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里刀
像这种大仇未亲得报,徒留一抹不甘徘徊在世上的孤魂最是可怜。
它们没了仇恨的支撑,又放不下执念,也过不好留存在人世的日子,只能终日游荡在死亡之地,不知何时就解开了心结原地散了,或者运气不佳被某个游方的道士就此诛了。
在这个世上,容不下的东西很多很多,但是仇恨与遗憾,却扎根在每一个生灵的骨髓里。
“姑娘还真是个可怜人呐!”靖无月道:“咱们这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不如改日我寻个契,送你还阳,怎么样?”
靖无月的语气轻松,似乎这还阳一事就跟吃饭饮水一样稀松平常。
冯仙藻抬眸望着眼前的男人,不由得心下黯然,她在这里徘徊了二十年,还从未见过如此狂妄的人,虽然他是拥有着神格的神祗,但若是不服这三界秩序,强行改命的话,怕也是于理不合的。
她虽然很想重回人间,但若是就此失败的话
“你有这般好心?”冯仙藻还是不敢轻易应下,毕竟还不了阳,她还尚有一副魂魄在,若是因此失败了,那就真的没有回寰的余地了。
靖无月见对方如此戒备,改抱臂为双叉腰,努了努鲜红的嘴唇,满脸可惜的道:“姑娘既然这般不信任在下,那我再把你埋回去好了。”
着,他又蹲落下来,将裹着干泥的指插进了泥土里,徐徐用着力,将那个先前挖开的浅坑,再次挖深。
“你等等!”冯仙藻倏尔抬惊呼道:“你真的真的愿意帮我?”
靖无月停下中的动作,抬头望她,“我是见你可怜,所以想着能帮一个是一个吧!毕竟我也不是什么好人,既然相遇了,就权当偶发善心吧!”
“可是可是我现在这副样子?”冯仙藻面色有些为难,她想到自己不是正常死亡,魂魄里还残留着巫术的痕迹,就算是还了阳,她这无形的精神浸染
靖无月知道她为难在哪里,道:“姑娘是怕自己的魂魄返了阳,会无形之中伤到旁人?”
冯仙藻闻言,心有余悸的点了点头。
“那你大可不必这般担忧了!”靖无月笑嘻嘻的宽慰道:“你身上的巫术是棘了点,但是我若给你寻个修为深厚的身体,你潜心向道,将来大可化戾为正,造福苍生嘛!”
冯仙藻听了他的话,眸光精亮,不确信的问道:“会有这样的身体,给我吗?”
“有呀!”靖无月站了起来,“不过姑娘还要等上一等,但若是我找到了,也请姑娘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帮我好好照顾一个孩子。”
“孩子?”冯仙藻疑问道:“什么样的孩子?”
靖无月没有正面回答她,而是转过身向着鸾房走去,快要行至房门前的时候,才幽幽的了一句,“算是你的徒弟吧!”
冯仙藻:“”
临近正午时分,江予辰才从沉眠之中苏醒,身子依如昨日那般透体酸疼,让他连撑坐着都艰难万分。
磨磨蹭蹭的在床上耽搁了好一番功夫,江予辰这才挪下了床,随拿过搭在屏风上的亵衣,披在身上缓慢的穿着。
那根先前被靖无月暴躁撕断的绑带,已经被他悄悄的缝补好了,就是针脚十分粗糙,江予辰系完绑带的时候,亵衣很不平整,贴着针脚的一圈满是褶皱。
江予辰习惯了衣冠整洁,乍看到这么粗鄙的缝补技艺,忍不住心生嫌恶。
靖无月趁着江予辰熟睡的工夫,已经在干净的池塘里洒下了莲花的种子,而那些操劳了一夜的木灵此刻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纷纷在他的脚下散成了一堆湿木块。
他就这样吊儿郎当的倚坐在假山上,一条腿垂下来,悠闲的晃荡着。因着当空无日头,吹拂过来的风中夹杂着点点雪精,那些晶莹的雪沫很是细,落在肩头瞬间变融成水珠,将敛目沉思的俊美邪神濛上了一层冰冷的潮湿。
大量的浊气盈空,人间不再有四季轮转,过不了多久,六月飞雪的盛景就会遍洒九州大地,而持续骤降的气温会凝冻泽川湖海,到时黑雪降世,瘟疫横行,没有一个生灵,能逃脱过靖无月带来的诅咒。
靖无月伴着簌簌的风雪,抬眸远眺那一方肮脏的天空,突然想起了自己孤身被困囿在朔方的日子。
那时他整日躲在朔方城最高的楼台上,像此刻这般捧着一壶烈酒望着北冥阴暗的虚空。有时候一望就是十日之久,久到那壶醉云间都失去了它原有的醇烈。
其实在北冥的时候,因为他是褫夺修为与力量而凝成的魂体,所以是没有办法进食的,但他又迫切的想要回味从前的点点滴滴,于是一坛又一坛的醉云间被送进来,最后都散成了寡淡的白水。他只是迫切的想要记住这种镌刻在骨髓里的滋味,以证明,他还活着。
没有了江予辰,靖无月不知何为生存,他其实很想就此死去,但是却无论如何都死不掉。他就像一只总也焚化不尽的不死鸟,任凭炙烈的业火淬烧自己千百次,他都会在余烬之中顽强的活过来。
这种总也死不掉的滋味很不好受,因为你只能永远清醒着在无尽的痛苦里反复煎熬,没有一刻停歇,就连闭上眼睛想要沉眠一会儿,脑海里都是那些诛心的画面。
后来靖无月就不敢睡了,他强迫自己在北冥之地横行无忌,从最初对杀戮的厌恶,到最后对碎骨的麻木,他不再回避鲜血与腐肉,狰狞与咒骂,反而从这些倒伏的尸首里找到了屠|戮的快乐。
于是他修建了斗兽场,铸了祀魂鼎,将血海洇渡到朔方的地下囚牢。他端坐在高位,睥睨着北冥众魔的野心与丑态。心情好的时候,他是有求必应的魔君,心情不佳的时候,他是笼罩在北冥上空的死亡阴云。
这种凌驾于众生之上的快感,让靖无月感到前所未有的充实与愉悦,似乎他曾经也这样凌驾于万物之巅,睥睨着芸芸三界的秩序轮转。他强大,无畏,翻为生覆为死,谁也不敢忤逆他的威仪与裁决。
而失掉了千万年的荣耀,此时竟在肮脏的北冥得到了重演。
但万事无绝对
除了岚音,除了这个狂妄的魔女,还没有哪个魔物胆敢算计,忤逆于他。
思及此处,靖无月遥望着天幕的脸上竟扯出了一抹讳莫如深的微笑,这种笑容挂在他过分张扬的脸上,有一种尸山血海里攀爬出来的畅快。
江予辰穿戴整齐便打开了房门,见外面的石板路上已经落了薄薄的一层浮雪,本该繁灿的花木此时都恹恹的低垂着,花瓣与叶子上皆凝着一层冰霜。
外面的气温明显比屋内低了许多,江予辰随关上了房门,紧了紧衣领便顺着石板路向外走去。
江予辰的记忆似乎就停止在了十六岁,他只能记得十六岁之前的事,而对往后的事却毫无印象。但就算他忘记了许多重要的记忆,却永远也不会忘掉湛屿这个人。
一路上,因为身体的不适,江予辰走的不是很快,于是在路上的观察就越发的仔细,待他缓缓的行至第二道月门的时候,转眸向着这道院子的主楼看去,却见墙垣的背角处,多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双雪白,长发遮面的红衣女子,她背着一把通体细长的利剑,身子僵硬的伫立在墙边,半边躯体隐没在晦暗之中,任凭风雪浸湿了她的衣摆与长发,却如青松一般岿立不动。
江予辰被这名诡异的女子所吸引,停下脚步望了她好一阵,越看越感到莫名的熟悉,但又回忆不起来自己究竟是在哪里见过。于是心有戚戚又不敢贸然上前,便这么杵在原地干耗着。
耗着耗着,他的视线里便又出现了另外一个女子。那女子先是从檐瓦之下的缝隙里飘了出来,然后贴着墙角线滑了下去,轻飘飘的落在了那伫立不动的红衣女子身边。
那似幽魂一般的女子,头戴凤冠,遮脸的红方巾被挑起披挂在金冠的后头,她上身套着绣花红袍,颈戴项圈天官锁,胸前挂着一枚鎏金的照妖镜,肩披凤翎霞帔,挎着子孙袋,臂上缠着“定银“,下身则着红裙、红裤、巧的脚上套着一双红缎绣花鞋。
做这身打扮的,显然是个横死的新嫁娘,这嫁娘身上鬼气很浓,却无戾气,似乎不是个厉害的主,但见她又未伤及人命,只是弯着腰,仔细的端详着眼前这长发遮面的女子,江予辰也就不好出诛邪,只能在一旁目不转睛的看着,以防她突然出害人。
冯仙藻对活人的兴趣没有死人大,是以她不打算继续去招惹一旁的白衣道人,反而专心致志的盯着这具没有灵魂的躯壳猛瞧。
肉身完好,没有残魂的寄留,身形清癯有致,内力虽阴邪但胜在强猛。
也许,这就是那个神祗所的,最合适的身体吧!
隔着一层浓密的长发,冯仙藻左看右看,也看不出这具身体的样貌如何,遂撅唇吹起了一阵阴风,将女子遮面的长发吹拂了起来,顿时露出了一张阖着秀目透着霜白的脸,还有那烙印在额头肌理的诡谲咒印。
待那女子的容貌映进江予辰的眼底之时,顿觉一股寒流遍体,凤眸惊诧。因为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牟轻风的徒弟,自己鲜少关注的师侄——黎清!
她怎么会在这里?而且,又怎么会是这种死透了的状态?
江予辰怀揣着一肚子的疑问,忐忑的向着黎清抬步靠近,然而越是随着自己的走近,那种熟悉感就越发的强烈,好像她并不是自己鲜少交集的同门师侄,而是生死与共,有过至深交情的重要之人。
冯仙藻本来端详的好好的,突然面前的女子睁开了漆黑的眼珠子,那双黑如幽邃没有一丝眼白的眼睛跟两枚琉璃蛋子似的,在自己的眼前赫然洞开,将没有防备的她骇了一跳,本能的向着后方飘荡了过去。
由于她专心致志的没有发觉背后愈来愈近的江予辰,于是轻飘飘的身子又不甚撞穿了对方的身体,待她透体而出,顿觉一阵烈火灼烧般的疼痛席卷了魂体,大红的嫁衣霎时便被炽白的灵火灼出了斑斑孔洞。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冯仙藻痛苦的捧着自己的脸在原地挣扎。那些从江予辰的身体里燃起的灵火,已经快速的烧穿了她的脸面,使她整个人在火焰的灼烧之下愈发的扭曲透明,仿佛马上就要原地消散了。
而在这新嫁娘穿过身体的时候,江予辰感到心间一阵巨疼,紧接着眼前翻转过无数破碎的画面。
洞开的深渊,熊熊的业火,翱翔的赤凤,穿心的烈魂!
脚下的大地皲裂脆化,周围的树木焚烧成灰,到处都是炭化的尸首,蒸腾的气浪,他堵在涅火熊熊的深渊洞口,满身是血的回过头来,对着声嘶力竭的湛屿舒然微笑。
他摇摇晃晃的向着那个惊恐的男人走去,满腔的爱意混着鲜血吐出,他:“伟大的神明!我将自己最炙烈的爱,献给您了!”
江予辰茫然的转过身,看着女子被烈火灼烧的惨状,似乎自己曾经也遭受过这样的酷刑,心脏被洞穿,筋骨被震裂,就连灵魂也被焚烧的支离破碎。可是他并没有像眼前之人这般挣扎嘶吼过,反而透着余愿已了的舒然向着他此生光明的信仰,虔诚跪拜!
可是迟来的痛还是让他心有余悸,于是他无力招架记忆里的悲怆,一阵天旋地转,惨白的天光就此在眼前狼狈谢幕。
江予辰再次醒来的时候,靖无月正在用温热的湿帕子给他净,晕黄的光亮将他凌厉的俊颜洇渡上一层柔软的泽光,使其看起上去温顺而祥和。
“我这是怎么了?”江予辰虚弱无力的问道。
见他醒了,靖无月的脸上没有太大的欣喜,依旧是淡淡的,好像习以为常了,他:“你被鬼气伤了神,晕倒在了外面。”
江予辰指间都是莲生结界反噬的伤口,因着冯仙藻的魂体穿心,莲魂的禁制突然开启,又因宿主没有察觉,暂时收不回来,大量的正气流泻,压制的浊气开始反攻神志,两方力量开始互相焦灼,此消彼长。江予辰凡躯一具,自是受不了这灵力的流窜,而受了些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