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中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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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靖无月本是蹑蹑脚的用身子挤开了一条缝隙,生怕自己开门的声音过大再叨扰了江予辰的休息。却不想刚挤进来半个身子,便见到江予辰光着脚站在地毯上,顿时关心则乱的闯了进来,将托盘快速的放置在桌面上。

    他转过身来,一边神色焦虑的抬握住江予辰有些紧绷的双肩,一边关切的道:“怎么不穿鞋子就下了床,是不是又做噩梦了?”

    江予辰瞪着这个十分像湛屿的男人好一会儿,才冷声道:“你是谁?”

    靖无月握着他双肩的蓦地一凝,随即一抹霜冷攀上了面颊,不过很快便被靖无月露出的笑容驱散,他人畜无害的道:“我是湛屿呀!”

    “”

    江予辰望着眼前这个已近而立之年的男人,本就一团浆糊的脑袋更加粘稠了。这个人虽然顶着湛屿的脸,可是岁数与气质又不相同。他的湛屿分明是个十五岁的焦闹少年,何时成了这副眼角缠着风霜的阴鸷男子啦?

    “你不是湛屿!,你究竟是谁?”

    江予辰戒备的向后退了一步,从靖无月的掌下躲了出来,他斩钉截铁的语气,料峭的像数九寒冬的风雪。

    靖无月见他如此,只好将端着的双臂放了下来,面露哀伤的道:“我怎么就不是了啊!你若不给我个合理的解释,我可是会生气的噢!”

    靖无月又拿出了上辈子的顽劣出来,他知道江予辰很吃娇嗔这一套。

    江予辰闻言,眉毛有些嫌恶的颤抖,但是他仍坚定的道:“湛屿才不过十五岁而已,可你的年纪,分明年长他一旬,怎么可能会是他。”

    “”,这次反倒是靖无月不知道他在些什么了。

    他盯着江予辰一本正经的样子好一会儿,才垂下头无奈一笑,随即将双臂抱在胸前,魅惑的桃花眸子里精光乱闪,他抬眼笑嘻嘻的道:“那你今年几岁啦?”

    江予辰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顿时凝噎在了当口,他就这样不明所以的瞪着眼前这个男人不怀好意的笑,脑子稀里糊涂的不知道该不该回答。

    彼此对视了好半晌,江予辰觉得这样不作答有失礼数,于是便面露腼腆,乖巧而忐忑的答道:“十六!”

    “噗!”的一声笑出来,靖无月再也忍受不住这样纯白而扭捏的江予辰了。毕竟他的年纪也不了,再做这种少年人的羞涩,简直要了他靖无月的老命了。

    “你笑什么?”江予辰实在不明白问个年龄有什么好笑的。

    然而靖无月却怎么也收不住自己这夸张的笑。他知道江予辰这是又回到了十几岁的时候了,回到了只有他跟湛屿的那段青葱岁月。

    别看他面上笑的欢快,实际上内心已经嫉妒的快要发狂发疯,但是现在这个时候,所有的错都不是江予辰自愿的,于是他只能憋住那些张牙舞爪的妒恨,笑着笑着,便眼角有星的道:“那好,十六岁的江哥哥。”

    靖无月笑的鬓发有些散乱,缓和了好一会儿,才抬起下巴,向着一侧的帷幔指了指,继续道:“那就请十六岁的江哥哥,去镜子跟前照一照吧!”

    江予辰狐疑道:“照镜子做什么?”

    靖无月抬起一根指头,将那根落下来的呆毛捋了回去,道:“你自己去看看喽!省的我越你越不相信。”

    江予辰循着他的指引向着那垂落下来的帷幔看了一眼,然后转过头来,道:“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呀!”靖无月一脸无辜,“只是真相要你自己去看呀!”

    真相?江予辰真是越听越糊涂了。

    靖无月看他不动,也没催促,就这么似笑非笑的盯着他,仿佛怎么看都看不够似的。

    江予辰被他盯的有些发毛,只好顺着他的话,抬步向着那处帷幔走去。

    光着脚走在地毯上,并不会不舒服,反而柔软的触感让他觉得很不真实,这周围的一切都跟做梦似的,濛洇着一层温馨的柔光,让他忍不住想要永远沉溺。

    拂开那道细腻的纱绢,帷帐背后的陈设与寻常人家并无不同,只是在洗漱架子的旁边放置了一面大红酸枝的梳妆台,而一侧的衣架子上则撑着一件男子式样的新婚礼服。

    江予辰的视线,先是注意到了一只绣着缠枝并蒂莲的朱红荷包,然后是一枚镶嵌着宝石的银梳子,在顺着罗列的抽屉徐徐向上,是青色的瓷瓶里争相绽放的凝露海棠。

    这几枝沾染着露水的海棠花,娇俏粉白,芳香幽暗,虽孤芳一隅,但胜在灿烈热络。江予辰许久不曾看到这样繁茂的花了,不由的被这些脆弱的颜色勾住了心神。

    他本是极爱那些冷白的花卉,如莲,昙,梅,霜梨或者白木槿,可是不知从何时起,他竟对这种妖娆的粉上了心思,不管自己身处何地,只要花木葱茏,百香交叠,他都会不由自主的去逡巡这一团热闹的粉,就像人潮无论多么的匝密,他都能捕捉到湛屿孤傲的背影,让自己感到无比的心安与顺遂。

    “怎么盯着几枝花,发起呆来了?”

    靖无月不知何时,伫立在了江予辰的身后,玄色的修身劲装在烛火的映射下,潋滟着云气的暗纹。他就那样抱着双臂,有些慵懒的站在一旁,光影在他苍白而英俊的脸庞上流淌,一双妩媚的桃花眼戏谑讥嘲,他微微的扬起下巴,盯着江予辰的颈侧,笑了一下。

    看似无害的笑容里,淬着一丝言不清道不明的怨毒。

    沉醉在思绪里的江予辰,被这句清冽的询问击回了现实,他没有寻声回头,而是抬眸望向了那面光滑的铜镜。当扭曲的光影将自己岑白的面容烙印在镜面上时,一个年近而立的男人正在缓缓的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色,他几乎是用看着厉鬼一般的眼神在瞪着镜子中的自己,然后周身一阵惕憟裹挟,江予辰几乎是用逃的向着身后倒退了好几步。

    如果可能,他真的很想就此从这些纷乱的景象里退回到苏醒之前,回到那个仿若吃人炼狱般的无极观里。

    不过他没有退出多远,就狼狈的撞进了靖无月的怀里,连自己的腰被他用臂暧昧的缠住,也没有发觉,光顾着聆听自己狂乱的心跳了。

    “怎么了?十六岁的江哥哥,看到自己如今的真实模样,害怕啦?”

    靖无月一揽着江予辰的腰,一边将胜券在握的俊颜垂下来,纤薄而湿润的嘴唇凑在他微凉的耳垂上,狎昵而轻浮的若即若离着。

    江予辰本就慌张,被他这样一抱瞬间安定了不少,但是耳侧湿热的呼吸又像一柄撩拨的钩子,将那些隐蔽在骨髓深处的酸软与臣服,都赤|裸|裸的扯了出来。

    要不是有背后燥暖的胸膛倚靠着,他几乎会绵软在地,无耻嘤咛。

    “怎么不话?”靖无月的唇再一次的触碰到江予辰的耳朵,霎时一抹嫣霞浸了上来,粉润粉润的,煞是诱人。

    江予辰靠在他的怀里好一会儿,才舌头打结的问道:“怎么,怎么会,会这样?”

    靖无月一边撩擦着他的耳垂,一边不轻不重的叹了口气,道:“都怪为夫照顾不周,让你不甚被妖物伤了头,以至于记忆混乱,神识不清,每次醒来,都会忘记许多事。”

    听着对方赘述里的愧疚,江予辰便有些于心不忍的想要去安抚,原来他们都已经这般大了,退去了少年之时的清涩与美好,长成了如今这般面有风霜的俊戾青年。一想到自己刚刚的戒备与否定,又觉得过激而伤人,不等他满含愧意的道声歉,转念就被“为夫”两个字劈的头晕眼花,似乎这两个极为平常的字眼,从这个略存危险的男人嘴里出来,就跟雷殁了一般,差一点尸骨无存。

    江予辰几乎是械的转过头来,盯着颈侧那个一脸沉醉的男人道:“为夫?”

    靖无月闭着眼,颇为享受的回答道:“对啊!我是你的夫君,我们成亲,都已经三年之久了。”忙里偷闲的为自己扯了个谎,靖无月心下舒然。

    终归江予辰现在记忆紊乱,能骗一点儿是一点儿。

    “”,江予辰觉得自己一定是被什么人算计了,于是他豁然从对方的怀里直起了身子,转过身来,凤眸直直的瞪向他,“你谎!”

    失了怀里的温暖,靖无月睁开意犹未尽的眼眸,道:“为何这么?”

    江予辰正色道:“我跟湛屿是过命的兄弟,是交心的知己,但绝不是你口中所的这种绵缠的关系。”

    靖无月听了有些不依不饶,他几乎是用诧异而愤怒的语调,对着江予辰扬急道:“怎么就不可能?想当初我与你青梅竹马,两无猜,少年之时又携相伴,仗剑江湖。我们双双入世,惩恶扬善,斩妖除魔,那可是无数仙门之中的标杆楷模呀!因常年的出生入死,朝曦相对,你我心意相通,铭情刻骨,不知艳煞了多少痴男怨女,江湖儿郎,后来我们相约避世,于此地签了婚书,拜了花堂,成了一对正正经经的道侣呀!”

    靖无月两三句话便将两个人乱七八糟不堪回首的四世揉捻成了一个元和美满。

    但是江予辰却越听越觉得荒唐,以他的性格,就算湛屿胡闹,他也绝不会允许的,毕竟这两个男人之间拜堂成亲,太招摇,也太污人视听了。

    他摇了摇头,斩钉截铁的道:“我不信,毕竟这么做有悖伦常,于理不合。”

    靖无月见他不上钩,又将双臂抱在了胸前,一脸讳莫如深的望着他,略带三分讥讽的笑道:“你怎么还活在礼义廉耻里?这都什么朝代了,君王都带头分了桃,你还在这抱着教条孤芳自赏呢!”

    “我知道这断袖之风由来已久,世人也不避讳。”江予辰面露羞耻,忍了又忍,道:“但是若如此招摇,使非什么可昭告天下的佳事。”完,他面有潮红,飘忽的凤眸游离出去,惴惴不安的。

    靖无月退去了闲适的面皮,一张脸就越发病恹而阴冷,尤其是那双眼睛盯起人来,又戾又狠,犹如鸢鹫。

    他知道越是在这件事上逞论不休,江予辰越是会引经据典,滔滔不竭的跟自己扯对一个晚上,其结果就是自己词溃言乏,甘拜下风。江予辰的伶牙俐齿他可是领教了许多次了,这个男人若是认定了一个道理,那是任由你如何敲打都不会松动的。

    他也不知道这个男人是不是经年读书把自己给读傻了,某些时候很是精明与狡诈,某些时候又很是隐忍与内敛,他不会刻意去卖弄自己的学识与修为,就比如他的琴艺好到高山仰止,术法造诣堪比立派宗师,但是他就是不愿展露,若是哪一天你听到他抚一曲琴,舞一段剑,那真是堪比穷苦人家逢年佳节才能吃的一块肉,让你日思夜想,抓心挠肝,恨不得劈开他的伪装,让他彻底暴露在自己的眼前。

    但也就是江予辰这般明珠蒙尘的性格,才会让湛屿,乃至是他靖无月,都恨不得对他啮齿撕咬,施虐折服,一次一次的看着他眼尾湿红,愤恨无奈,食髓知味的恨不能将他拆吃入腹,蚕食鲸吞。

    靖无月想的多了,便不再打算逗弄江予辰了,于是他缓和下面容,露出只有湛屿才会有的那种涎皮赖脸,无所谓的笑道:“先不这些了,我亲自包了些饺子,过来吃吧。”完,便兀自转身,向着桌子前走了过去。

    两日未曾进食的江予辰,在对方的提醒之下才恍然有了饥饿的感觉,这都要拜先前的那些困惑所致,这一睁眼,不光身体不适,连思维都是混乱的,哪里还有心情顾虑到吃没吃饭的问题。

    伫立在一旁,看着湛屿将碗筷依次摆好,江予辰不知道该过去吃,还是该忍着饥饿顾着脸面拒绝了。

    靖无月做完了这一切,转头见他不动,道:“怎么不过来吃饭呀!你可是两日都没用过饭食了,再是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的。”

    江予辰其实很想用饭,但是他,忍不住面颊羞红,他猛然低下头去,盯着自己苍白的脚面。

    可是他坐不下啊!

    一想到身上那些耻辱的印记就越是羞愤,江予辰含情的凤尾,缓缓淬上了一抹红痕。

    靖无月左瞧右瞧了半晌,才突然明白他在扭捏什么,遂洋洋得意的笑了起来,很是为自己的杰作摇旗呐喊。不过他笑归笑,眼睛还是摸挲了一遍四周,最后锁定在床榻上,快步的上前抽了一张薄被出来,数次对折叠了一张蓬松的垫子,放置在圆凳上,然后道:“知道你现在不方便,喏,我将凳子垫软了,这样坐起来,能舒服一些。”

    江予辰耳朵尖红彤彤的,越是听他话越是无地自容,他现在几乎是有些怀疑湛屿过的关于成亲的话了,毕竟这异样,太让他熟悉了。

    原地踌躇了一会儿,江予辰别别扭扭的挪了过来,心翼翼的坐了下去,虽然行动之间还是会拉扯到,但是没有刚刚起床那般强烈了。

    靖无月极力的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正常,遂用公用的筷子夹起一只还袅着热气的饺子到江予辰的碗里,道:“知道你吃饺子不喜欢沾佐料,所以我什么都没加,简简单单的,你尝尝看。”

    江予辰望着碗里雪白圆润的饺子,一时间心里五味杂陈,但又言不清个所以然,只好用筷子夹起来送到嘴边,的咬了一口,端在齿间细细的咀嚼。

    靖无月吃饭没有江予辰斯文,他夹起一只,张口咬了一半,呡了两口便出言道:“馅料调淡了,下次做我再多加点细盐。”

    江予辰口口的吃着,不知是喜欢还是不喜欢,总之他没有接湛屿的话,而是默默的吃着碗里的饭。

    靖无月知道他不喜欢在吃饭的时候多话,便没有再多什么,两个人就这样安安静静的分吃着那些不尽如人意的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