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分歧
顾云实生于民国四年,自幼家境贫寒,不知父亲是谁,其母也在他十岁的时候在贫病交加中去世。顾云实自幼自负聪明,十二岁的时候,他因实在无法忍受受人接济贫寒潦倒的生活,独自离乡南下,跑到当时的北伐军部队礼一名兵卒子。因身材高挑,又识字,旁人也当他有十四五岁,年龄的事情居然被瞒了过去。顾云实聪明好学,作战勇敢,也肯吃苦,很快被提为上等兵,被送到当地的军事教导队学习。这个军事教导队创办人的实际身份是个共产党人,顾云实也因此开始接触到共产主义的思想。一九二九年蒋桂战争爆发,桂系军阀失利,年仅十四岁的顾云实便投向了共产党,并参加了随后由共产党人在广西领导的百色起义,加入了红军队伍。
“去苏联做什么?”傅夕秀有些担忧地问夏铁,“老铁,你云实跟上面这么闹不会出事吧?这可是大不敬。”
“弟妹放心,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你来这里参加革命这么久了,什么时候见大家讲究过‘大不敬’这种东西了?”夏铁笑着安慰道,“共产党要是这点意见都容不下,还谈什么领导革命?云实虽然年轻,但也是个老党员了。”
“云实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傲,容易得罪人。”傅夕秀轻叹了口气,“仗的东西我不懂,但我看他们云实作战不听指挥,听着也不是事啊。”
“弟妹,论治病救人你是内行,论仗你就外行了,云实自加入红军,哪一次没完成作战任务了?”夏铁笑道,“不过他就是喜欢剑走偏锋出奇制胜,几乎不按理出牌,配合的队伍如果对他没有十二分的信任,经常被吓个半死。”
“可现在仗到一半就去苏联……”
“会有人接他的团的,放心。再去苏联是好事啊,去伏龙芝进修,多少人想去还没这个份呢。”
“可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傅夕秀眼睑低垂,抚上了自己平坦的腹。
夏铁没注意这一点,只劝慰道:“我知道,你们两口刚结婚,这时候分开有点舍不得。不过这次云实做得是过了点,这不吵上了嘛。也好,让云实出去冷静冷静。况且他在学历方面确实不够,如果没有大的变故,现在这样当个团长的也差不多到头了。趁这个机会去苏联进修,将来对他的前途也很有好处。”
听夏铁这么,傅夕秀也放下心来了。既然是对前途有好处,那就去吧。
“对了,在医院做得还习惯吗?”夏铁忽然关切道。
傅夕秀一开始对夏铁的关心还有点不自在,但想想他跟顾云实的交情好,渐渐的也就习以为常了,笑道:“我本来读的就是学医的,怎么会不习惯呢。”
夏铁点点头,大约也觉得自己这话问得没头脑了点,忙补充道:“是我糊涂了。毕竟一开始云实是把你安排去文工团的。”
“他那是瞎安排,哪有不看我擅长什么就随便做主的。”傅夕秀下意识的伸手玩自己长长的麻花辫子,话里充满了甜蜜的嗔怪,似乎还在回忆那场一见钟情的相遇。
夏铁想起顾云实的嘱咐,不让提他战场受伤要去疗养的事,对这对夫妻又是羡慕又是感叹。把眼前穿着军装梳着麻花辫的幸福的妇人和半年前那片黄土地上妃色的身影相叠,心中情愫莫名。
桂南战事毕,梁冬哥这才请了假回家。
梁冬哥是南京人,但梁家祖籍湖北,这也是为什么季浩然会梁家跟陈怀远的半个老乡的原因。梁冬哥这次回乡,去的就是湖北的梁家宗祠。此时距梁光松去世已经过了三个多月了。
华北刚刚另一过一场大范围的运动战。不管是日共双方都在扫战场休整军队。事实上,百团大战的消息不仅震动日军,也震动了国府,而日军南下也使得国军压力大减能够空出一部分手来——蒋介石剿共的心思又开始活络了。
十二月的湖北,白雪皑皑,大地苍茫。梁冬哥站在父亲的墓前,看不出哀恸,任风吹衣袖雪落满衫,只那么站着,面容冷峻。
他是一个人来的,借了陈怀远的马,吃了十几天的干粮,险些一个人摔在路上再也爬不起来的这么过来的。
“我以为你能忍得住不回来的。”身后传来青年男子的声音。
“就算我忍得住不来祭奠先父,可也忍不住想知道,组织上究竟准备怎么安排我的工作。”梁冬哥叹了口气。
“我知道,之前的事不应该让你出手,但是后方情况严峻,延安就快要弹尽粮绝,这次的海外支援对我们来非常重要,所以才在面对地方上请求支援的时候,把你的联络方式了出去。你放心,他们并不知道‘夜莺’是谁。你的资料早就从湘赣地下党组织转进了中央,级别是‘绝密’,除了我,只有中央特科的人能看得到。”
“嗯,上次的暗号是约定好的一次性单向联络暗号,不会有第二次。”梁冬哥点点头,随即道,“我知道预五师里有自己人,一开始我察觉到他们弄错密码本还冒险插手提醒,可惜还是迟了。”
“是了,你别多想,组织对你的定位没有变,任务也没有变。真的,这种时候你不该来。”男子有些忧心道,“百团大战给国民党造成了很大的压力,现在国府方向对我们的舆论情况很不好。”
“是啊,鬼子南下,国军部队现在已经能范围反攻了。这次百团大战造成的震动很大。当初让我潜伏,是为了万一蒋介石背后下刀的时候可以挽救党。看现在的情形,背后下刀只是早晚的事了。”梁冬哥转过身,对身后的人,“雨山,可我不认为剿共的任务会落到陈怀远的头上。”梁冬哥这次没有对外人称呼陈怀远为“先生”,而是直呼其名。
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胡东昌。”
“我现在真羡慕五。”梁冬哥淡淡地,“他在胡东昌身边,能发挥作用。”
“五还羡慕你,你能上战场杀鬼子,他就只能一个劲地当预备队……你好好的怎么会这么想?”
“没什么,自从知道父亲去世后,我就觉得很累,觉得自己没用,整天跟着陈怀远,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梁冬哥的语气有点淡漠,好像在一件跟自己无关的事情一样。
“遇上什么事了?”
“没什么,就是这次出来前跟陈怀远吵起来了。关于对百团大战的看法……我没忍住,反驳了几句。”
“呵呵,你还是老样子。”田愈忠笑了一下,转而严肃道,“不过别忘记你现在是什么身份。毕竟比不得过去同学之间的辩论……你只要保持不左不右的样子就好了,不要太左了受人忌惮。”
“没有,他应该也不记得了……”梁冬哥目光闪烁了一下,想起离开前那晚,酒后的陈怀远在他身上留下的带着某种怒意的啃噬,下意识的抚上自己的颈侧,“那天我只是趁他他喝醉试探了一下,没想到反应会那么大。”
田愈忠似乎抓住了什么:“所以你因为他反应很大,就冒冒失失地跑回来,跟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了?”
“我是要回来祭奠先父……也对,也有这部分原因。”梁冬哥眨眨眼睛,进灰了,眼睛很不舒服,很涩,“以前,是我视陈怀远为敌,他待我好而我心中不受。现在,我以之为友,他却以我为敌。厉主任解释那是兄弟阋墙于内而御侮于外,我信了。现在想,那也分时间,如果同时发生的话,既然内阋于墙了,如何能外御其侮?”
“他不是以你为敌,他是以我们为敌。”
“我跟你们有差吗?”
“在你心里没差,在他眼里有差。”田愈忠笑了,“所以才叫内线,才叫潜伏……冬哥,我发现,你好像对陈怀远……”田愈忠顿了顿。
梁冬哥忽然有些想逃避,又有些期待:“怎么?”
“你对陈怀远是不是太认真了?”田愈忠尝试着寻找合适的措辞来形容自己的感觉,“他毕竟是国民党员,效忠于蒋介石,再怎么也不可能跟我们是一条心啊。我怎么有种你想要把人拉过来的感觉?”
“……宋老当初不是了我可以尝试么?”
“那你就不是潜伏的内线,而是策反的客了。”田愈忠使劲摇头道,“这怎么行?就算陈怀远有点左的倾向,现在也完全不是时候啊。你怎么……”田愈忠到一半忽然停住了,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盯着梁冬哥看。
“为什么?”
梁冬哥有种终于被中心事的不安和如释重负,长吐一口气:“因为他对我太好了,真心的好,好得我不忍心对他有任何欺骗。所以我也想对他好,想他为人民而战不要再为蒋介石卖命,想以后我可以不用欺骗他。如果他不是国民党,一切就好了。”
“你真是,你真是……”田愈忠忽然觉得自己完全讲不出话来了,抬手挥动了几下,半晌才放下手。他叹了口气,向前一步和梁冬哥并排而立,朝着梁光松的牌位深深地鞠了一躬:“伯父,当初既是我起头拖冬哥下的这趟水,我保证,就是我死,也要将他完好的带回到您跟前来……”
“雨山!”梁冬哥出声断了他的话,“我没有去送死,我知道分寸。”
田愈忠鞠完躬,回身毫不客气地:“你的分寸早被陈怀远给搅乱了。你要真知道分寸,现在应该在重庆的家里,而不是在这里。”
梁冬哥不承认自己乱了分寸,自信道:“先父的墓在这里。落叶归根,或许我清明的时候来更好,现在来,他们也不得我什么。”
“我知道,你一向很聪明,可我不放心……”田愈衷叹了口气,转过身想要伸手揉梁冬哥的脑袋,伸到一半又放下,有些感慨得笑道,“虽然大学四年里尽看着你窜个头了,但你这长得也太高了,想你以前还整天跟在行初屁股后头叫学长来着。”
梁冬哥终于有忍俊不禁,冷峻的脸上崩出一丝笑意,随即又收敛了:“尚……行初的事怎么样了?”
“你想问什么?”田愈忠忽然严肃地皱起眉头。
梁冬哥楞了一下,沉声问道:“还是无法接受他吗?还是,我给的资料,你根本没有上报?”
田愈忠叹了一口气:“冬哥,不管行初这个人本身到底如何,抛开我们在学校里的交情,你站在组织的角度想,凭着他之前的所作所为,不管他现在所处的位置对于我们情报工作的展开多么有利,你认为组织还有可能再接纳他吗?”
梁冬哥沉默了一会儿,艰难地点点头。
田愈忠继续道:“学昕信你,我也信你,正是因为信你,所以才我自作主张没有上报。行初将来能走什么路,全靠他自己。你要为他好,就断了让他回来的念头”
梁冬哥垂下眼睑,有些低落:“……是为了保护我吗?”
“是,就是为了保护你!延安现在正在整风,你这不是往枪口上撞吗?”田愈忠有些激动,“你跟行初的感情好归好,但你这么做是破坏了纪律!给组织增加了暴露的风险!你啊,你就是心软……我看你对那个陈怀远八成也是!”
“是,我已经认识到这个错误了。”梁冬哥诚恳地反省道,“因为我自己本身就出身于资产阶级家庭,对工农运动和阶级斗争的紧迫感和使命感还不够强烈……我以后会注意的。”
田愈忠上前拍落他肩上的雪,柔声道:“冬哥,我知道其实你心里一点都不轻松。但要坚持住,不要被那些温情迷惑了双眼,除非陈怀远真有起义投奔的那一天,否则,不要再想这些了。”
梁冬哥地不可闻地应了一声“嗯”,眼神更加空茫了。他沉默地抬头看着阴沉沉的天空,呵着白气,四面八方都是呜呜的风声,卷着地上的雪。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时候。
梁光松抱着稚的他,指着青天白日旗:“冬哥,你看,这是国旗,就是代表我们民族的旗子,大家看到这面旗子就会聚在一起,驱除鞑虏,恢复中华,败所有的坏人。”
“坏人太多了怎么办?”
“再多也能败,只要大家能聚在一起。”
“聚不起来怎么办?”
“那就换一面能聚地起来的旗子。”
“如果所有旗子都聚不起来,怎么办?会被坏人欺负吗?”
“那就去找那面能聚起大多数人的旗子。”
……
“今年冬天真冷。”
田愈忠伸手抓过梁冬哥冰凉的手:“是很冷,别在这里干站着了,梁老也不愿意看自己的宝贝儿子在风雪里冻着。我们都站着了半天了,还有什么话回去再吧。”
从乡人那里借来的骡马噗刺噗刺得踩着雪,拉着板车,轮子吱呀呀的响着,向村子里行去。
湖北的雪下得很大,而重庆的天气就温和很多了。
陈怀远挺直了腰板端坐在重庆家中的沙发上,闭目养神。王玉玲泡了一杯茶放在一边,看他这几天对什么事都这副老僧入定似的样子,微叹了口气,准备起身离开。
“玉玲,”陈怀远忽然话了,“念先现在在军校过得怎么样了?”
“挺好的,也没叫苦,跟同学处得也不错。”王玉玲简单地概括了一下,正要细,之间陈怀远眼睛一闭,又开始闭目养神了。
王玉玲有些恼怒,但也无可奈何。
陈怀远大约也觉得这样不对,又道:“念平呢?过了年,也该去上学了吧。”
王玉玲对陈怀远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也见惯了,两人本来也不过是假担着个夫妻的名分勉强搭伙过日子,自然也懒得跟他计较:“念平今年都已经在念三年级了,还好冬哥点得周全,要等你想起来,黄花菜都凉了。”
陈怀远听到“冬哥”二字,愣了一下,下意识地伸手扯了把领口的扣子,没扯开,忽然浑身都放松了靠坐在沙发上,沉默了一会儿,慢慢道:“玉玲啊,以后我要是太忙了顾不上,家里若有什么事,你都找冬哥拿主意吧。”
“你真该讨他当老婆。”王玉玲又好气又好笑。心中暗道:什么太忙了顾不上,有空你也压根想不起来要顾,合该都不是你我亲生的。
“他要是女的我就真娶了。”陈怀远没头没脑地扔了一句,起身向书房走去。
王玉玲听了,嘴上没什么,心中却笑骂道:要是能换性别我也不用这么憋屈了,我还想当男的上战场呢,也不至于被家里人死活逼着嫁人了。
陈怀远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也不顾上王玉玲想什么,把自己关进了书房,脑中回荡着的是梁冬哥请假回家前一晚上和他的争吵。
“他们弱的时候游击,要被骂这是游而不击,他们强大一点了能阵地战了,又要被骂隐藏实力不真心合作。反正只要是共产党,在我党眼里就应该是不对的,是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一百多个团是怎么冒出来的?第八路军是受中央管辖的,他们这么发展军队,为什么中央都不知道?”
“报上来多了,是骗粮草骗物资,报上来少了,又是心怀不轨狼子野心。敌后的情况那么乱,日军伪军国军共军,能活下来就够不容易的了,况且这次还消灭了那么多鬼子,还要怎样挑三拣四?”
“这是挑三拣四的问题吗?别什么报多了如何报少了如何,如实上报就这么难?你敢之前共产党没有隐藏实力?否则为什么平型关后就没有一场拿得出手的大规模战斗,都游击去了,那一百多个团是哪里冒出来的?亏我以前还同情他们,校长的没错,他妈的就是一帮子黄俄!”
“什么叫一帮子黄俄?师座上的黄埔军校难道不是和苏联合作办起来的?当初学生军没有受过苏联的支援吗?北伐的时候没有苏联的军事顾问吗?那时候对共产党的援助和对我们的比,简直是九牛一毛!难不成委员长也是黄俄?”
“笑话!我党是执政党,国际援助由我党接收理所当然。共产党凭什么?”
“就凭总理联俄容共扶助工农!党国对共产党的压是个瞎子都看得出来。如果共产党不是诚心合作不是为了抗日救亡而是图谋不轨的话,就不会有这次的百团大战!何况华北地产区都是产粮之地,只要处理得好,能养活很多人。他们发展快不正明了他们的策略是正确的是受到人民欢迎的吗?难道再来一个‘水旱蝗汤’②,让老百姓帮着日本人国军那样面子上更好看?”
“照你这么,以后华北全变共产党的地盘了我党的面自己上就好看了?抗战前就剩下三万人了,你看看他们现在有多少人?你就这么傻,他们现在跟你要钱要粮要装备要武器,将来就会跟你要土地要席位要政权!”
“让他们来要啊!讲求民主的话让群众来投这个票,如果共产党是过来巧取豪夺的没有人会站在他们那边。如果人民大众都觉得我党不如共产党了,那我就去当共产党去!”
“你就是个天真无知的年轻!”
“你就是见不得共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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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边的法是“联俄联共”,台湾那边的法是“联俄容共”,可能当年两党对内的法就是这么不一样的吧。到底哪个是真的只能去问孙中山先生了。这里梁冬哥是以国民党军官的身份在话,所以采用“联俄容共”一。
②“水旱蝗汤”,完整的法是“水旱蝗汤,河南四荒”,四荒分别是水灾、旱灾、蝗灾和国军将领汤恩伯。此事发生在1942年的河南,这里提前使用这个概念,是个BUG,写的时候一时顺手就写出来了,现在想用其他例子来代替可一时也想不出更典型更有戏剧性的例子了,就放着不改了。另,现在“网络翻案风”愈演愈烈,这个法也有人要推翻,这个“汤”不是汤恩伯,而是泛指土匪。笔者只是写,没做什么严谨的推论和判断,仅采用其中一种法来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