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破心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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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年未曾亲眼见到过玉山的盛景了,竟让不可一世的靖无月没来由的感到一阵恐慌与心惊。

    他目不转睛的注视着缠绕在峰峦间的云雾缓缓飘散,纷纷扬扬的雪簌好似一张张清丽的俏脸降落下来,每一瓣晶莹之上,都是江予辰举世无双的俊美。

    靖无月有些痴醉的抬起臂,想要捞下一片寒凉的晶莹。他太想将这个干净的男人捧在中,呵护在心间,像每一次躲在莲海的角落里那般,汲取着他身上的纯粹与冷漠。

    他太想回到过去,太想回到那些年的大雪与陡峭里,太想再看一眼那个男人积威色厉的口不对心。

    巍峨的玉山之巅,有太多靖无月割舍不下的回忆,在那里,他第一次亲吻了江予辰,第一次起了神祗不该有的欲念,亦是第一次知晓了天道推演的命数。

    那些美好的往事,痛苦的回忆,此刻都如惊涛骇浪的汪洋般将他层层裹束,让他明明想要站起,却无论如何都用不上半分力气,于是仰躺在原地的靖无月挣扎了好一会儿,倏尔便卸尽了执拗的毅力,他缓缓阖落过分疲累的双眼,喃喃道:“我累了,有什么话,到我的梦里来吧!”

    随后靖无月便安心的闭上了眼睛,陷入了沉睡之中。

    而这一睡,人间以过了五日之久。

    他已经许久不曾这样安眠过了,哪怕是在江予辰的身边,他也得不到心安,总是揣着一抹不明缘由的仇恨在恶狠狠的腹诽着这个男人,他其实不想这样,他只想将他寻回来好好的留在身边,仰望陪伴。

    可是只要一想到他这辈子都经历过什么,靖无月就忍不住想要对他龇牙,仅管知道这些错都不是江予辰自愿的,可他就是释怀不了,觉得他脏!

    若是就此放,靖无月又是不愿。他就这样日日夜夜的目视着江予辰的疏冷,不知该怨谁,也不知该恨谁,矛盾极了。

    靖无月快速的将自己堕入到梦境里,只为了迎接那个绝艳的男人出现,可是他在黑暗里等待了许久,也没有等来那一抹清冷的霜白,倒是在愈加失落的颓丧里,等来了那个男人的转世。

    江予辰在钟情散的作用之下,眼前晃动都是湛屿的脸,他也不清楚自己是能看见了,还是这就只是脑海里构织的幻觉,他跌跌撞撞的向前走着,感觉脚下的路都是云彩铺就的,绵软的让他不踏实。

    “有人吗?”他遥望着前方出言询问道。

    然而这里没有回音也没有什么旁的声音,寂静的就像一方空气都被抽空的断层,有的时候,江予辰甚至都不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缓缓的向前又摸索了一阵,江予辰感到前方有什么炽白的东西阻拦了自己的去路,可是他的眼前只有融在黑暗里若隐若现的湛屿,根本没有白色的任何东西。此时此刻,他的眼睛依然没有什么用处,通冥带依旧干扰着他的视线,只是五感还没有完全丧失它的谨慎,本能的在为江予辰排查着四周的危险。

    听到喊声,靖无月躺在地上没有动,他只是缓缓的将头转向了来声的方向,眼神空洞的没有了焦距。

    徘徊在不远处的江予辰倏尔便停在了原地,他不知该继续往前走,还是该停在此处等待生,这里空茫茫的让他很没有安全感,可是眼前的湛屿却又在向他招着,指引着他继续向前。

    自从湛屿出现在江予辰的视线里,他就没有开口过话,此时见他不动了,伫立在不远处的湛屿反而面露凄苦,突然哀伤了起来,只见他慢慢的放下了臂,悲伤一笑道:“予辰!我想你了。”

    一句平平无奇的“我想你了”!仿佛隔着山岳而来,踏着潮水而起,江予辰的眼前不再是迷离般烟霭般的黑暗,而是如泣血般殷红,荼蘼冥河两岸的曼珠沙华。

    多少岁月从眼前飞流湍过,溅起的苍白水雾都是湛屿不羁狂放的俊美姿容,江予辰站在这片血腥的土地之上,隔着慢慢升腾的璀璨流萤,硬冷的面颊逐渐有了沉痛的松动,他缓缓攥紧了袖橼之中的拳头,语气潮湿而酸楚,“阿屿!你去哪了?”

    在这片幻境里,湛屿依旧穿着听雨阁的首席弟子服,雪白的底袍,绣织着墨色的山水图,浅蓝色的鲛纱罩着清癯有致的高大身体,他马尾高束,底部錧着精致的白玉发扣,额前两束柔顺的碎发,稍稍遮挡着恰到好处的眉尾,俊美的仿佛要发出光来。

    江予辰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湛屿作这身打扮了,自他叛离了正道,走上了阴暗的不归路,就再也没见过湛屿这样明媚的出现在自己的眼前了。其实无论湛屿做何种打扮,他都是那个爱憎分明的他,从未变过。

    而变了的,只有他自己。

    湛屿没有回答江予辰的询问,反而是抬起眼帘,在一片碎萤蹁跹的光影里,面露忧伤的道:“予辰!是不是我不再走正,你就不喜欢我了?”

    江予辰闻言,稍稍的仰起额头,他的眼角有泪光浮现,可是他不能哭,于是便缓缓的吁出了一口胸臆之中盛满的酸苦,坚定的点了点头。

    湛屿见了他的肯定,面上的哀伤逐渐增稠,他似乎早就料到了这种答案,勉勉强强的在脸上扯出一抹释然的微笑,道:“这么多年,予辰还是未变呀!我们这勾筹交错的四辈子,总是我负你良多,如今我一身血腥,怕是再也配不上你了,不过,我还是要诚心实意的告诉你。”

    湛屿悲坳的双眸,逐渐闪动着坚定的精光,他掷地有声的继续道:“江予辰,无论我今后变成什么样子,我永远都只爱你一个人。你干净也好,脏污也罢,那都是你,是独一无二的你,我不会因为你的错误而抹杀对你的深情,不管是从前,还是往后。”

    江予辰在这份独白里,心脏突然就揪痛的厉害,他仿佛又回到了那间温存过后的客栈里,两个人在簌簌的雨夜里相拥而眠。那时湛屿因疲累而睡去,而自己却在默默的为这段无疾而终的深情做着告别。

    他曾一度因为清白被辱而痛恨整座天下,却又在湛屿的陪伴之下再度振作了起来。其实最没有资格去指责湛屿的人是他自己,因为无论是当初还是现在,他都无条件的站在了自己的身边。

    当所有的人都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谴责着自己的所作所为之时,只有湛屿为了维护自己的清白而大开杀戒。因为只要是他江予辰的,他湛屿就信,从未质疑过话里的真假。

    一个人尚且纯白的时候都能做到如此,他又有何颜面去憎恶他心底里留存的恶。

    “我知道你不喜欢现在的我!”湛屿难过的垂下头去,“但是我也没有办法遏制住他的野心。来可笑,当初我并不认同他的所思所想,甚至一度认为这根本就不是我。可当我在彼岸的另一端,亲眼目睹了这四辈子的悲欢离合,我才知道,原来我也会恨,也会不甘,也会为了这苍生的腐朽而失望至极。”

    湛屿抬起头来,遥望着江予辰的抿唇不语,心翼翼的触碰了一下他的伤疤,“当我得知你被云峥侮辱的时候,我觉得他死的不冤。当我明晰你在云莱和无极所遭受的苦难的时候,我甚至觉得被灭门都是仁善之举。我尝试着去理解你,去剖析你做这些事的初衷与苦痛,所以我认为你怎么做都是对的,因为是他们先对不起你的,有欠有还,这是天经地义!”

    “别了!”江予辰出言打断他,“可我自己脏也就算了,但你必须是干净的。”

    这一刻,江予辰就算在不承认,他也明白靖无月的所作所为,都是在为上辈子和这辈子的自己讨还公道,当自己什么都不知情的时候,当他被困囿在北冥日夜煎熬的时候,命运的不公已经将两个人的退路全部堵死了。

    那个魔女的对,他不光是湛屿的劫,还是靖无月的执念。

    “不!”湛屿摇了摇头,他:“我并不干净,其实我早就恶贯满盈了。要不是当年你的一半魂魄保住了我,我跟如今的靖无月,早就没有任何区别了。”

    其实靖无月的很对,若是没有江予辰一世又一世的成全,他湛屿不可能清清白白的在人间登峰造极,他们都是被算计的牺牲品,是旁人中磨砺的刀剑。

    而一件武器,需要的是锋锐与无情,不是良善与自主,它只配被端在中饮血,不配对屠戮的蝼蚁心生怜悯与慈软。

    可如今的他只能无能为力的看着另一个自己厌弃着江予辰,却没有办法做到劝解与渡化,他只好借着聚魂阵的威力,暂时将自己的意念脱离出来,再见江予辰一面。因为今日过后,他很可能再也不会苏醒过来了,他终于在往昔的回忆里直面了自己的内心,不想在阻拦靖无月恣意的复仇了,他已经对这个无情的秩序,凡人的肮脏,彻底绝望了。

    原来他曾信誓旦旦守护着的那个天下,已经日薄虞渊,枯茎朽骨了。

    那一张张行走在三界的面孔,冰冷,薄情,寡义,利欲熏心,不择段,他们用一张张鲜活的假面粉饰着内里的腐烂流脓,糟心粕肺,一次又一次的将沾染着腐臭的双伸向那些洁白自敛的好人,不顾他们的意愿与坚持强行将其拖向深渊。

    这种叫做**的瘟疫,从北冥刮向了人间,又从人间浸向了神界,所有生灵都生了病,却浑不自知,怡然自得的享受着瘟疫带来的荣耀与畅快。

    湛屿知道无数的好人都在深渊里受苦,等待着黎明倾落的救赎,可是永夜已然而至,就连神明都选择了闭关自守,不理纷争。所以,他也没有什么理由好继续规劝的了,不如就此顺应了这天命,将所有的罪,他来背,将所有的苦,他来偿。

    “予辰!我不奢望你能理解我心里的恶,我只希望,你能放过自己,这天下的错,并不在你。”不知何时,湛屿的中拖着一盏粉白的莲花灯,那是彼年两个人在集市上买的,江予辰还曾调侃过这莲灯的浮夸做作。

    待那盏惟妙惟肖的花灯映入眼帘之时,江予辰蒙眼的通冥带突然开始脆化剥落,自额际呈一阵轻雾般徐徐飘散。

    江予辰再也忍受不了湛屿的揽责,他流着泪喊道:“你他妈的是不是傻啊!我只希望你平平安安的渡过一生,我只盼望你能忘记我,从新开始生活。我自己意志不坚,我自己向仇恨妥协,可这又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要把自己也染脏了!你知不知道,一旦你脱离了正道,入了邪道,不管北冥反扑人间最后的结果成功与否,你都没有回头之日了。”

    江予辰多日不曾窥见光明的凤眸,此刻如浸泡在琼液里的琥珀,美的惊心动魄,

    他一身白衣,袖橼及地,漆黑的长发松散下来,仅用一根缎带束住。这么多年了,他的容颜依旧未变,只是不再心翼翼的掩藏着心底的仇恨与冷漠。他看似隐忍而强大,无畏而冷静,可寂夜里的孤独与脆弱,只有湛屿知道。

    这个男人并没有外表看上去那么强硬,他其实只是个得不到温暖的固执孩。

    “阿屿!你想想沈傲,你想想听雨阁的同门,收吧!”江予辰哽咽着,实在不下去了。

    其实旁人的生死与他们又有何干系!只是他不愿这双造孽的是他湛屿的,因为自江予辰看到湛屿的第一面起,他就是干净而纯粹的。哪怕全天下的人都是肮脏的,湛屿都是不可能堕落的。

    这是他江予辰憧憬了半辈子的男人啊!亦是他瞻仰了半生的神明啊!怎么就因为自己,变成了这副狰狞的样子。

    湛屿似是知道他心中所想,苦笑着道:“你差不多都记起来了,是吗?”

    江予辰泪眼微怔,随后痛苦的低下头去,无力的点头应道:“嗯!大致知道了些。”

    “可是予辰,你真的没有错啊!屠戮昆仑墟的是我,拿湛屿和整座天下的性命逼迫你雌伏的是我,带领北冥祸乱人间的也是我,害你这辈子颠沛流离的也是我。都是我自己一意孤行,都是我自己做不到以善待人,才会一步步走向了今天这样的局面。”

    “不是的!”江予辰猛烈的摇着头,他从未打算放过自己,于是他揪住自己闷痛欲裂的心口,诅咒道:“都是我的错,如果你没有遇到我,没有爱上我,就不会因为我背负的反噬而脏了你的神格。我这样的祸患,就应该在天雷的惩罚之下尸骨无存,就应该在战乱初始的时候横剑自刎,是我贪生怕死,是我胆怯懦,是我把你逼成了今天这副模样。”

    “我,我就应该死在玄鹤真第一次对我下的那个晚上。”江予辰倏尔抬起眼眸凝视着眼前黑暗的虚空,失神的喃喃道:“或者,或者应该死在那个大雪泱泱的新年里。”

    “总之没有我的出现,你一定会活的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