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花宴2
一个魔物竟想要做人,这大概是北冥最好笑的愿望了。
不过对于那些天生孱弱的雌性来,靖无月不止一次听到钟鼎前这样痴心妄想的祷告了。
强者喜好杀戮,弱者向往人间。
可是这人间,又比北冥干净到哪里去呢?
不过是不知全貌,一意孤行的自我畅想罢了,美好的世界,从来都是不存在的。
“那你倒是,做人哪里好?”靖无月难得的和颜悦色,又是另一番惊艳红尘的绝色。
百玉忍不住呆住了。
她曾以为,自己的父神就是这个人世间最艳绝的男人了,可是跟眼前的魔君比起来,才知道何为千秋无绝色,惊为天下人。
难怪世人都妄想着成仙,哪怕由仙堕魔,那也是傲视群雄的存在,比如眼前这个岸然冷漠的堕神,再是污浊,也不是一般神祗可比拟的。
“这做人吧!随波逐流可保其一命,孤芳自赏可偏安一隅,终归是自己顾好自己的,你不去招惹旁人,旁人也不会过分的来苛待你。在这纷乱的人间,总有一条生存法则,是适合自己的。所以,百玉觉得这做人,比做魔要安全。”
做人比做魔好?这一句话恍然之间如重锤砸入心房,顿时难受的让靖无月笑不出来了。
恍惚中,他也曾经这样跟旁人争执过究竟是做人还是做神好?当那些面红耳热的各抒己见轮番上阵之后,是杂花纷飞之下自己愤而甩袖的振振有词,他:“我这就入一世轮回,看看究竟是人定胜天,还是命轨既定!”
百玉见魔君半晌间的沉颜不语,便有些心下骇然。靖无月翻脸无情,在北冥这可是出了名的,他虽然常年蜗居在朔方,不问世事,但是如今北冥封地的大换血,还都是要拜他所赐,这个凭借一己之力,屠杀了北冥所有无极以上的大魔的残魂,是自北冥出世就不曾遇到过的狠角色。
传言他阴晴不定,对待百魔之长的岚音,也是稍不如意就褫夺的她修为散尽,不废一番摇尾乞怜的讨好,是不会泄愤归还的。
百玉可不想触了这暴君的逆鳞,再落得个敌我不分,惨死的下场。
靖无月沉思了半晌真的有些累了,可是他现在无处可去,江予辰的屋子他没有身份踏足,人间的劫难他一摆布,就连诞生的神界也成了归不去的禁地,他似乎真的被抛弃了,从身到心,从灵到肉,没有一处地方可容纳他这副冰冷的枯骨。
就在一对君臣各怀所思的沉默当口,巫澈提着孤光杀了进来,顿时一阵阴沉的瘴气席卷了柱上的灯火,将百玉好不容易点完的琉璃灯,吹灭了大半去。
要这巫澈也是倒霉,百玉虽看上去柔软无骨,但却继承了她母亲身为无极大魔的暴虐之力,一柄陌刀使的是掀山断河,差点没把巫澈轰出几里之外去。
这不乍一从废墟里苏醒,就怒不可遏的杀了过来。
巫澈的身上还挂着丝绣坊残留的绣线,提着孤光就对着百玉狞笑道:“好啊!这把衣服穿好了,可以正正经经的打一场了吧?”
百玉阴着半张脸,转过身来,没好气的道:“你子还敢进来?是不是老娘揍你揍的太轻了?先前真是该一刀劈了你!”
“哎呀!”巫澈不服气的道:“你这老板娘好不讲道理,明明是我下留情,你还得寸进尺了!知不知道什么叫好男不跟女斗?我这是作为男人的谦让,你懂不懂?”
“我懂个屁!”百玉双叉腰,开启泼妇骂街,“你他娘的欠银子不还,还反咬一口我的不是,不打你打谁!还有,老娘身为北冥之魔,不是娇滴滴的娘们,用得着你下留情?打不过就扯什么君子之道,你恶不恶心?”
“!!!”巫澈一双杏眼眨呀眨,纤长睫毛忽闪闪,被怼的彻底没词了。
欠钱不还,点了人家的姑娘白玩,这大概是巫澈永远也过不去的坎!可再多的辩解也在这一句致命一击上烟消云散。
“怎么?”百玉瞪着眼睛盯着巫澈面红耳赤了好半晌,才挑着眉毛叫嚣道:“没词啦?刚刚不是挺能的吗?你告诉老娘,到底谁错了?”
就算是自己有错在先,巫澈也不想放下这高傲的身段服软,于是他梗着脖子,一脸岸然冷冽,“我没错!我当初就是故意白嫖的,你能拿我怎么滴!”
见过不要脸的,还没见过这般名目张胆的,百玉再是恪守着涵养,也没法忍耐这人蛊的接连挑衅,于是氤氲着浊气的陌刀自掌中化现,“唰!”的一声遥指着巫澈镇定的脸面,道:“阁下这般言辞凿凿,若不是拿我这蝶妃轩开涮,就是瞧不起我北冥众魔!那好,我跟你出去,到街上我们打过,谁输了,谁给对方端一个月的洗脚水,怎么样?”
被晾在一边的靖无月饶有兴致的精亮了眼眸,赞赏的笑道:“我给你们当裁判,以防你们之中有人使诈!”
“喂!”巫澈有点炸毛,“你怎么就知道帮着旁人,我才是你一个阵营的同盟好嘛!”
靖无月抬指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微微的摇了摇头,略显无辜的道:“我可没答应你的加入,而且,站在你眼前的,可比你有用的多。”
巫澈扬眉蹬他,“你这叫什么话?什么叫比我有用?你这人卸磨杀驴不要太狠啊!”
真是前一刻还使唤人家添茶倒水,下一刻就逐出家门,六亲不认!
“哪那么多屁话呀!”百玉道:“我管他吃,管他喝,管他洗澡睡觉,你能干什么?用你这副腥呲呲的身体暖床吗?”
“”
是可忍孰不可忍!叫他氐巫寨的大祭司给个堕神暖床,这比败了还羞愤。巫澈阴沉着脸二话不,掀刀就上,于是墨绿色的幽光对上漆黑的浊浪,“轰!”的一声,爆散的灵场将满地的木屑碎渣卷成一堆丘。
见对方动了脾气,百玉掩藏在骨血之中的狠戾也被激了出来,她好久没有这样与旗鼓相当的对缠斗过了,于是今夜灯光正好,舒展舒展筋骨,有助于美容养颜。
两个半神之躯,就这样刀光剑影的在煞气里穿梭,靖无月搬了张椅子翘着二郎腿怡然自得的观战,时不时的提点一两句,堪比火上浇油。
长街之上,魔族们饶有兴致的纷纷探出头来观看着,有的魔倚在门板上,有的则趴在窗台上,更有甚者赔率以开,压百玉的一赔一百,童叟无欺。
巫澈纵横疆场百余年,除了靖无月还未尝败绩,是以他一开始还真是束束脚的怕折了这俏娘们的脚,可是几番过招之后,他才发觉自己真是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对面提刀的这哪是娘们呀,分明是个积威厉色的母夜叉,一招一式都太有战将的风范了。
于是巫澈再也不肯轻敌,认认真真的拿出自己的看家本事来。
另一边,几个颇有姿色的魔女凑在一起磕起了瓜子,交头接耳道:“你这百玉能打的赢吗?她一天天就知道弄些曲儿啊,舞的,估计工夫都荒废了吧!”
“噗”的一口将瓜子皮吐在地上,一位紫衫魔女道:“百玉那可是神魔混血,一般人谁能打的过她呀!也就你没事瞎操心。”
“就是,就是!”另一个黑袍魔女端着镜子搔首弄姿道:“我看啊!你这就是嫉妒,百玉要不是神魔混血,岚音也不会高看她一头。我们这帮雌性在北冥,谁不想混上岚音这艘大船啊!这大魔仗着独得魔君芳心,没少作威作福呦!”
“瞎什么呐?岚音那是自己一步一个脚印爬出来了,才没有你想的那么龌龊呢!”这位绿衣姑娘许是拜服岚音的杀伐之姿,言语之中多有维护。
“这谁知道呢?”黑袍魔女放下镜子,遥望着这边道:“反正我不才不信他们之间,没半点儿暧昧的关系。”
靖无月许是听到了这帮魔物的窃窃私语,只见他稍转明眸,犹带三分不经意的向着这边望了过来。然而就是这不经意的抬眸,生生勾去了黑袍魔女的心,顿时娇羞的女儿作态姗姗来迟,不知该怎么掩饰住鹿乱撞的窘迫。
要不是两个半神缠斗的浊雾阵阵,这胆子的魔女非钻进屋内不可。
百玉在这条街做了几百年的生意,周围的魔族不服她的比比皆是,但是百玉胜在内敛自守,不显山不露水,任谁也不清楚她的底子到底有多丰厚。
巫澈从一开始的轻敌,到现如今的步步难近,真是肠子都毁了半边青,可是男人的尊严是不允许他轻易言败的,于是越战越勇,越打越是难分难舍,最后竟将潜藏在方圆百余里的蛊虫都召唤了过来。
“啧啧啧!”看到一只沾染着死气的飞蛾自眼前划过,靖无月出言制止道:“要打就好好打,请帮,这就胜之不武了。”
此一战,从靖无月的角度来看,但凡巫澈动用了人蛊的杀招,百玉定是必输无疑,之所以氐巫寨的巫蛊让世人憎恶,就是在于它的防不胜防,但凡天地间染着毒的,都是氐巫寨唾可得的武器。
听了靖无月的提点,百玉挥刀斩碎了眼前萦绕的飞蛾,不等她踏足从煞阵里退出来,脚下的浊气霎时抽空,重心不稳的踉跄一晃,眼前倏尔炫光堆叠,整个人便跪立在一片姹紫嫣红的花海之中。
只见前一刻还浊雾浓郁的街道,霎时间便百花层叠,幽风习习,温暖的阳光自头顶上方垂落下来,暖热的就像母亲抚触的掌。
百玉被眼前这花团锦簇的景象,晃的微微睁大了眼睛。
来惭愧,百玉自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如此繁盛的花海。此时眼前的百花争艳,绵延无尽,馥郁的芳香引来彩蝶与翠鸟,远处的观花乔木高大而茂盛,大团大团的花朵簇拥在枝头,生生压弯了琼枝的脊梁。
这里太漂亮了,让百玉自战斗的紧绷之中生出了一种得胜的舒适之感。卸下了杀意的她,就如这百花之中凝化的仙子般妩媚多姿,她缓缓的自花瓣之上站立起来,抬接过一只停歇在指尖的蝴蝶,凝望着那玉色的白,忽闪着流萤般的翅膀。
这种感觉,就好像第一次踏足人间,不起眼的百玉伪装成一名浣衣的少妇伫立在河边,遥望着河对岸那些言笑晏晏的平凡少女。
一切都是新奇的,又都是随处可见的。只是徘徊在心底千百次的梦突然乍现在眼前,还是恍惚的让她不知所措。
就像现在的百玉,她的灵魂深处巫澈的幻术之中,在这名为簪花宴的毒蛊之下,不由自主的溢散着浊气。
而身为一个魔物,一旦本命之源的浊气散尽了,也就是魂归恐恶的时候了。
幻术之外,巫澈收了瘴刀孤光,颇为闲适的抚了抚衣襟上沾染的丝线,目光如刀的对望着百玉不可控制的浊气暴走。
“大祭司果然杀招层出不穷,我这北冥的魔将,看样子还要滚回去修习个百八十年的,才能与你一站呐!”靖无月拄着半边脸腮,勉勉强强的夸赞道。
巫澈转眸剜了他一眼,满不在乎的道:“你要是心疼她,不如亲自跟我打一场。反正在你眼里,我连对面这个废物都不如。”
“生气了?”
巫澈转过脸去,独自冷脸怄气。
也真是难为这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会露出这样吃味的表情。可是他越是这般不肯认输,揪着一点理由使性子,靖无月就越是喜欢逗弄他。他对于这种有趣且不服输的倔强有一种天生的喜好,他觉得这样的灵魂才生动,这样的活着,才不枉此行。
“你都多大个人了,还不知道收敛自己孤僻的性子。”靖无月的声线透着一丝浅薄的宠溺,就像一位严厉而心有热忱的师长,只是面上太过严谨,反倒让人忽略了他内里的温柔。
巫澈转过头来,不确信的僵持着,眉宇蹙的很深,不知道在想什么。
靖无月也没有去深究他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因为他不打算在继续钳制着这个男人的心性了。他被迫剔除的那些人性与喜怒,也终于开始完整的回寰,从今往后,他不再是氐巫寨最强的杀戮之刃,而是能独立自主的一个完人。
一场残忍的褫夺,不清谁成全了谁,也许没有巫澈的这具身体,靖无月也会疯魔成痴。但是因为占据了,所以他全盘接收了巫澈蓬勃在心底里的欲念与残暴,没有了善的压制,他完全变成了一个恶魔应有的样子。
意志不坚,背道而驰!这就是他靖无月的命,谁也更改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