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梁X姜遗】十一个愿望
明天就是元旦了, 新年伊始,街道两旁的商铺早就挂出了喜庆的装饰,放眼望去, 整条街都是红彤彤的, 看上去真是热闹极了。
走出中餐馆时,薄梁不禁眯着眼睛抬头望了眼天,天上亮白一片,风刀也不见收敛,拿出了要置人于死地一般的气魄, 连带着商铺门前挂着的铃铛也被吹得响个不停。
他低下头, 将脖子上搭着的咖色围巾又绕着脖子缠了两圈, 然后提着保温桶,只身扎进了大风之中里。
街头巷尾的铃声好似催命符, 促得他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回到公寓,暖气迎面扑了过来,也不见他的神情有丝毫松懈。只见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了楼上——每次他一个人出门的时候,总是像这样担心得不得了。
所幸, 屋里的人坐在壁炉边画着画, 看上去安适自在,一如他离开之前。
薄梁的脚步便缓缓地顿在了门边, 眉头舒展了些,身体放松地倚着门框,心里头终于踏实了一点。
“我回来了。”他温柔地对着屋子里的人微笑。
然而里面的姜遗却画得很是专注, 好像根本就感知不到他的存在一样。窗外的薄光斜斜洒在了姜遗的脸上,令他周身镀上了一层光芒, 本就白皙的皮肤被那光线折射得近乎透明,这让薄梁心头忽地一紧, 仿佛眼前这个正在画画的人随时可能会离他而去一样。
他紧紧提着保温桶走进了屋内,走向了姜遗。
“在画什么?”忍不住出了声,搅破室内死一样的宁静。
姜遗仍没有理他,继续自己手上的动作。
薄梁只得坐在了姜遗对面的椅子上,看着姜遗画画。他的目光肆无忌惮,眼神专注而温柔。就这么看着,有那么一刹那的恍神,以为他们回到了十几年前。
——他初识姜遗的时候,也是像这样。
那时姜遗正在山顶的一处空地上,拿着块石头在地上涂涂写写,一脸认真的样子。他站在姜遗的身后,瞧了好一会儿,问他在画什么?
那个时候的姜遗远没有现在这样云淡风轻,冷不防听见身后有人话,身体直直就要往下栽。
是薄梁拉住了他:“当心。”
姜遗坐在亭子里,双手捂住胸膛喘了好久的气,忿忿:“你吓死我了!”
话时两颊微微有些鼓,像条生气的金鱼,一双鹿眼湿漉漉的,看起来就和要哭了一样。
薄梁闻言便有些内疚,他走了过去,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巧克力当赔罪:“别生气了,我叫薄梁。”
“我管你叫什么。”姜遗拍掉他的手,可见是真生气了,掌心抵着心口,径直就走了。
人走了,巧克力也掉了。
薄梁的一句“你叫什么”还没问出来,就被姜遗的背影堵死在了口中。
如意山就那么大,要弄清一个人的来历并不太难,弄清姜遗的名姓之时也就顺带弄清了他的来历,再想了解得多一些,他就知道了,原来姜遗还有先天性心脏病,是不经吓的。
当他弄清了姜遗的全部,心里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变得很难受。
不过当时他也就十岁而已,尚不理解这难受是出于锦衣玉食下的悲悯还是出于不知者无罪的歉疚。
那天以后他买了很多绘本和画具在山顶上等着,可姜遗一次也没有再来过。
某次早饭,听见父母的闲聊,他这才知道,原来那晚回去以后姜遗发病了,祝先生和傅太太为着这事吵了一通,后来的结果是傅太太带着儿子祝深出国学画了。
母亲钟芸面露嫌色,一边切着培根,一边道:“要我啊,云织也是个拎不清的,那种下贱胚子就不该让他进门!来,我大嫂也是心软,居然让我哥的私生子也回到钟家了,你看看这是什么世道呀……”
父亲薄尹振了振报纸,“食不言寝不语。”
钟芸撇撇嘴,望着餐桌上一大一的哥俩,面色得意:“还是咱们家好。”
薄梁放下刀叉就跑出了门,钟芸跟在后面喊:“去哪?你去哪?”
薄梁咬了咬唇,他想去祝宅。
后来他的确有过许多能进祝宅看望姜遗的机会,可一次也没有见到想见的人。
之后一晃好几年,再见面是在卓尔的初中部。
彼时学期伊始,他作为年度的优秀学生干部登台发言。
姜遗初一刚入学,如台下坐着的学生一样,仰着头看向台上。
薄梁向大家鞠了个躬,抬起头刚准备发言时,看见台下正对着自己那人无端熟悉。
他一下就认出了,眼里闪过遮掩不住的欣喜,差点要冲到台下去。
姜遗还是没有变,看上去很是瘦削,静静地望着台上时,不知是否因为额前头发过长的原因,半遮住了眼睛,显得有些阴郁。
不算太近的距离,他却观察得很仔细,似乎都能看穿对方悲郁而神秘的底色。
薄梁心头为之一颤,抬手时不知触到了什么,麦克风瞬间划过一片尖锐而刺耳的声音,全场都皱眉捂住了耳朵,底下议论一片。
唯有姜遗,就这样静静坐着,半仰着头看着他,仿佛周遭的一切嘈杂都与他无关。
很快便有老师上来修好了麦克风,薄梁轻咳一声,开始照本宣科,可他那时究竟了什么,就连他自己都已经不记得了。
唯记得有一双鹿眼,湿漉漉的,在自己的心里眨啊眨。
他是学生会的干部,平时要担的事情很多,他那两年成天往低年级跑。卓尔的学生们非富即贵,大多喜欢看菜下碟,他知道姜遗在班里可能不大好过。
——但他没想过会难过成那样。
他记不得自己这是第几次把姜遗从沙坑里拉出来了,显然姜遗是被人恶意摔进去的,手腕甚至还带着一圈淤痕,脸上也挂着伤。
“谁做的。”他是真动怒了,面色阴沉,直直望着姜遗。
姜遗抖了抖身上的沙子,不话。
“我去看监控。”他实在气疯了,非得查出那些人不可。
姜遗却拽住了他,淡淡道:“别去了,没用的。”
薄梁甩开姜遗的手,一语不发地往前走,却听姜遗突然叫住了他。
“你不是很早就想知道我叫什么吗,学长?”
薄梁顿住了脚步。
“姜遗。我的名字。”姜遗虚弱地扶着单杠的柱子,默默凝望着薄梁的背影。
薄梁手中的拳握得死紧,却又,渐渐地放下了。
那一刻,他的心头忽然闪过一个疑问——是怎样的父母才会给自己的孩子取出这样的名字?
姜遗。
是遗留?遗弃?还是遗憾?
可在他眼中,身后的那个瘦弱的孩子该是遗世而独立的。
他回过头,慢慢走回到姜遗的身边,似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知道。”
“我知道你知道。”姜遗仰头望着他,眼里丝尘未染:“但这是我告诉你的。”
薄梁一下就泄了气,他心里真没有什么怒气了,只是看着姜遗发青的嘴角和乌紫的颧骨,莫名有些闷。
他抬手,情不自禁地伸向姜遗,手指却在堪堪碰到姜遗的脸颊时一顿,极力克制住心底汹涌的情愫,如发誓一般:“以后不会再有人欺负你了,十一。”
姜遗只是愣了一瞬,苍白的笑容僵在唇上:“学长知道的挺多。”
十一,是他的排行。
可是从来都没有人承认过。
“我是真的。”
姜遗无可无不可地笑了。
在那样无忧无虑的家庭里长大的孩子,好像比同龄人都来得单纯和天真,很容易相信别人,又很容易对别人好。
只是姜遗的心防太重,他早就在摸爬滚的成长里学会了察言观色,所以他从来就不相信什么人,更不相信眼前这个同情心泛滥的少爷的随口承诺。
“哦。”他拍了拍身上的灰,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声,然后便头也不回地朝教室走去。
薄梁看着他的背影,心头很不是滋味,后来私下警告了许多人,那些人看在他的面子上确实不敢再明目张胆地针对姜遗了。
只是要针对一个人,方法实在太多。
之后姜遗不知道又吃了多少亏,受了多少苦,但他从不对薄梁。
他依旧孤僻,我行我素,又独来独往。
他们渐渐地升上了更高的年级,薄梁总费力地兜一大圈,绕到初中部来找姜遗。
他看到姜遗偶尔会在树荫下看书,会在后山上画画,会在凉亭里睡觉。
他睡着了总一动不动的,连鼻息都是轻缓而微弱的。薄梁轻手轻脚地走去伸手试探,探到姜遗的鼻息好像停滞了,随即连带着他的心也跟着慌乱了起来,心里闪过了无数念头,甚至都来不及思考什么就准备为他做急救复苏。
将姜遗平放在了地上,薄梁的双手都在颤抖——自从知道姜遗患有心脏病以后他就开始涉猎相关的病症和急救常识了,可没想到居然有朝一日会实践。
他跪在一边,将重叠相扣的双手压在姜遗的心脏处,密密麻麻的汗从他的额上滑落,他刚准备用力,却见姜遗睁开了眼,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他来不及反应,一下就坐倒在地上:“你、你……没……”
瞥见姜遗眼中的揶揄之色,他不清自己心里更多的是后怕还是生气。
这个人,怎么连生死都能拿来开玩笑?
他自跟在父亲身边历练,待人接物从来都面不改色处变不惊,没想到有朝一日竟被个初三的黄毛子给骗到了。
“学长似乎想为我做急救?”姜遗坐了起来,直起身子冲他眨眼。明明是一双无辜鹿眼,可话里话外都是揶揄的圈套。
薄梁顿了顿,叹了口气,站了起来:“你没事就好。”
姜遗愣住了,似乎没有料到薄梁会有这样的反应。
他原是想借此机会,借薄梁生气的由头,和他大闹一场,从此划分界限的。他不习惯有人关心,反正关心过他的人迟早都会离开。
可他没想到的是薄梁面上的担心和忧虑似乎比生气更重,几乎是颤着声音:“以后不要再用这种事吓我了,十一。”
姜遗挪开了头,拍了拍胸前校服上的褶皱,淡声道:“你要习惯。”
薄梁浑身发抖,忍着没敢问他,习惯什么?
是习惯这个玩笑?
还是……
习惯他的心跳会停止?
“我这个病啊,很多人都活不过十八岁的。”姜遗轻轻朝薄梁一笑,下巴好似更尖了,他漫不经心的眼底有一把隐形的刀子,正一寸一寸割裂着薄梁的心脏:“所以学长啊,不要再对我白费力气了哦。”
稳,准,狠。
轰地一声,薄梁心里有什么炸开了。
姜遗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我没有白费力气。”薄梁低下了头,仍朝坐在地上的姜遗递出了手。
姜遗没想到对面这个人会这么倔,兀自敛起了笑,自己撑着地面站了起来,又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凉亭。
薄梁的手便顿在了空气之中。
那天以后,他们就没有再过话了。姜遗待他如同一个陌生人,有时候学校见到了他,也不会招呼,眼神更不会与他有任何接触。
他在姜遗的眼里好像是一场瘟疫,他生平第一次感觉到挫败。
毕竟他身边从不缺朋友,连手都不用招,便有无数人成群结队朝他涌来,独独在姜遗这处,他彷如逆行之舟,进是在退,退亦是在退。
没有人教他该怎么办,对一个人好,怎么就这么难啊。
姜遗主动与他讲话大概是在他高二的时候,彼时姜遗捧着祝深的油画,是来当客的。
来可笑,姜遗竟是来撮合他和祝深的。
“为什么?”薄梁面上似乎有一丝被羞辱的感觉,难以再维持素来的微笑了。
“没有为什么。”
“那我和你——”
“你该看一看其他人。”姜遗断了他的话,想来那时姜遗个子明明才到他的肩头,可出的话却像千钧之重:“我想看到你和祝深在一起。”
至少他是健康的。
健康,且喜欢你的。
而我不一样。
“我不可能和他在一起。”薄梁冷冷地看着他,一字一顿:“姜遗,你好像没有心。”
姜遗微怔,面上闪过了一丝错愕的表情,薄梁都觉得自己的指控似乎有些严重了,他刚想补救,却见姜遗点了点头,轻轻笑:“好像是的。”
话音刚落,薄梁便忍不住冲过去,捧住了他的脸,吻上了他的唇。
姜遗的唇可真冷啊,直至现在想来都好像凝了霜一样。
那时薄梁第一次吻一个人,使了十足的力气,牙齿在对方的嘴唇上狠狠碾过,吻得姜遗失措地呜呜乱叫,像一只初生的猫。渐渐地,他的力道便放松了些,轻轻扣着姜遗的后脑,安抚他无用的挣扎。
贴得近,姜遗的长睫如受伤的蝶一样轻轻振翅,薄梁忍不住就想将那对蝶圈养在自己的天地里。
别飞远了,来我身边吧。他想。
怕姜遗缺氧,薄梁终恢复了些许理智,鼻子抵住了姜遗的鼻子,两人便交错着彼此的喘息。
姜遗沉默地推开他,蹲下去拾起祝深跌在地上的油画。
薄梁凉凉开口:“你就那么喜欢祝深?”
喜欢到就连自己的喜欢也可以拱手让人?
姜遗仿佛被戳中了什么,怔了一瞬,然后欲盖弥彰地大声冲他道:“我讨厌祝深!我更讨厌你!”
啪地,一滴眼泪落在了地上。
薄梁看见姜遗的肩膀一缩一缩的,心里像被人重重地了一拳似的。他无措地拉起了姜遗,发现姜遗真的哭了,眼圈通红,却暗自强忍,不许自己发出声音。
薄梁摸着唇叹气,他该拿他怎么办才好呢?
他喜欢的人总是这样口是心非啊。
姜遗避开了薄梁的手,往后退了几步,卷好了祝深的油画,喃喃道:“别选我……”
“已经选了。”
“那就改。”
“改不了了。”
或许,他压根就没有算改。
姜遗平生第一次被堵得不出话,重重地踩了薄梁一脚,生气地离开了那间教室。
直到想到当年姜遗那气急败坏的样子,薄梁都不禁笑出了声来。
姜遗放下了手中的画笔,瞥了薄梁一眼:“笑什么?”
薄梁摇了摇头,“画好了?”
姜遗轻轻地眨了一下眼,以作回答。
“我看看?”薄梁问。
姜遗挪了挪画架,轻轻拒绝:“不。”
薄梁也不在意:“我迟早会看到的。”
姜遗的眼神暗了暗,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很是疲惫地问他:“外面下雪了吗?”
“没,天气预报快下了。”
姜遗面带遗憾,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因为坐久了,身体显得有些虚浮,脑袋有些昏沉,在他扶住墙的那一刻,薄梁眼明手快地接住了他。
姜遗淡淡道:“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再见一场雪。”
薄梁的脸色一下就变了,惩罚性地捏了捏姜遗有些发乌的唇,可这一捏,心里更疼了。
指腹停在姜遗唇畔上的时间太久了,久到姜遗偏头闪避。
薄梁不动声色:“买到你爱吃的饺子了,喜欢吗?”
姜遗“嗯”了一声,漫不经心道:“还行。”
薄梁唇角忍不住往上翘。
这么多年了,他从没从姜遗的嘴里撬出过一句“喜欢”,“还行”大概已经是最高评价了。
姜遗:“刚才格林医生电话来了。”
薄梁心一紧:“他和你什么了?”
“他叫我回去住院。”姜遗缓缓抬起头看着薄梁:“但你我都清楚,现在回去已经没有意义了,我不想将来全身都是针管地死在病床上。我想体面一点,和这个世界再见。”
薄梁深吸一口气,别开了头,不让姜遗看见他泛红的眼圈:“嗯。”
室内安静,窗户被外面的强风吹得发抖,隔着厚厚的玻璃隐约能听见外面呼啸肆虐的声响,薄梁却听得很真切。
他疑心,那声音是他心底的。
“如果他再来,替我谢谢他和钟衡的好意。”顿了顿,姜遗:“我现在,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薄梁下意识地看向身后的那片空白的墙面,上面写着十一行黑字,已经被红笔划去六行了。
这是半月前姜遗出院时,替自己拟的余生心愿。听起来老土极了,是他受旁边病床上一个先心孩儿的启发定的。
绞尽脑汁想啊想,他这一生居然只剩下十一个愿望了。
前六个愿望已经完成。
第七行写着,画一幅油画。
姜遗走到墙边,挥手一划,便只剩下五个愿望了。
第七行写着,看《安丽埃塔湖畔的影子》。
两人已经很久没有一起看过电影了——自从姜遗住院以后。
姜遗现在饭量很,大概慢吞吞地吃了两只半饺子便嚷着他已经饱了。薄梁默默地吃完了剩下的饺子,两人凑在床上看着这部致郁的影片。
这是姜遗最爱的电影,他曾经一个人看了不下百遍,就连每个人物的台词都能准确出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看了。”姜遗笑吟吟望着薄梁。
薄梁攥紧了他的手,摩挲着他无名指的戒环:“你别……”
这七年间,姜遗曾无数次对他出这样的话,想借此提高他的免疫力,好让他在真正面对生死时能够自在从容些。可是没有办法,光是想到姜遗的生命像是倒放的沙漏,正在一点一点流逝,薄梁就心痛得无法呼吸。
他虽叫薄梁,听上去凉薄至极,可一生的温情都尽数给了姜遗。
姜遗在心底叹了一口气,靠在了薄梁的怀里,专心致志地看着电影。
其实现在的他已经没多大有精神了,想着这是人生最后的第七个愿望,还是勉强起精神将它看下去。
这是一部双救赎的外国老片,当女主安娜用石头砸破了饱受虐待的男主莱尔的窗户,男主义无反顾地牵上了女主的手,成为了无依无靠的女主的亲人以后,他们的命运从此并轨。
他们定居在安丽埃塔湖畔,共同度过了一段暧昧而愉快的时光之后,男主将所有财产留给女主,他厌倦了这里的风景,然后平静离开。
此后,女主便开始了她的漫长寻找,再回到承载着他们美好记忆的那座湖畔时,已逾四十年,女主白发苍苍,腿脚也不便。
然而她在地窖里找到一张未焚毁尽的书信,这才知道原来当时男主得了绝症,所以才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她。男主请求朋友帮他保守秘密,并在他死后将骨灰洒进安丽埃塔湖里,他愿意以此方式永远守护女主。
故事随着大提琴的音调娓娓道来,将人的心情弄得异常沉重。
拉出了一个一个深沉抒情的音符,实为女主在湖畔的夕阳里日益老去。
她变得伛偻,蹒跚,苍老,健忘,却仍坚持日复一日地去湖畔。她的阿兹海默症让她忘掉了许多本该有的回忆,她的视线总是飘渺虚无的,就像在等待着什么似的,从不肯聚焦在实物上。
年轻的护工终日伴着她,问她在等什么?
“看见面的湖了没有,我在等我的爱人。”女主面露赧色,像是怀春少女一般,略带娇羞道:“我在等他接我离开。”
电影戛然而止,两人久久不语。
一人在心底,默默将姜遗的心愿划去一行。
一人在心底,暗暗想他的心事该如何开口。
“安娜真傻啊……”姜遗轻轻。
薄梁低声道:“莱尔也很傻。”
若换做以前,姜遗还会和薄梁据理力争,可现在,他一句话也不出了,有的只是一声又一声的轻叹,像是尝过疾痛后的微浅呻|吟。
良久,听他轻声:“回薄家吧,这是我第九个愿望。”
薄梁几乎被他逼得声音嘶哑,却异常坚决:“不。”
姜遗举起他们十指相扣的双手,将自己无名指上的戒环对着薄梁的眼睛:“好了,你帮我完成十一个愿望,我和你结婚。”
“别赖账啊,学长。”
他就是吃准了薄梁重诺,才肆无忌惮地提出这样的要求。
薄梁哽咽,却坚持:“不。”
“该回家了,学长。”
薄梁捂住了姜遗的眼睛,不想让他看见自己湿润发红的眼圈,声音却犹自强硬:“不!”
姜遗微微仰头,吻了吻他的手心:“学长,你太犟了,别像安娜一样,嗯?等一个人五十年,不划算的。”
“学长,让我走得安心一点吧。”姜遗。
薄梁只觉得冷,刻骨的冷,冷到他的牙齿都开始颤了。明明窗户都被关严实了,可四面八方都好像透着风,直直往他的骨髓里钻。
逆着风,忍着疼,他沉声开口:“我不是安娜。”
姜遗笑了笑,眼睛弯弯。
薄梁犹自握紧了拳头,硬着声音:“我不会等一个人五十年。”
姜遗点了点头,“嗯。”
薄梁心中产生一丝悲凉,深吸一口气,假装心狠地顺着姜遗的话往下道:“我绝不会像安娜等莱尔一样等你,你放心好了,我来A国只是为了帮你治病——仅此而已。”
姜遗抿了抿唇,一字一顿道:“那真是太好了。”
薄梁心中一滞,只听姜遗道:“你知道的,当初和你在一起我只是为了气祝深,他得到的太多了,我只是想拥有一样他没有的东西。”
“我啊……真的很讨厌祝深呢。”姜遗重复强调着。
他现在话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了,完一句,总要轻轻喘息好一会儿。
薄梁轻轻替他顺气。
这语气令薄梁瞬间想起了祝深——虽然总是嘴上着他最讨厌私生子了,却还是将姜遗拉进了祝家来接他的车里。嘴上着他的画室不许任何外人进出,却还是默认了姜遗的存在。嘴上叫姜遗滚开,却又暗搓搓回头对姜遗,赶紧跟上。
尽管姜遗也从不他喜欢谁,但薄梁知道他也是喜欢祝深的。不然一向孤僻喜欢独来独往的他,也不会心甘情愿当祝深的跟屁虫了。
这两兄弟啊,从不会好好对人心里话。
“是,我当然知道。”几乎是咬着牙,薄梁对他:“这些事情我从不放在心上。”
“我困了,学长。”为了证明自己是真的很困,姜遗话都是闭着眼睛的。
薄梁抽了手,下了床,替他盖好了被子,便关门走了出去。
“啪嗒”一声,两人被一扇木门隔绝在两个空间里。
房里的那人无声流着眼泪,房外的那人蹲在了门口,将脑袋埋在了肘弯里。
这个冬天可太冷了,快要熬不过去了。
——两人同时想着。
薄梁又回到了姜遗的书房,凝望着写了字的那面墙,久久没有收回视线。
姜遗的第十个愿望是载名祝家族谱。
不得不,他第九个愿望与第十个愿望其实是费了心思的。
薄梁回薄家,姜遗归祝宅。
从此就尘归尘,土归土了吗?
如果他不完成姜遗的第九个愿望,回到薄家,便没有机会完成姜遗的第十个愿望,载名祝家族谱。
祝薄两家积怨已深,姜遗为自己的愿望了一个死扣,而线头,他交给了薄梁。
薄梁不禁苦笑了起来,姜遗就连他的后半生都安排好了,看样子真是很害怕自己会随他而去呢。
可放自己一个人留在世界上用长久的一生去怀念,未免也太残忍了些吧。
薄梁叹了口气,尽管再生气,他还是回到了卧室。
——大概是在三年前,他发现姜遗睡着睡着心跳会骤停,他便再也不放心姜遗一个人睡觉了。
此刻的姜遗真睡着了,一动不动,像个孩子。
薄梁下意识地抬起手腕看了一下手表,一切体征正常。
姜遗手上戴着的心率表关联着他的手表,看一眼便能检测姜遗的心跳。他请了科研人员将姜遗的心跳声音实时发送到自己的蓝牙耳机上,即使是睡觉,他也是带着蓝牙耳机的。
就好比这个时候,薄梁从姜遗的身后抱紧了他,明显听到自己耳机里的心跳声有些紊乱了。
他就知道,姜遗并没有睡着。
“十一,我们别吵架了。”薄梁的下巴抵在了姜遗的肩头。
姜遗身体一僵,被子里,他用自己怎么也暖不热的手,轻轻拍了拍薄梁的手背。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姜遗轻而缓地出声问他。
薄梁哑声:“忘不了。”
一滴眼泪砸进了枕头里,薄梁沉沉开口:“别生气了,我叫薄梁。”
姜遗好像在笑,摩挲着他的手心,轻轻:“我叫姜遗。”
顿了顿,他:“学长,对不起。”
“别对不起,”薄梁只觉得自己心塞得想要嚎啕大哭:“十一,别对不起……”
“不,不……你别难过。”姜遗温柔地哄着他:“你一难过,我就心痛。”
薄梁的掌心抵住了姜遗的胸口,感受掌心下那浅弱的跳动。
“还痛吗?”
姜遗轻轻摇头,“几点了?”
“十一点了。”
“那再过一个时……就到新年了……今年我,二十四岁了……”
“是,再过十一天是你的生日。”
“能不能,提前……对我一句……生日快乐啊,学长。”
“不。”薄梁十分坚持:“到那天我再和你。”
“一嘛……”
“十一,也给我一个盼头好吗?”
姜遗一愣,咬了咬冰凉的唇:“那你……要记得啊……”
“忘不了。”
姜遗的手抵在了薄梁的手背上:“你……人死了以后会去哪里?”
薄梁心钝痛:“别这种话。”
语气近乎哀求。
“我只是……问一问呀,”姜遗再次闭上了眼睛,淌出了一滴泪,“我不知道……人死了会去哪里,是否还会有意识……”
“姜遗。”薄梁提声警告,今天姜遗提过太多生死了,他快受不住了。
“让我完吧,学长。给我一年时间……我会让自己离开你身边的——别那么早就赶我走……也别太晚。”
话音刚落,突然听见不远处的山上传来了放烟花的声音。
是新年礼花。
姜遗瞬间睁开了眼,眼神如孩子一般欣喜。
他们的窗户对着那座山,依稀能看见山头上密密麻麻地站着许多人,正在放着礼花。
一朵花苞如火羽箭一样蹿到了空中,在漆黑的天幕中绽放,花瓣的火星在空中闪烁又缓缓散开,最后又湮灭在了夜空之中。
紧接着,便有第二朵,第三朵……
依稀能听见那边的欢呼声,声浪随着烟花冲天的声音一起欢庆新年的到来。
窗外是一整片震耳欲聋的星海,五光十色,绚丽缤纷,绽放过的烟花谢幕以后,又会有新的烟花冲顶,绽放,然后凋零。
世界多喧闹,薄梁在跨年的倒计时里,好像听见姜遗在笑。
“五——”
“四——”
一瞬间山头上窜起了一朵巨大而闪耀的礼花,声势浩大,整座城市仿佛为之一振。
“三——”
“二——”
刹那间火树银花,漆黑苍穹金光灿灿,像是漫天星辰齐齐谢幕,又像是无数银雨降落凡尘。
“一!”
山顶上齐齐爆出一声巨大的新年贺岁的声音。
紧接着,薄梁便听见自己耳朵里的心跳停止了。
他对此已经十分有经验了,在心跳停止的那一刻,便有信号传去医院,此刻已经派车而来了。
薄梁立刻为姜遗喂下两颗药,然后开始急救。将拳头按压在姜遗的左胸内侧,他的动作精准而到位,连医生都赞不绝口。
毕竟这七年,姜遗不止一次像这样吓唬过他。
而每一次,他都能将姜遗从死神的手中夺回。
这一次,一定也不例外。
再压五下,姜遗就会笑吟吟地爬起来对他:“学长似乎想为我做急救?”
五下……
十五下……
五十下……
装得太久了。薄梁无奈地想。
窗外真是热闹,未放完的烟花一起爬上了整片夜空,确实得快些了。
姜遗最喜欢这样亮闪闪的东西,要是错过了,不定得难受多久。
快起来吧。
他的肌肉仿佛有了记忆,一下一下地按压着姜遗的胸膛。直到天际暗了,直到急救医生赶来,直到医生们把薄梁拖开,直到姜遗被送上救护车,他的心脏还是不能恢复自主搏动。
许是因为今天是元旦,整座城市都异常亢奋,人们在街上对酒当歌,丝毫不惧凛冽冷风一般。
隐约能听见街上的铃铛齐齐作响,就像死神的步伐在步步逼近。
救护车沉默地在热闹的人群中穿行,疾驰过一片红彤彤的喧哗世界,可是这热闹,似乎与他们无关。
车窗外,薄梁看到街上的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笑容。他觉得等会姜遗醒来,也会笑得和他们一样甜。
快起来吧。
毕竟姜遗最喜欢笑了。
到了医院,他被隔在了手术室外。在狭长的过道里,他止不住地来回踱着步子,最后站定在了窗户边。
窗外一片白茫茫,不知什么时候下雪了。
这是新年的第一场雪,冷刀般的风终于有了出师之名,也终于都有了归宿。
连风都有了归宿,可他,在这个充满了消毒水的过道里,一如被遗弃的孩子。
他等啊等,终于看到姜遗的手术床被推出来了——从头到脚蒙着白布。
格林医生拍了拍薄梁的肩,什么都没有,推了推眼镜腿,揩出一手背水泽。
“终于出来了啊。”薄梁笑了。
格林医生掀起白布的一角,“要看看他吗?”
薄梁猛地皱眉,将白布紧紧盖在姜遗的身上:“不了,他怕冷,回家再看。”
将那白布当成了被褥,四个角都掖了进去。
格林医生只好含泪安排人送他们回家。
薄梁将姜遗带回了家,安置在了床上,又灌了两个热水袋进去,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自己也缩了进去。
姜遗的身体很冷,大概是刚才冷坏了。
窗外还是很嘈杂,今夜全城彻夜狂欢,山顶又开始放第二轮烟花了。
当地的习俗是信徒们趁夜上山,在新年伊始的时候,于烟火光中做祷告。
明明没有开灯,可这屋子愣是被对面山上的光芒映得一亮一亮的。
光束有些碍眼,影响人安眠了,可薄梁愣是没有舍得拉窗帘。
姜遗爱这样亮闪闪的东西。
不然也不会在收到他们的婚戒以后,就戴在手上,再也没有拿下来过了。
“新年快乐。”与姜遗冰凉的手十指紧扣,薄梁温柔开口:“我们十一又长大一岁了,新的一年要好好爱我啊。”
顿了顿,他笑:“你是不是从来都没有过爱我?”
是了。
姜遗总和他在一起是在报复祝深,报复祝家,他自私阴暗,邪恶丑陋。其实他哪里是这样的啊?
薄梁心里都知道,他只是怕被伤害而已。污名化了自己,将被抹黑的那一面从心底挖了出来,摊开放到你的面前,想借此吓退你。
他啊,只是害怕再次被遗弃而已。
所以才不得不张牙舞爪,不得不假装心狠。
姜遗的手总是冷的,可他的心很热。
“没事儿,咱们来日方长。”
薄梁笑着。
他戴着蓝牙耳机,伸手抵着姜遗的心口,听着不甚真切的祷告,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直至天明。
信徒们的最后一声祷告殆尽,山边传来一阵齐声欢呼,紧接着街上便传来了快活的歌声。
薄梁身边的人已经冷了,怎么捂都捂不热,怎么暖都暖不起了。
于是他下了床,倾身吻了吻姜遗的额头,“十一,早安。”
沉默半晌,他道:“好了,我放你走了。”
这样也好,好歹,他是在大家的祝福和祷告声里离开的。
顿了顿,想起昨夜的话,他轻声:“生日快乐啊。”
这样也好,好歹,姜遗永远停在他最好看的二十三岁了。
薄梁走到了书房,透过百叶窗,看见全世界好像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寒气蚀骨,却让他清醒得很。
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他猛地扫向一旁的画架——
姜遗画的是一个礼堂,红黑色对比异常鲜明。
台上是红色的幕布,台下是黑压的人群,一个穿着白色校服的人在肃穆的礼堂的最中心的位置发言,所有的光都对焦在他的身上,他是万众瞩目的期待。
黑压压的人群里,有人高举着一枝玫瑰,虔诚地将他奉给台上。
薄梁忍不住抚摸那朵娇艳的红色玫瑰,轻轻道:“我收下了。”
强忍着眼泪,视线终于移到了那面写了字的墙上。
上面记着姜遗的最后一个愿望——
忘了我。
薄梁摇了摇头,蓦地笑出了声,响在了空寂的室内。
“你休想。”
作者有话要:下章是钟衡祝深番外,放心是甜的,一会儿写好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