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花宴
饶是玄武喷薄的气息湿臭黏浊,这少年也没有那个心思与一头畜生置气了。
只要是从沉眠里苏醒过来,这个少年便会将钻研好的咒印施加在靖无月的躯体之上,一次一次的失败,一次一次的重生,直到一日涧外忽降暴雪,寒泉与崖壁都凝结着一层晶莹的白霜。靖无月才从烈烈的寒风中,睁开了沉阖多年的桃花眼。
但是泯心以种,就算重生,他也不是从前的他了。
靖无月痴痴呆呆的仰躺在坐化台上,像一具完漆的木偶般空洞。少年见他醒了,反而敛了那反反复复的暴躁脾气,像个细心呵护着病人的良善医者坐到他的身侧,一脸关切的询问道:“可有哪里不舒服?”
“”,靖无月仿佛失聪了般,目不转睛的望着上方的崖壁。
少年盯着他望了一会儿,突然伸出已然完好的指碰了碰他的额头,沉思了片刻道:“不应该呀!这咒印我都更改了百八十回了,不该醒了却连知觉也失去了呀?”
少年触摸着靖无月没有知觉的身体良久,才恍然大悟般的开始在自己的袖橼之中翻找了起来,不消片刻便捧出了一卷斑驳的竹简来。
那份竹简乍一从袖橼之中取出,便氤氲着一股浓沉的煞气,待那少年揭开捆扎的麻绳,将空无一字的竹简摊平在膝盖上时,只见他反间快速的抽出背后的短剑割裂了自己的掌心,顿时汩汩的热血流淌下来,滴溅在竹简上。
几次三番的受伤流血,让这个少年过分的心疼着自己的付出,于是他一边将血抹在竹简上,一边道:“为了把你拘回来,我可是拼了我这副神格了,好不容易废了这些年的工夫,就拉回来这么个榆木疙瘩,我真是太亏了。”
完,那本来没有一个字的竹简,竟然在鲜血的浸润下施施然浮出了几行字来,少年见状,立马开始了聚精会神的熟读钻研。
因为玄武的头颅距离那少年有些远,是以靖无月看不清竹简上究竟都写了些什么,但见那少年一副愈加狰狞的喜悦模样,用脚指头想也知道这上面一定是又出了什么极阴损的咒法。
果不其然,待那上面的字迹尽数消失,少年便开始在这涧底东翻西找的闹腾了起来,可是这偌大的玄武祭坛,能看到的东西除了水就是岩石,外加一只活生生的圣兽,根本没有什么可以入药的东西。
于是这少年今天搞点苔藓,明天刨点玄武的血肉,后天再加点自己的灵元,乱七八糟的弄了一剂又一剂的秘药,给靖无月灌下去,也没能唤回他丁点儿的神识。
他就这样睁着眼睛,一动不动的,像是死了,又像是活着。
不知道是第多少次的失败,少年身前的瓶瓶罐罐已经堆积如山,他盘腿坐在火堆旁,拄着脸腮自言自语道:“究竟什么才是你最执着的东西呢?”
思腹的平静不过转瞬一逝,这少年又开始暴躁埋怨起来。
“你这神祗好他妈的棘,我能用到的法子都用了,就连天箓上记载的禁术我都复原了,怎么就是不行呢?”
愈来愈深的自我厌弃着,这个从未在术法之上尝过败绩的少年,颓丧的垂下眼睫,不甘心的低泣道:“真不愿就此放弃啊!能不能重回东海,夺回本该属于我们的一切,就全靠你了。”
靖无月并不是很懂这少年寄予在他身上的厚望,因为早在东海之时,他也不过就是一个恪守神规的神明,归墟主神的铁血腕,是将整片东海的上空常年累月的笼罩在神威的鞭挞之下。就算随性如他,也断不敢忤逆这九重法度。
不过他从这少年怨戾的语气里,到是多少品出了些陈年积怨的味道。
靖无月自入世开始,只知道自己诞生于鸿蒙,其余的过往一概不知,他的许多经历都随着漫长的生命而淡去,随后淹没在记忆的洋流里。如今东一块西一块的拼凑起来,就像缺失了许多个重要连接点的木塔,让他永远也窥不破这事实背后的真相。
少年就这样沉思了一个晚上,直到他来回在涧底焦躁的渡着步子,转眸逡巡的一瞬间乜见了靖无月身旁那些霜白的骨灰。
画面到了这里,玄武的记忆又出现了断层,许是因为神明的久不转醒而让它失了性子,躲到一旁沉睡去了。直到玄武的眼眸再一次睁开,靖无月已经成了一具活生生的傀儡,他整日漫无目的的在涧底走动,或时常盯着泉水发呆,但更多的时候都是躺在坐化台上,将双臂圈成一个搂抱的形状,仿佛自己的怀中还有一样物件存在似的。
少年没事就喜欢逗弄他,但任凭对方怎样的活络,他都是面无表情,冷冰冰的望着对方,既不呵斥也无神采。
一日涧底寒冷,少年从睡梦之中冻醒过来,望见靖无月蹲在泉水旁一动不动的,便心生好奇,遂披上衣服走了过去,边打着哈欠边问道:“你大晚上的不睡觉,蹲这干嘛呢?”
靖无月见有人唤他,略显僵硬的转过头去,斜仰着伫立在身旁的少年,没头没脑的了一句,“这里的,人呢?”
“”
他的表情很是无辜,在鹅卵石幽幽的荧光下,皮肤透着一抹剔透般的白,可就是这般温润无害的模样,竟显的酸楚而哀默,似乎他丢了什么宝贵的东西,正在无助的询问着。
少年似乎知晓他的意指是谁,于是短暂的惋惜之后,他便笑嘻嘻的蹲落下来,抬指着靖无月的心口,道:“他在你这里!”
靖无月顿了一下,然后木然的低下头去,盯着自己的胸口,喃喃道:“这,里?”
“对!我帮你把他,装进了这里!”
靖无月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抬抚摸着自己的胸口,道:“这里,暖和,他,安全了。”
少年见他如此,也倏尔端正了狡黠的态度,一本正经的道:“是的,他暂时是安全了。但是以后,就不一定了。”
靖无月摸着胸口的蓦地一凝,他抬起头来,有些痛苦的道:“为,什么?”
“因为他阻碍了命轨的运转,所以被天罚反噬了。”
“”
“不过一切尚可以补救,只要你找到他,重新爱上他,就能阻止一场,三界之乱。”
少年与之对视的目光坚韧而毒绝,细听之下,蛊惑的意味甚浓。
靖无月浑浑噩噩的面容,终于在这句话里找到一丝松动,他不确信的追问道:“怎么,找?”
对于靖无月的反应,少年很是高兴,于是他站立起来,遥望着对面黑漆漆的岩壁,道:“用你的心去感受,既然你们之间能做到以命换命,那么早晚有一天,你们还会再一次相遇的。”
少年的话似乎重新给予了靖无月鲜活的生命,只见他缓缓的攥紧了胸口的衣襟,沉寂的眸中闪过一丝希冀的光亮。
随后过了不久,靖无月便跟着这少年走出了玄武祭坛,仅管玄武万分的不舍,却也只能目视着神明一步三回头的愈走愈远,圣兽就这样昂着头颅独自哀默着,它不知道神明已经全然忘记了他们相携的那段时光,只是不明白为何他连一句简单的问候都不肯与自己,就这样毫无交情的擦肩而过,连一个温柔的眼神都不愿舍予。
涧外的风雪不知何时又大了些,窸窸窣窣的飘落进来,不消片刻便将涧底蒙上了一层银白,玄武迎着洋洋洒洒的白雪,望着那段不再有神明身影的径,戚戚然的落下一滴热泪来。此后玄武圣兽又在涧底等候了多年,也没能等来神明的回头,于是冬去春来,花谢花开,桃溪林的神迹终于迎来了第一个结庐济世的高人,随着一代又一代弟子的发扬求索,九州威名赫赫的“扶心堂”便展露雏形,于是广开派门,迎纳八方志士,救世之功,可昭日月!
靖无月从记忆里抽身出来,仍是觉得真相模棱两可,好多关键点都串联不起来,云山雾绕的。
不过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何对江予辰的执念如此之深,每一世都与他纠缠不清了。原来自己对其情深是一方面,还有一层至关重要的是,他在巫术的作用之下,合着蛊巫吞了江予辰的骨灰。
掌中的灵元还在散发着微弱的力量,它曾鉴证过自己的陨灭,又目睹了自己的重生,一个本该算得上无言的朋友,却被他加注着仇恨而无辜虐杀,其实从看到那铺满涧底的血祭阵法开始,他便知道,自己杀错了。真正蛊惑江予辰献祭的凶,是那个性子暴躁的阴鸷少年。
然而一切都没法回头,就像他再也不是当初那个正直的自己了。
他已是满鲜血,滥杀无辜,就算有心忏悔,也不过是假仁假义罢了。
靖无月就这样端坐着,目视着中玄武灵元的缓缓浮动,目光阴沉,若有所思。
而这一坐,就坐到了掌灯时分。
长街之上,有人窸窸窣窣的挑着扁担,或推着独轮木车,携家带口的仓皇出逃。也有人祈祷着天子能顾念到这旧城里的百姓,而惶惶戚戚的摆着摊子,挣点养家糊口的钱。但更多的则是魔族的莫不关心,自家各扫门前雪,一间一间的铺子虽没有人光顾,但红莲灯笼到是点的频繁,放眼望去,四条主街红彤彤一片,不知道的还以为元宵佳节又到了。
百玉掀开遮门的棉被,裹着银狐的斗篷,慵懒的扭了出来。本来睡了一觉心情尚好,可一掀棉被帘子,就看到尤花三叠成了这副鬼样子,就心痛的直抽抽,低声咒骂道:“真是救济了个白眼狼!白吃白喝不,还砸了老娘的屋子,真是晦气。”
这也就是靖无月不在跟前,若是在,就是借她十个胆子也不敢背后议论神君,那可是连双亲都跪地伏首的狠人呐!
啧啧啧!百玉一连砸吧着嘴摇了几个头,才施施然的走了下去。
因着街外灯火通明,蝶妃轩的大堂亦不是漆黑如墨,百玉渡下了楼梯,看着一堆一堆的破烂,又是一顿心疼的连连安息,才掏出火折子点燃了漆柱上悬挂的琉璃灯。
明黄色的火苗乍一燃起,便将这座华丽的废墟渡上了一层旖旎的暖色。在百玉的心里,人间哪哪都好,四季如春,服饰华美,只要留够了心眼,就能在这纷乱的尘世里活下去。
不像那个吃魔不吐骨头的北冥,整天提心吊胆的活在被齿啮的恐惧之下,就算修成了强大的无极魔又能怎样,还不是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从来只有魔族不想要的,还没有什么是野心驱使之下得不到的。
所以百玉才会过分珍惜在这人世间的一切,才会担心这覆巢之下,完卵的去留。
“唉!这毁了也便毁了,等新帝登基,就算我再有本事,也逃不掉被连锅端的命呦!”一边着,百玉一边点着其他的琉璃灯,“反正老娘钱也赚够了,大不了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从头开始!”
这样宽慰了自己两句,百玉顿觉阴霾散去,阳光普照,新鲜的血液灌注全身,神清气爽,忍不住引吭高歌起来。
“君锻冷山魂,妾铸难离心,神像座下齐三拜,祝融之意永流传!”
这段不知流传于何地的唱词,似乎是描述拥有着火之意志的信徒,不过这歌颂信仰的曲子,在百玉的口中却绵缠似蜜里调油,不出的软绵怪异。
百玉点灯点的正起劲,脚下莲步轻摇,仿佛要旋转起来。
“夫妻本是一锭金,打断骨头连着筋,屠魔诛天浑不怕,除魔卫道正沧桑!”
唱到性起,百玉一捻着裙摆,原地化蝶般的转了三圈。
“好一句,屠魔诛天浑不怕,除魔卫道正沧桑!”靖无月自沉思之中微微启阖眼帘。
霎时翩翩起舞的女子被冷不丁的抽了一鞭子,别别扭扭的被定在了当场。
百玉本以为这魔君必定是守着楼上那男子温热呢,却不想竟孤零零的一个人坐在这里看门,顿时被吓了一跳。
待她整理好狂乱的心跳,以一个极尽优美的姿势转过身去的时候,只见那威风凛凛的魔君,略有疲惫的支颐在檀木椅子上,一张无俦俊颜阴冷阴冷的,就连周身弥散的气场都低上了几分。
“此刻,他似乎脾气不大好!”百玉惶戚戚的在心里思腹道。
靖无月抬眸望着百玉窈窕的身姿,淡笑道:“这一身,到比那鹅黄乍眼多了。”
然而百玉却没有回答他,只是突然之间便单膝跪地,伏下头来,恭恭敬敬的行礼道:“魔君。”
面对下首伏拜,靖无月习以为常的没有什么过多的表情,不咸不淡的道:“起来吧!这里不是北冥,没必要行君臣之礼!”
“是!”百玉领命道。
待百玉提着裙子在一旁站好,靖无月又问道:“你很舍不得这里?”
“是。”百玉如实回答道。
“为什么?”
“因为我在这皇城住了三百多年了,早已经习惯了怎么做人了!”
习惯做人?这个答案似乎勾起了靖无月的兴趣,于是他端正了坐姿,似笑未笑的望着陷入沉默的百玉。
君锻冷山魂,妾铸难离心,是大型游天下三里面荒火教的刀跟刀鞘,这句话本是写在刀鞘上的,非我原创,特此公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