愤怒的拍击着陡峭的崖壁。
这种反常的景象,让安居此处千余年的玄武开始不安的躁动起来,周围洒落的神光,灼热而纯粹,似乎要焚化一切有湿润的生命。可是这畜生被箍束在这里已经与天地融为了一体,就算想要逃离,亦是不可能,是以短暂的挣扎过后,玄武认命的仰起头来,想要看清这即将灼干它的光源到底是什么。
强烈的光刺激的玄武瞬间暴盲,而躲在记忆背后的靖无月也不能幸免,直到一丛炽过一丛的白光逐渐减弱了灼热的势头,靖无月才看清了悬在天堑尽头的竟然是一座巍峨的金色宫殿。
原来从他与玄武的头顶上方挥洒下来的圣光,竟然是贯穿于归墟之渊的长生天阙。
传人死堕九幽,魔陨入恐恶,而神隐,则经归墟之深海,殓入长生天阙。
然而这长生天阙,并不是哪一位神明陨灭之后都有资格可以入殓的,它的存在很是神秘,也很晦涩,九重天箓上也只有寥寥几笔的描述,是以许多神明都称其是流传于神界的神话。
少年盘坐的双膝之上正横陈着一只金色的天演命盘,此时他被命轨反噬的十根指皆裸露着森森的白骨,但他却不知道疼似的,拼了命的推动金盘上的星辰方位。
随着他十指的快速挪动,殓宫前的十方铜门正一道一道的缓缓开启,前八道门代表人间八苦,而第九和第十道则一面表彰功,一面评判恶。
按照天箓记载,任何入殓的神明都可以在这十道铜门上看到自己的生平功过,靖无月在前八道铜门上看到的都些鸡毛蒜皮的人间见闻,密密麻麻的书写了整道门扉,每一件事虽描述的字句简练,但却能让他恍若又重临那时的风云岁月。
随着第八道门扉的彻底敞开,第九道铜门呈现在眼前的时候,那铜门之上却只有两段力透纸背的鉴语——月,鸿蒙创世主神之一,三界万戾兵宗之主,面冷心慈,不忍天罚将至,肃清三界生灵,遂自请降世平苦。
然,其苦渡不尽,天道邈悠悠
简简短短的两段话,生平功过没有写完,就终在了此处。
看到这,靖无月觉得自己的这一辈子还挺可笑的,都已经是创世主神般的存在了,却仍没有能力救下那个心心念念的人。
他就这样仰着头,遥望着天阙宫前那道缓缓开启的铜门一左一右的向后退去,直到云雾飘散,暗潮涌去,纯黑色的第十道铜门之上,篆刻着三个触目惊心的血字——江予辰!
这个靖无月在生前最割舍不下的爱人,竟然成了他神迹讣上的万恶之源。
在玄武的记忆里,靖无月没法做出什么伤心的举动,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三个狰狞而歪斜的字迹上,随着铜门的洞开而流淌下猩红的血液,粘稠中透着煞气的紫黑,就像北冥之地上那些腐烂的魔族尸首,融化成一团却仍在土地上扭曲着,似乎里面还纠缠着不甘的痴怨。
靖无月很想去触摸一下江予辰的名字,他想要将这些腐烂流脓的东西擦掉。江予辰这样干净的一个人,若是知晓自己在他靖无月天道的功过簿上,竟是这样一抹肮脏而丑陋的模样,还不知道要作何感想。
他其实从未觉得江予辰的出现是玷|污他的神格,是抹煞他的纯粹,反而觉得这是救赎,是普洒阳光,是让他体会到,何为温暖的人间,何为炙烈的情感。
如若一个神明,终其一生都是这般寡淡无味的存在着,又何谈慈悲为怀,何谈体恤苍生。不能知其所感,就没有资格去决定众生的生死。
本该阴风阵阵的玄武祭坛,此时却因这个少年强行洞开了长生天阙而燥热不堪。玄武习惯了阴冷潮湿的涧底,乍一沐浴在神迹的光辉之下,忍不住想要闭紧眼帘,但是命盘上旋起的骤风又刮的它阖不上眼,于是在这将阖未阖的风沙里,殓宫那道厚重的金色大门洞开了。
随着宫门的开启,那少年明显体力不支,操控命轨的反噬已经将他的双肘之下齿无完肌,但他还是快速的扭转着命轨的天演方位,将本不该重临人间的神明强行召回。
靖无月在阵阵神力献祭的白光里,看到了位于阙宫中央的巨大神像。那神像身披银铠,白纱覆面,却赤脚站立在云台之上,它左掌虚抬至身前,拖着一朵半透明的莲花,而右臂却至肘部之下空无一物,但在右脚的一侧有拄剑的凹槽痕迹。
这宫殿之中的神像究竟是谁,其实已经不言而喻,但是在疾风的旋涡之下又很是模糊,玄武半闭不闭的眼眸很是干扰着他的视线,靖无月极力的想要看清这殿中的一切,因为这很可能关系着事实的真相,但是独靠那少年一个人的力量毕竟有限,他只能强行拘出靖无月沉寂在长生阙中的魂魄,却没法支撑着他将所有的事情都串联起来。
就在靖无月努力的睁开眼,想要看清神像背后的三座阴影的时候,那少年所用来献祭的神魂已经开始逐次枯竭,燃烧在血祭线上的灵焰一个接着一个的熄灭了下去。
没有了神力的支撑,少年遭受命轨的反噬只会更加的严重,可是他胜在一颗绝心永无退路,于是没了灵焰,他就将自己的神魂点燃,只见这个阴鸷的少年蓦地将神印自额前淬烧,紧接着他的周身燃起一丛直逼天际的淡蓝色灵焰,这般燃烧生命的孤注一掷,愣是将徐徐回寰的命轨又拉扯了回来,天幕之上即将阖闭的宫门又再一次缓缓拉开。
随着天光与水光的交错辉映,靖无月彻底看清了神像背后的三座阴影,那是天地间最不可撼动的三种力量——水,火,风!
这三种力量分别以寻常的形态呈现具象化,水是一道碧海旋涡,有巨鲸跟鱼群游曳其中,而风乃是一道袭天龙卷,夹杂着飞沙枯叶扶摇之上,而唯独代表着火的那一座却只剩下了一捧的火苗,但就是这捧最不起眼的火苗,却是那少年势在必得的东西。
不知何时,一双看不见的,颤抖的捧起那簇橙红色的火苗,涧底的少年兴奋的满脸泪痕,尖利的笑道:“哈哈哈!我拿到了,哈哈哈哈,我拿到了!从今往后,我看谁还敢忤逆我,谁还敢对不起我!哈哈哈哈哈!”
一声声欣慰的啸叫,合着鲜血与畅快吐出,刺耳的厉害。靖无月在层层风暴的摧残之下,不明白这个少年为何放着水与风的力量不要,却偏偏要去夺取这样一簇比烛火烈不到哪去的残灵。就算他想要变强,也断不该选择这样残破的力量。
这个与秩序相悖的少年,究竟想要干什么?
其实与天斗从来都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本事,因为天道的惩罚总是能让一个不知地厚的神明,付出最惨痛的代价。
就在这个少年欣喜若狂的时候,神像覆面的薄纱忽然坠落了,骤然之间看到另外一张与自己别无二致的脸,就算他靖无月早有心理准备,也还是被骇了一惊。不等他仔细琢磨这睁眼的神像到底要干什么,那少年便见好就收的速速退了出来,可是天阙宫内焉得尔等放肆,只见神像眸光一闪,风与水的力量便呈现铺天盖地之势,向着少年做法的方位扑杀而来。
少年见状,速速切断了神力的供给,反将抢夺而来的火苗拍进了靖无月的额头,顿时玄武祭坛火光冲天,从靖无月神印里窜出的若火竟丝毫不比当年苍梧之渊神凤出渊的势头。于是三股力量在半空焦灼,掀起了为之半个时辰的惨烈异像。
当时许多来不及撤离的百姓都被这异像绞杀,家园与农田悉数被毁,直到天阙神迹完全湮灭在了虚空,这场人间灾祸才逐渐平息下来。
涧外已是这般惨烈,涧底也饱受摧残。
只是因玄武臣服于靖无月,所以在这场灾祸里拼尽了全力想要护住他,从而也间接的保下了祭坛与那个少年的性命。
短暂的黑暗过后,玄武再一次睁开了眼睛。
靖无月借着涧底篝火的光亮,看到那个双皆沦为白骨的少年正在靖无月的胸前施咒,他所绘制的咒印诡谲而难懂,是靖无月有生之来从未见识过的,但有那么几笔还是让他看出了抿心决的影子。
少年一连忙活了大半个晚上,才在黎明将清的时刻大功告成,然后一脸疲态的依靠在坐化台前,阖目浅眠。
此时涧外的季节应该是个春末夏至的时候,玄武守护之下的桃溪林正是繁花满枝,暗香涌动的时候,晨风浮动间,有些花瓣撒进涧底,飘落在泉水上,淙淙泷泷的向着远处流去。
可能是感知到神明即将会苏醒,玄武一直都没有在阖过眼,它就这样目不转睛的垂着头颅,将湿润的鼻息喷薄在靖无月的脸侧,缓慢而冗长,好像呢喃低语一样。
也许是即将重逢,浓烈的喜悦冲淡了语言,靖无月再也没有听到玄武思腹过一句话,只能从它笨拙的举动里,感知到它无措的而又无从表达出的喜悦。
玄武看着靖无月,而靖无月却在看着江予辰,那一具他生前待其珍视的白骨,不知何时已化为了一抹尘灰,再也瞧不见他最初的样子。
其实死还是生,对于永恒的神明来,不过就是心甘情愿的事。但是此时此刻,靖无月却不想自己重临到这个人间了,因为他的出现,就是江予辰悲痛的开始。
一想到那些黑暗的日子,靖无月的心脏就疼的抽搐。
大概在这深涧之地,只有他这缕回溯的孤魂才会觉得自己本应该死,但是对于玄武跟这个少年来,却是一件值得惊天动地的大喜事。
将自己的魂魄从长生阙拘回来,并没有让这具沉睡的躯体很快醒来。于是那个脾气不是很好的少年,又开始嘀嘀咕咕的抱怨着,他似乎怨愤颇多,无从发泄,只好对着自己的尸体骂骂咧咧,又咒又笑的,以至于玄武都看不过眼他对神明的亵渎,而对着他猛喷鼻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