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殿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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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还没亮。承清殿内却灯火通明。

    惠明帝登基快有二十年了, 承清殿就没有这么热闹过。

    殿内乌压压跪着一片人。

    跪在最面前偏左位置的是北衙禁军统领尉迟寒。与他平行隔着五步远的偏右位置,则跪着京兆尹府尹孙如海。

    两人身后, 又各跪着一片人。尉迟寒后面跪着五花大绑的夔龙卫督使季侯孙,再往后还有两名粗布麻衣的石头村百姓。最后面跪着一名北衙禁军士兵, 手里捧着一块约半丈高的朱红木牌——赫然就是写着“夔龙卫奉旨办公,闲人勿近”一行字、被季侯孙插在田间的那块木牌。

    孙如海后面跪着一名形容狼狈、乌纱帽都不知落到了何处的夔龙卫,正是今夜轮值的那名队官,手中捧着一块巴掌大的朱红色令牌。再后面则跪着那两名今夜负责值夜的典狱司衙卫。

    皇帝依旧坐在最中央的御案后,眼睛微微阖着。左下首的檀木圈椅内坐着一身紫色蟒袍的穆王,腰挎宝剑,神色肃穆。右下首的檀木圈椅中则坐着一身阔袖流炎袍的国师离渊。离渊显露出明显的疲累, 满头白发披散而下,直垂在膝盖上,连乌纱帽也没戴。向来白皙光洁犹如瓷器的面部, 竟隐约生了几道发丝般粗细的细纹。

    “卫英还没找到么?”

    惠明帝沉静的嗓音在大殿响起,眼睛依旧闭着。

    一个辖管整个夔龙卫所的大都督、一个肩负看守重任的夔龙卫副使, 却与关押在典狱司的重犯一起失踪了。实在很难让人不产生各类猜疑与遐想。

    跪在下面的尉迟寒立刻高声答道:“禀陛下, 末将已命北衙禁军封锁城门, 全城搜捕。眼下还未发现卫都督踪迹。”

    跪在一旁的孙如海也跟着禀道:“京兆府的衙兵也抽调出了一半,配合尉迟将军找人。”

    惠明帝:“人犯呢?可有下落?”

    尉迟寒:“尚无。”

    惠明帝脸色阴沉了下去,慢慢睁开布满血丝的眼, 对左下首的穆王道:“姐夫,朕有些累了,你来替朕审吧。”

    穆王站了起来, 先转身对着御案,朝皇帝恭施一礼,才转回来,目光在殿中扫视一圈,落在尉迟寒身上:“尉迟将军,你是在何处将季侯孙缉拿的?”

    尉迟寒:“回王爷,末将是在南郊石头村村东的荒山上。”

    “为何将其缉拿?”

    “末将赶到时,季侯孙正带着其手下强占村民新垦的农田、并肆意践踏庄稼,毁坏豆苗近千棵。最可恶的是,此子还着「奉旨办公」的名义,辱骂鞭笞前来阻止其恶行的村民,在农田上掘出了一个五丈长、三丈宽、十丈深的大坑。名曰、名曰……”

    “名曰什么?”

    “寻找阵眼。”

    尉迟寒艰难的答道,背后冷汗透衣。

    离渊面上的那几道细纹更深了。惠明帝脸色沉得似要滴出水。

    “季侯孙。”

    穆王冷冷叫了声。声音不大,季侯孙愣是了个哆嗦,惊慌的道:“人在。”

    “什么阵眼?如此无稽之谈,你是从哪里听的!”

    季侯孙虽素日嚣张跋扈惯了,可哪里经历过如此阵势,额头冷汗登时滚滚往下落,急剧的想了会儿,干脆顺坡下驴,耍赖道:“对!对!王爷明鉴!哪来的什么阵眼,都是人一时糊涂,鬼迷心窍,被人给蒙骗了!”

    他也不傻,脑筋转得快,立刻瞧出来这“阵眼”二字是不可的机密之事,又怎么敢自己是从来路不明的鬼族女子那里听来的。眼下卫英也不在,没人替他担着,保住命才是第一要位。

    “放肆!”穆王目中闪过浓浓的厌恶。他掌管刑狱多年,什么样的奸邪人没见过,岂能瞧不出季侯孙这点浑水摸鱼的心思,厉声道:“回答本王的问题,休要胡搅蛮缠。阵眼之事,你究竟是从何处听的?”

    季侯孙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当即抬起手狠狠抽了自己一个耳刮子,道:“是人嘴笨,秃噜嘴了!人真不知道什么阵眼,当时只是听那地方有邪祟出没,才带人过去的。”

    穆王怒道:“混账东西。刚刚你还受人蒙骗,现在又改口没这回事。好,三句话三次反水。本王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语罢,复转身朝皇帝恭施一礼:“陛下,这奴才满口胡话,刁钻至极,非严刑峻法不足以威慑之,臣恳请用刑。”

    惠明帝点头:“内侍省的人就在外面,随姐夫调用。”

    季侯孙一听脸都变了,立刻吓得抖如筛糠、跪趴在地,磕头如捣蒜:“王爷饶命,奴才交代!奴才都交代!”

    穆王冷笑:“想好了再交代不迟!”扬声道:“来人!”

    两个内侍省太监握着刑杖立刻冲了进来。

    “将季侯孙拖下去,重则三十杖!”

    两个太监应“诺”,走上前,一左一右将木杖往季侯孙腋下一穿,便将他拖了出去。

    很快,殿外便传来一声声杀猪似的叫声。

    跪在后面的两个村民吓得低下头,浑身瑟瑟发抖。

    惠明帝明显的皱了皱眉头。王福安明白了,立刻召来一名内侍,附耳吩咐几句。内侍会意,轻手轻脚的出了殿,不多时,外面果然没有那聒噪的喊叫声了。沉闷的杖声,便一下下显了出来。

    穆王看向那两名村民,声音刻意放缓了些,道:“不用怕,一切有圣上为你们做主。把你们知道的、看到的都出来。”

    两个村民缩着脖子,互相对望了一眼,许久,才有一个胆大的道:“前日夜里,那位官差大人突然闯进草民家里,逼问草民知不知道什么阵眼的事。草民不知,他就拳脚相加,还把草民八十岁老母绑在柱子上,用鞭子了半死。”

    穆王:“你确定他问的是阵眼?”

    “确定。那位官差还什么找到阵眼,就能助什么都督修炼神功,天下无敌,督主的位置就是他的了。”

    惠明帝和离渊同时睁开了眼睛。

    另一个村民胆子也大了起来,跟着开口道:“那位大人还逼问草民,在山上垦荒时有没有挖出过什么奇怪的东西。草民当时吓得要命,怕答不知要挨,就东面山上刚出过邪祟,很多在那附近垦荒的村民都得了怪病,幸而穆公子已经除掉了。那位大人就问东山哪个位置。草民如实答了,谁料那位大人第二日晌午就带兵围田去了。”

    一直沉默着的离渊忽问:“你口中的穆公子,又是何人?”

    那村民顿时目露敬仰:“就是帮我们除掉邪祟的穆公子呀。听是从很厉害的修仙门派来的。”

    穆王立刻朝惠明帝道:“陛下容禀。之前石头村村民连发怪病,里正曾托人到穆王府求助。臣看石头村在南郊,距玄牧军驻地不远,就交给穆玄料理了。”

    “哦?”离渊露出讶色:“原来是穆世子。这还真是巧了。”

    他的话总是点到为止,究竟为何“巧了”也不细,颇有些哑谜的味道,给你无限的想象空间。

    穆王心里很清楚,这么多年,离渊便是靠这一套“似真非真、似假非假、玄之又玄”的言语技巧将惠明帝哄得圣心大悦,并对其言听计从。很明显,今日卫英及夔龙卫罪责难逃,他是想拖着穆王府一起下水了!穆王神色陡然凝肃起来,两条刀刻斧凿般的眉也微微皱起。

    “此事朕知道,姐夫接着问吧。”

    这时,惠明帝平静的道。

    不仅离渊,穆王也愣住了。顷刻,他似乎明白了什么,面色非但没有舒展,反而更阴沉了。

    接下来,轮到孙如海了,穆王依旧道:“孙大人,把你所奏之事再一遍。”

    孙如海应是,不慌不忙的把昨夜所见所闻述了一遍。

    “守城的老兵,那女子的脸,长得很像、很像五年前被全城通缉的公输家的那个余孽……”

    最后,孙如海有些顾忌的道,声音跟着低了。

    大约此事牵扯了太多陈年隐痛,殿内一时静到了极致,连殿外杖声和季侯孙被堵住嘴后的细碎呜咽声也清晰可闻了。

    惠明帝眉间皱痕深刻,离渊目中掠过几丝意味不明的光。

    还是穆王破沉默:“哪个余孽?清楚些,还要圣上跟着猜哑谜么?”

    这话就有些双关的味道了。离渊眼角不可察的抽了抽。

    孙如海震惊的看着穆王。

    穆王目光清正,竟毫不畏避。

    孙如海仿佛受了感染,挺了挺肩背,正色道:“逆臣公输良的幼女,公输瑶。当年逃匿多时,最后被东平侯府二公子、今夔龙卫副使宋引亲手缉拿归案的那名逆犯。”

    虽然知情者心知肚明,但听到孙如海亲口出来,感受却极不同。

    这时,内侍省的太监在外道:“回禀圣上、王爷,杖刑已毕,可要带季侯孙回殿问话?”

    惠明帝看向穆王。

    穆王深揖一礼,朝外道:“先让他清醒清醒。等本王吩咐。”

    这就是不着急传了,那太监应是,退了下去。

    穆王的目光又转向那两个典狱司的衙卫:“去提审人犯的是谁?奉了谁的命令?”

    两人久在典狱司当差,素知穆王脾性,不敢磨蹭,迅速对视一眼,跪在右边的那个立刻道:“回王爷,来人有两个,一为夔龙卫副使宋引,一为卫都督亲卫。”

    穆王:“可有凭证?”

    那衙卫:“他出示了卫都督的朱令,就是那位上官所捧之物。”

    他扭身往后看了看。那队官侥幸逃生,也早吓得六神无主,下意识把双手举高了些。

    一个内侍立刻轻步上前,从那队官手里接过东西,双手捧到穆王面前。

    穆王拿过去两面翻看了一番,转身,双手呈给惠明帝。惠明帝只淡淡扫了眼,没有要接的意思,道:“给国师看罢。夔龙卫的规制,他最明白。”

    离渊立刻从檀木椅上站了起来。走至穆王跟前双手接过,翻看完,在正中跪了下去:“臣惶恐。这的确是卫英朱令。”

    惠明帝:“以你对卫英的了解,何人有本事从他手里盗走东西?”

    离渊心头一凛,慢慢垂下眼皮:“臣不敢替他辩解。”

    “慈母多败儿!”惠明帝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修己身固然要紧,下边人,也要管束!”

    离渊常年无汗的面上,竟渗出一层细密汗珠,重重一叩首:“臣谨遵圣训。”

    穆王继续问那衙卫:“那亲卫唤何姓名?”

    衙卫一愣,好一会儿,艰难道:“臣一看有卫都督朱令,就忘了问……”

    穆王:“疏于职守。每人杖二十,罚一月禄米。”

    那衙卫闷声领罪。

    穆王道:“你也莫觉得委屈。细究起来,尔等本该把朱令扣押作为凭证,再放人进去。若此刻不是高队官握着朱令,你们就要靠一张嘴来向陛下和本王交代么?”

    另一衙卫立刻道:“王爷明鉴。属下们当时确实提出要扣押朱令,但宋副使那朱令还要提审犯人用……”

    “那就不能押其他凭证么?”穆王毫不容情的喝断。他常年领兵,又高居一家家主之位,向来令行禁止,御下极严,最见不得的就是手下人推三阻四,敢做不敢当。

    那衙卫:“王爷容禀,属下们押了其他凭证。”

    着 哆哆嗦嗦从袖中掏出那枚精巧的黑铃铛。

    穆王双目骤然一缩!

    惠明帝猛地从案后站了起来,眼前一黑,险些站立不稳。

    离渊回头一望,更是遽然变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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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长福驾着车,一直在宫门外等到临近晌午,才见穆王从东侧宫门出来。

    今日仿佛是个阴天,太阳将出未出,萧冷的秋风直刮得人面皮生疼。顾长福迎上去,把一件褚色薄丝披风抖落开,自肩后给穆王披系上,抬头一望,才发现穆王脸色阴沉的厉害,连一点血色都没有。

    “王爷,可出了什么事?”

    顾长福担忧的问。

    穆王神色异常凝肃的摇头,大步朝马车方向走去,直到登车之后,才道:“让其他人驾车,你立刻去把穆玄给本王找回来。”

    顾长福被他严厉冰冷的语气吓了一跳,想察言观色,瞧出些端倪,穆王却已把眼睛紧紧闭上了。

    他只能用多年悟出的老法子试探着问:“奴才带世子去九华院?还是祠堂?”

    “去地牢。”

    穆王声音异常平静。

    “是……”

    顾长福脸色大变。忐忑不安的应了一句,感觉声音都不是自己的了。又细细与随行的家仆嘱咐了两句,才琢磨着去哪里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