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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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林寺。

    雨将山野都浸湿成墨色,在瑶红和凝烟的蓑衣斗笠上流淌,她们形容憔悴,异常沉默地疾走向风飘絮的住居,可走到门外的时候两人又不约而同驻了足,谁也不敢去当那个叩门人。

    她们互相对视一眼,总觉得浑噩得似乎在梦里,她们都那么想听到的噩耗是假的,可怎么对视中就一起湿了眼眶?

    凝烟深呼吸,她咬唇揉搓了一下冰冷的手背后,定下心来敲了门,一下又一下,没有人应,她紧张起来,喉咙又太干涩不敢呼喊。

    “嫣然,好像不太对。”瑶红的提醒让她的犹豫消散,她一把推开了房门,可本应该在房里的风飘絮不见了人。

    她们扫过本就不大的屋子,坐榻上的几上是翻开的经书和焚尽的香炉,过门的风将经书又翻卷了几页,地上是散落不知多久的佛珠。

    风飘絮不知去向……

    京城,艳阳天。

    连着好几日的秋高气爽好晴天,天蓝风缓,好像要将前一季洒落的玄液又收回天上去,天上的风华灵气就该收回天上。

    对于医仙活菩萨苏映月是不是也是这样?魂兮归位,已然登仙。

    京城很多人都得知了她仙逝的消息,也有很多人自发想要前往拜祭,但是都被拒之门外,就连曹雨安柳易枝等人也不例外,南宫府的白灯笼挂了七天了,大门也关了七天。

    府内,赵奕等捕快轮流守在院内,灵堂内早就只剩下残灰,丧礼也已经过去。曲水扫着祠堂,俞点苍站在一旁看着多出来的三张灵位与老友的灵牌并在一起,案上香炉后面,一共两坛骨灰。

    南宫昊天夫妇,何五夫妇。

    竹无心从外面回来,见到南宫府内还是一片死寂沉沉,难免皱了眉头。“曲水,你家姐还是老样子吗?”

    曲水茫然地看了看竹无心,反应过来她问什么后,点头后眼睛又开始酸涩,她强忍着泪水,因为南宫碧落到现在也没有哭过。

    南宫碧落在醒来后就得到了苏映月和五婶的骨灰,由受伤的俞点苍和竹无心带回来,起初不吃不喝,多人轮番劝了很久,她现在除了喝水进食见一下光,其余时候都将自己关在了苏映月的房间里,不言不语,她的眼睛也失去了焦点,对任何人都视而不见。

    就连丧礼都是秦致远帮忙操办,衙门里的捕快也是他安排留守,人人都怕沉默的南宫碧落会出意外。

    竹无心看着可怜兮兮的曲水和低迷深沉的俞点苍气不一处来,当即冲到苏映月的房门外,大力拍着房门。

    “南宫碧落,要装死到什么时候,给我滚出来!今天你娘头七!你要让苏映月死不瞑目吗?”

    “前辈,不要这样残忍,别逼她……”所有人都围了过来,想劝竹无心不要这样,却都被竹无心瞪在原地。

    “没用武力破门已经很温和,你们一个个的也都最好滚回去,一个活死人不需要你们守!她要当不孝女,随她便吧,走!”竹无心手也拍痛了,她完转身就走,多守一会儿都不想。

    赵奕想了想,他也在门外道:“南宫,我带着弟兄们回衙门了,你……”

    他摇了摇头没什么,只对曲水:“水儿,照顾好你家姐。”

    樊二也沙哑着声音道:“曲水姐,你放心秦大人已经向各州府发了通缉令,哪怕天涯海角也会把玄刚那个畜生找出来,为苏姨……为苏姨报仇雪恨!”

    他们离开后只剩下曲水和俞点苍还守在门外,曲水走到屋门角,靠着蹲坐下去,蜷缩成了一团,也不再想话。俞点苍走过去,抬手想敲门,却不知该些什么。

    死亡,是最无奈的事情。

    他这个师父真的很失败,每一次都晚了一步,如果他和竹无心两人能够早一点哪怕就是早一天,也许就不是这个样子。竹无心因着药王门的事要来找苏映月,他也因为江湖上兴起的英雄令前来京城,两人不期而遇,再见还是两相生厌。

    竹无心恨俞点苍的窝囊和迂腐顽固,俞点苍不愿面对与瑶姬一模一样又个性迥异的竹无心,但偏巧又是同一个目的地,两人一言不合又大出手,最后又因着瑶姬而停息干戈,都有正事便也暂放恩怨同日抵京。

    抵达南宫府的时候已然是一片狼籍,何五的尸体让他们一路追上了都察院捕快,帮着一起退了收到风声迅速出动,假惺惺要横加干预的锦衣卫,急忙赶到了灵山。到的时候,竹无心已经反应极快地跳下了悬崖,他也一并跳下。

    可那处高峰虽不是万丈深渊,却也有千仞之险,即便武功强如他,轻功好如竹无心也不可能真如神仙一样,凌空起跃再上悬崖,只能不停往下坠落,苍雪剑也在坠落中丢失,至今没有找到,或许落在了断壁之上。

    剑,丢了便丢了。可人,终归还是没有救回来。

    他与竹无心坠下悬崖后都伤痕累累,借着不断摩擦断壁和崖壁上的枝桠缓速才没有坠崖而亡,何况早就已经奄奄一息的苏映月?就算他二人一直护着她下坠,竹无心还在她脖颈的刀口抹了药,苏映月到了崖底的时候已经无力回天。

    老天唯一的眷顾,只不过还留着苏映月一口气,让她还想的话,让她和这个人间的道别不会那么仓促。

    门吱呀一声开了。

    “姐!”曲水一下站起了身,她好想听到南宫碧落轻轻柔柔的声音,或者一个点头也好。

    然南宫碧落只是走出了房门,也终于肯跨出房门,她走到祠堂,竹无心看到她还难得笑了一下,她却只是默默上了香,默默地站着。

    竹无心皱了眉头,“你还是不肯话?苏映月对你的期盼你忘了吗?”

    南宫碧落呼吸急促了一下,如果苏映月受重伤坠崖都没有立即死亡是老天的恩赐,可为什么就不肯再多给她们母女一些眷顾?

    若老天是仁慈的,为什么不肯再仁慈一些,把苏映月还回来?

    也许世间的离别大多数都是突然而仓促的,尤其猝然离开人世的死亡,不想让人过多去倾诉生死相隔的伤感一样,又不肯再施舍一些时间。

    苏映月去得很坚决,没有丝毫后悔的从容,只是她是否有很多话都还没有来得及?

    竹无心是的,在断崖之下,他们极力想要挽救苏映月,她却坦然地面对渐渐流逝的生命,只是她担心这场突然的灾劫会对南宫碧落造成不可磨灭的伤害,危急之中她连一声身为母亲的嘱咐都来不及。

    她想了好多话要安慰,想了许多事想让竹无心他们转述,甚至她想留给南宫碧落一封长长的信,让她振作让她坚强,告诉她她走得很平静,她想对女儿来不及继续深谈的亲、友、爱,来不及女儿的豪情壮志,很长很长的人生……

    可到最后她沉吟了久久后,从崖底仰望碧空,她也只是笑着留下了一句话,便让竹无心他们将她和巧姐的尸首火化了再带回,这样她回家后就可以和南宫昊天再度相拥。

    竹无心他们照做了,可他们却不知道该怎么让还活着的人释怀。

    南宫碧落面对竹无心的询问不想再留在祠堂里,她转身离去,竹无心对此也只是叹气无言,随后他们就看到南宫碧落开始走遍家里的每一个角落,苏映月的药室,苏巧的厨房,何五的马厩……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物是人非莫过于此。

    苏映月托人送来了最后的告别,她——落儿,愿你衣食恰恰足,愿你百年不孤独。

    南宫碧落开始搬运石锁、武器架,她来到苏映月房间的院落里,开始舞动刀枪剑戟,是发泄或是逃避无人知,她的拳掌腿法完一套又一套,所有武器挥舞一件又一件,左手刀右手剑,凌空翻越,踢起石锁脚碎地面。

    曲水三人谁也不敢上前阻止,她用千钧力挥洒百般难,她不停下,不想停下。

    这关在房里的七天,浑浑噩噩,她想了许多,又像空白一片,她记不太清了,可有些画面她又那么清晰。

    第一天,娘死了……

    第二天,娘死了……

    第三天,娘死了……她回到了时候……

    第四天,爹娘都走了……长辈都走了……他们也曾都在……她开始吃东西……

    第五天,第六天,今天是第七天,她记起了玄刚,记起了她的无能,也记起了她的娘,真的已经死了……

    她想哭,又不愿意自己哭,她把所有都发泄在了汗水里,天不下雨,她把自己湿透,从天光到夜幕,她不停下。

    终于她用尽了所有力气倒在了地上,她仰面朝着夜空躺着,大口大口喘着气,夜空里有几颗星星和一轮不是那么圆的月亮,但是好亮,照在她的身上。

    她举起手掌,想要包住月亮一样握紧拳头,月亮在天上,她抓不到,只有拳头可以握紧,哪怕一丝丝的力气,她对着月亮握紧拳头。

    她知道她要好好吃饭,要勤换衣裳,要照顾好自己,她有很多事还想做也应该去做,她知道月光映照在她身上,就像白天太阳也映照在身上,即便有时看不到,天还在。

    有些高高在上,有些触手不及,但她知道头上有青天,青天有日月。她是南宫碧落,南宫家的碧落,不再有双亲安在的落儿,不再有长者留守屋舍的南宫当家。

    爹、娘、五叔、五婶。

    呼吸开始平复,眼睛却开始模糊,你们倒是携手与共的潇洒离开了。

    忽然的,南宫碧落的眼眸里也缓缓倒映出一个身影,风飘絮。

    她以为错觉,可当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她眼眸中的人着一身与夜同色的衣裳,有春花秋月般的容貌,她低笑起来。

    百年不孤苦,她松了拳头,朝她伸了手。

    风飘絮没有任何犹疑地握住那只湿淋淋的手掌,她屏住的呼吸终于找到了跳动的调,她们相牵得真实。

    不安成真,惊闻噩耗,风飘絮的心似刀锉一般疼,但还好她来了,只因为一个惶恐不安,快马加鞭,掠地飞驰地来了,谁也不知道,谁也没想到。

    曲水他们虽然惊诧她几乎神速地赶来,但看着她们握在一起的手,忽然就安心了不少。南宫碧落也用力拉住牵着的手,爬了起来,她还是没有话,看了风尘仆仆的风飘絮一会儿就松开她,去到那块镶嵌着凝霜剑假山走去。

    大家都疑惑的时候,她竟然还有力气一掌将假山劈裂缝,将凝霜剑取了出来,她将剑拔了一截出来,到底是名剑,风吹雨日晒也丝毫不减光彩。

    官府悬赏、江湖英雄令?王瑾、越王公?

    一声脆响,她用力扣上了剑。

    “碧落!”风飘絮慌张地看着倒下的南宫碧落,几个箭步将她抱住。

    曲水等人围上,竹无心一把脉,令道:“水丫头立即烧几锅滚烫的水放到大木桶内,俞点苍你和我去药房拿药,丫头把她抱进房里。”

    很快南宫碧落就赤条条地被放入了滚烫的药水里蒸腾,木桶上盖着盖,只让她露个头透气,巨大悲怆过后,她的内伤也加重了不少,好在风飘絮、竹无心、俞点苍三人合力为她治疗了一夜,没有了大碍。

    风飘絮也为昏迷的她洗净了身子秀发,将她安顿回房,本以为没有问题了,南宫碧落却发起了高烧,已经七天没有过话的她开始迷迷糊糊呢喃着苏映月,开始反复做着噩梦。

    竹无心为她以偏法施了针,烧是退了,可人还是浑浑噩噩,还呕吐起来,异常虚弱,握着风飘絮的手不放才能安睡一会儿,一直到两天以后才好转。

    “也难怪,她几乎是在强行逼迫自己进食,又是内伤未愈,不过到底命硬。用苏映月留下的玄参补一下,静养一段时日就好了。”竹无心和俞点苍识趣地退出了房间。

    风飘絮喂南宫碧落一些米汤润了润嘴唇,就轻吻南宫额头,感觉体温正常后,也拍抚着被子,直到南宫碧落乖乖闭上了眼,她才离开房间,让她好好休息。

    一出门就遇上了守在外面的曲水,她姣好的面容憔悴黯淡了许多。一见她就问:“姐没事了吧?”

    风飘絮温柔笑道:“没事了。”

    哪知忽然地,曲水就扑进了她的怀里,抱着她放声大哭起来,“风姐姐……风姐姐……啊——啊——”

    像是要把所有的委屈与难过都发泄一样哭得很大声,像被抛弃的孩子,像溺水的人终于找到浮木,她紧紧抱着风飘絮,喊着哭着。

    房间内,南宫碧落也睁开了眼,听着曲水放肆的哭声,她只仰面默默流泪。

    南宫家,只剩下她们两个人住了。

    风飘絮任由曲水用力勒紧了她,只抬手轻柔拍着她的背。

    几日后,一大清早南宫碧落不见了,曲水和风飘絮给她送饭时,发现她不在房间里。

    这些天她还是默默无言,只是问她话也会如同往常一样点头摇头了,情绪也没有任何异常,他们都认为她慢慢好转,可这突然不见叫人慌了神。

    “落儿你抱着骨灰干嘛?你骑马要去哪里!”俞点苍的声音传来。

    风飘絮她们赶去祠堂,看到了被定住的竹无心,立即赶到马厩又看到了被定住的俞点苍,也不知道南宫碧落使了什么计策能定住他们,而一声马叫也从院墙外响起,随后便是马蹄远去。

    “姐!”

    “水儿,我去追,你解穴!”风飘絮脚下一点就越过墙头飞身而去。

    她如一只翩跹的黑蝴蝶飞舞在京城的长巷,前头奔驰的骏马上的人身穿熟悉的捕服,披头散发疾驰着,背上还有装有骨灰坛的包袱。风飘絮想要呼喊,又不敢太引人注目,只能加快速度,可她的轻功终有落地歇气的时候,如果马儿这样奔驰下去她是跟不上的。

    只是当她落地准备凝一口真气冒险搏一搏一举追上南宫碧落时,南宫碧落却停下了马。她马回头,缓缓来到风飘絮面前,然后在风飘絮的困惑中,将包袱挪到身前,向她伸出了手。

    风飘絮笑起来,她将手牵了上去,南宫碧落一拉,她也稳当坐在了她身后,两人共乘一马御风而去。

    风飘絮也不知道南宫碧落要做什么,只是牢牢抓着她的腰。渐渐地,她们的周围从城墙屋舍变作了山野树林,山林急退,马儿犹如风驰电掣。

    “碧落,你要带我去哪儿?”

    南宫碧落没吱声,她带着风飘絮去到了普渡庵将何五夫妇的骨灰供奉在了庙里,与尼姑交涉让她们奉香照看,风飘絮也如约与春喜等孩子会了一面,然后南宫碧落便拉着她急匆匆离去,也不给别人询问的机会。

    又坐在马上飞驰,绿草如茵,白云若雪,风飘絮这次也不问了,她安安心心靠在南宫碧落背上,让南宫碧落带她走过河流、山谷,去过林中猎户屋,摇下山果,还去采了一把花。

    最后南宫碧落将马儿放在河谷吃草,带着风飘絮爬了一座山,没有路的山,爬上去后一身的破叶子,她们站在山顶拍着灰,然后站在崖边,放眼眺望。

    天高水长,晴空万里。

    南宫碧落将她爹娘的骨灰开,在风飘絮的惊诧里倾倒在了风里。

    “碧落你?那是你爹娘的骨灰。”

    “自南宫家就好像有一种没有明的默契,对生死我们好像太在意又好像不在意,我们很认真地活,不想轻易死去,因为谁都没有死去又回来过,死亡好像就是结束。但死亡来临时,我们也从容死去,因为终归会有那一天,不得不结束就是该结束了。”

    “我也想将爹娘侍奉在身边,但爹走的时候很坚定,娘走的时候很洒脱,他们的骨灰早就融在了一起,我把他们洒进风里,以后山川大地,我行过处有天地风回就有他们。牵挂的形式很多,何必拘泥于一物。青天碧落,山河月明呀。”

    南宫碧落张开了双手闭上了眼,像是要飞翔,又像拥抱着风一样,披散的长发飞扬着,她笑着深呼吸。

    旁边的风飘絮看痴了去,随后她们动作一致地将乱舞的头发别到了耳后,听清风过耳。

    “这是时候我和我爹经常来的地方,我喜欢在这里听他讲查案的事,闪电就在那里吃草……”南宫碧落脸上有了以往的笑容,她指着河流着以往的事。

    了好多,风飘絮也听了好久,南宫碧落柔缓的声音里是她不曾参与过的南宫碧落,也是她曾艳羡过的南宫碧落,和南宫昊天过的话完整到了一起。

    太阳渐渐落山。

    南宫碧落在阴凉的风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道:“飘絮,你回去吧。”

    风飘絮一怔,她不假思索地来了,可来了之后她没有想过。南宫碧落也转过身来面对她,继续道:“回少林寺去,继续构建你的未鬼。京城洪流太多,江湖风浪太大,只有少林还算一方清净,能让你静心修行。十件功德事才有三,剩下还有七件,我期待与你们交锋,也不会再手下留情。”

    “你不想我留下来吗?”

    “想过,但这些天我想了很多,我改变主意了,我想你回去,也帮我带一封给流觞,不要让她回来,继续她想做的事。”南宫碧落靠近她,然后拥抱。“前路茫茫欲斩风霜,我想你成为我最坚实的后盾,未鬼和都察院会相互较量相互成长。你我情长,耐得时光。”

    “也想你自此与我走马江湖,更愿你不负热望。好,我会回去。”

    “风老板、风门主,谢谢你的出现完整了南宫碧落。”

    “如此,三生有幸。”

    黄昏夜幕她们轻拥,也话别。

    次日,南宫碧落复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