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相守
司九楠心下惴惴, 想起大婚前书房的谈话。那时候甘长青站在书案前与他:“幼宁脾气不好, 却是个好孩子。我既是愿意将她嫁给你,自然是望你待她好。”
于心来,他并不清楚,这一世的甘幼宁究竟是何心境, 只记着那一日她来王府寻他, 与他,要与他做一家人, 与他, 公子清风朗月, 我心悦你。
本是已经坚定远离的心, 终究是没有顺遂。
甘家待他, 终究是不薄的, 彼时他看了甘长青的脸,点了点头:“前时朝乱, 父亲不想拖累任何人, 可伯父却暗中点,保我辛家部分人等, 九楠知恩。伯父不怪九楠身世, 诺行婚约, 将爱女下嫁与九楠, 九楠亦知恩。”
“不。”甘长青却是摇了摇头,“贤侄错了。嫁你,是幼宁的选择。如今作为父亲, 我所求的,不是你承恩知报,不过是求你,真心待她。”
这话落在他的耳中,若是上一世,他自然全心答应,可是重来一世,他却是不晓,这一段情缘,究竟是错是对。
真心如何,假意如何,他目光凝在那书案一角许久,久到甘长青慢慢踱步到他面前来站定,才看看抬起头来:“伯父,侄有个问题,想要请教伯父。”
“你。”
“伯父此番将爱女下嫁与侄,可有想过,若是一朝侄身陷囹圄,她当如何自处?”
这个问题,甘长青也想了许久,半晌,他才听得面前人叹了口气。
甘长青悠悠转过身去,看了那外头天色,与他道:“你可知晓,原本,我当该与你父站在一处,不该做下这如今明哲保身的尚书大人。只终究过往皆为天命,我答应过你双亲,照顾好你,自不会叫你有那样一天。”
“伯父……”
“若他日你当真也走上你父之路——甘家,是你的后盾。”
司九楠定定瞧他,良久,终是转至案前,兀自提起笔来:“伯父,这封和离书,侄留于甘家,若遇后辱,甘家,自与辛家无关。”
“你何必……”甘长青要拦,他却写得很快,似是已经在心中排演了千万遍。
日期是他落上的,正是原定的大婚的日子。名字亦是他亲笔落上的,司九楠三个字端正有力。唯独那和离书三个字,他终是没有补上。
“伯父,若是无事,这便是废布一张,若是以后有任何不妥,九楠但凭甘家处置。”
“贤侄你……”
司九楠便就端了那书帛与他:“伯父,这便就当作辛家的——最后一门聘礼吧。”
思及此处,甘幼宁面前,二人的面色都不是很好。甘长青惧的是自家女儿这性子,若是非要把所有种种都挖出来理一遍,怕是连问他为何卖女儿的话都能得出来。
天地良心,他就疼着这么个宝贝女儿,若不是眼睛毒早就瞧得出这子当真欢喜她,又如何会有这么一出对话来。
至于司九楠——和离书是他亲手写的,只那和离书三个字被改成了休书,可这个错,便就错得离谱。
屋子里气氛很是不对,司棋被发了出来,等在前头影壁处,这事儿他属实是没办法上一句话来,倒是不如留下来提醒下旁人的好。
于是,甘幼辰将将进了府门,就瞧见等在一边的侍卫,皱眉道:“其他人呢?”
司棋咳嗽了一声,低声道:“前厅呢。”
“嗯。”甘幼辰抬脚就要过去,不想这侍卫竟然还拦了一道,便狐疑又望了他一眼。
“甘大人可是困乏了?不若先行去客房休息吧!府里已经收拾好了的。”司棋恭敬道。
“不必,我有东西给妹妹。”
“可是甘大人——”司棋忙慌追上去,结果还没出话来,就见得前厅门呼啦被开了。
甘幼辰见得人出来,便就将手里东西往前一递:“妹妹出来得正好,成锦叫我把此物还给你。”
甘幼宁面上冷冷,此番只是歹眼一瞧,气不一处来,直接就吼了出来:“我不要!谁想要谁要去!”
罢人就一扭头往后院去,边走边没好气地提声问道:“人呢!灯笼呢!当我夜明珠吗!什么破府,这么黑!”
“……”甘幼辰愣住了,手里的簪子瞬间就有些尴尬。
司棋赶忙就别在一边,沉默立着。
须臾,那簪子被人抽了去,甘幼辰这才发现,司九楠已经从里边走了出来,身上还是宫里出来时那件,只此时上头似是被泼了茶水,天牢出来都不显狼狈的男人,此时却已然带了些落魄。
“谢过,我来吧。”男人完这句,便就提了司棋手里的灯笼也往后去,徒留甘幼辰一人立在门口。
再往里头瞧过去,自家老父亲亦是行了出来。
甘幼辰上前一步:“父亲?”
“啧……我那日就了,这法子行不得行不得,瞧瞧你办的事儿!”甘长青这把终于瞧见个能骂将的,不觉就提了声,很是有底气。
“父亲得什么?”
“还有什么!”甘长青恨铁不成钢地点着他,“你看看!非要写什么休书,你看那写的是休书该有的内容吗?!这下好了,你妹妹秋后算账了!”
“可是当时父亲不是也,和离书妹妹肯定不会落名,还是写休书来得狠绝,肯定能叫妹妹乱了心神追究不得?”
“你现下是跟我回嘴?”
“不是,父亲我……”
“我问你,荣家姑娘的事情你现在又怎么想的?”
“荣……辰儿全凭父亲大人做主!”
“哼!你连墨玉都给人家了,人家还为了咱们家奔前顾后的,什么叫我做主!你自己个儿的主见呢!”
甘幼辰傻了眼,愣愣瞧了他爹半晌:“父亲的意思是——父亲同意了!?”
“不然呢?!”甘长青抬头瞧了瞧天上月亮挂得高高的,分明映得院子里亮得很,哪里就黑了,啧了一声,“荣家这回做了这么多事,就赔他们家一个你,实在是不过去,明日里招王家那子过来,好好置办下聘礼。”
这话如何就这么怪呢?甘幼辰品了品,却终究是注意力只落到了那聘礼二字上,心里顿时就雀跃起来,只是多年的修养叫他仍是沉稳:“是,父亲。”
甘长青摇摇头:“哎……这事还是不得能怪我,怪还是怪那辛家子,哪里有聘礼放和离书的,你是不是?”
“父亲大人是,就是!”
甘幼宁在前头踢踢踏踏了一路的石子,那后头人便就走走停停也跟了一路,地上投下两个长长的影子,拉近又分开,分开又凑近。
司九楠手里执着那根赤玉簪子,梅花瓣虽是磨得莹润,只掐进手掌心仍是有些硌手。
他不敢松开,一如那一年捏着那枝红梅一般,心翼翼,又亦步亦趋。
甘幼宁走了许久,根本没有进静苑,反倒是像要把整个司府都转上个十圈一般,丝毫不带停歇的。
那身后人没有放弃,似是算要跟到天荒地老。
终于,她火气都冲了头,猛地转过身来:“司九楠你再跟着我!我就……”白皙的手指点过去,却是立时不出一个字来。
司九楠别过脸,须臾便又转回去看着她笑:“我来给你送簪子。”
甘幼宁眨巴了下眼睛,唯恐自己是出现了幻觉。那人比她高上许多,此番伸出手来,赤红的簪子便就躺在他手上,正是她此前想着破釜沉舟前交给荣成锦的,他亲手刻的梅簪。
她复又看向他的眼,方才,分明那里头还盈了一滴晶莹,只一瞬便就不见,他看着她,笑得极浅,却很是固执。
她有些拔不动脚去,就这么怔在了那里,簪子赤红,分明寒凉夜,却竟是似火微燃。
甘幼宁咬了唇,一步一步走回去,站定在那人面前。男人目光随着她移近,最后低头落定在她的眼中。
“司九楠。”
“嗯。”
“你知不知道,我刚刚真的气得要死了。”
“……”男人点头,又摇头,“对不起。”
甘幼宁也别过头去,这一次,原先一肚子的火气,陡然就熄灭了,眼神落到不远处的一枝新蕊上,却不知些什么。
发间微微一动,甘幼宁回过神,抬眼正对上男人的微抬的下颌。
司九楠将那簪子心替她簪好,复又收了手,瞧见她不知何时已经重又看住他,那眼中闪烁着光点,叫他移不开眼。
下意识地,他动了动唇:“你能原谅我吗?”
“能。”
这回答太快,司九楠险些怀疑她可是真的,直到腰间一紧,怀里人将他牢牢抱住,有声音闷闷胸腔处传来:“我刚才想过了,那和离书不该是夫君写的。”
“嗯?”
甘幼宁贴近他的心跳,一字一顿道:“我的夫君他叫辛九楠,辛九楠他才是我真正的夫君,他司九楠算什么东西,凭什么给我写和离书!”
“……”男人愣住了,下一刻,便就将她搂住,笑道,“对,夫人得对。”
“但是辛九楠!”甘幼宁翘起脑袋,“你得给我重新写一份!”
“重新……写什么?”
“就写辛九楠与甘幼宁,恩爱两不移!我不管,有多长你写多长,名字我都想好了!”
“叫什么?”
“就叫相守书吧!”甘幼宁点了点头,“对,相守书,有情长相守,此生莫相负!”
这提了一路的心,终是落了下来,酸痛又幸福,男人将她重又抱紧了:“好,就叫相守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