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拷问
穆王府占地阔大, 府中院阁楼台、茂树曲池皆以棋盘形分布,假山园林的设计上更是极尽精巧, 看不出半点刀削斧凿的痕迹。府内光人工湖就有两处,一处就是位于后花园的凝碧湖, 离隰桑院很近,乃穆王专门为灵樱长公主所造,另一处就是祠堂后面的“麟池”,是为了弥补祠堂“背水而建”的风水挖出来的。
王侯之家多有私狱。穆王府的地牢就建在麟池下面,分两层。第一层为水牢,关押着刺客、叛徒、奸细等许许多多觊觎穆王府秘密而不幸失手的人。第二层为石牢,除了栅栏为铁制的之外, 墙面和地面皆由一种能防水的青石造成。族中弟子犯了错,基本上都在演武场或祠堂里进行惩戒,很少用到地牢, 也就前任家主的一个妾,因与人私通, 被关进了地牢, 但不到两月就被折磨疯了。因而这第二层石牢平日基本处于空置状态, 最大的用处反而是审讯关押在一层水牢的外敌们。
顾长福在城内城外跑了一大圈也没寻到穆玄,心里焦灼自然难免,可也隐隐夹杂着一丝庆幸。虽不知穆王究竟要做什么, 可让他把穆玄带进地牢里显然是没好事的!风尘仆仆的回到府中,正想着如何回禀此事,不料却听守门的家仆世子天未亮就回来了, 至今没见出府。
顾长福大惊,把马缰望那家仆手里胡乱一塞,急急进府。先往九华院问了问一名洒洒仆,确定穆王回府后一直呆在东暖阁没出去,才陡然松了口气。急赶往尔雅院,恰遇见紫珊,一问,紫珊讶道:“世子陪世子妃回西平侯府了,还没回呢。总管有急事上那边找去。”
顾长福像被人兜头泼了盆冷水,呆了呆,急剧的想了片刻,掉头就走。
顾长福最终在凝碧湖边的一处假山上找到了穆玄。穆玄正枕臂躺在一块石头上望着晦暗的天空。
“世子怎么在这里?让老奴一通好找。”
顾长福干笑了声。
穆玄也不看他,依旧望着空空的天:“听风。”
顾长福脸上的笑撑不下去了。把穆王的吩咐了出来。
穆玄似早料到一般,反应出奇平静,连眼皮都没动一下,只了一句:“不要再惊动阿姐。”
顾长福知道一定是出了大事,喉头发紧的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世子倒是告诉老奴一声。”
穆玄:“我心愿将成,是天大的好事。没什么可的。”
顾长福叹息:“那世子随老奴过去吧。”
地牢第二层石牢的入口处,有三间并排的几近密闭的石室,面积各约一丈见方,四壁和地面都砌着防水的青砖,只在朝着通道的一面石壁顶部开着扇狭的天窗。从左往右,依次是休息室、审讯室和刑房。
每间石室门口都立着两名穿青袍便装的暗卫,皆虎背熊腰,臂上肌肉虬劲,一望便知是擅于藏锋的内家高手。
此刻,穆王就闭着眼坐在中间那间审讯室的长案后,嘴角抿出两道深深的令纹。
“王爷。”
顾长福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穆王依旧闭着眼:“进来。”
嵌在石壁内的那扇铁门应声而开。
穆玄先走了进来。室内没点灯,穆王的脸全部藏在昏昏的黑暗中,看不真切。
顾长福掏出火折子,熟练的摸到挂在壁四角的四盏油灯,一一点亮,便默立在一旁候着。
穆玄便望见了穆王凝肃的脸和嘴角那两道剑刻般的令纹。
“孩儿见过父王。”
穆玄垂下眼,如往常一样行过礼,在案前撩袍跪了。
穆王终于慢慢睁开眼,隔着案,漫扫了那少年一眼,朝顾长福:“摘掉他的抹额。”
顾长福一愣,忙走过去,一条腿跪到穆玄身后,从他乌发间找到抹额的系结,动作心的解开,把整条抹额都除了下来,双手捧到长案上平放好。
穆王:“把他玉牌也摘了。”
玉牌乃穆玄被册封为世子时礼部奉命司制。顾长福又一愣,只得又走过去单腿跪下,将穆玄悬在腰间玉带上的玉牌摘了下来,依旧双手捧着,挨着那条抹额平放在了长案上。
“现在起,你的身份只是穆氏子弟,不是玄牧军统领,也不是穆王府世子。本王有权对你进行任何讯问。必要时,即使是动用私刑亦不为过。”
穆王终于把目光定在了穆玄身上,声音平静的几近冷酷。
顾长福一颗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里,几乎能隔着喉结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穆玄竟坦然迎向穆王的目光,黑眸静得如同一滩死水,半点波澜都未掀起。
穆王依旧平静的道:“把族规背给本王听听。”
作为玄门世家,穆氏管理弟子虽严苛,但族规却只有五条,不到二百字。
“一,凡族中子弟,需以降妖除恶为己任,不得用符术祸害百姓及无辜生灵;二,凡族中子弟,需学而有道,不得是非不分、善恶不辨,用符术助纣为虐;三,凡族中子弟,修习符术务必因循正道,潜心磨砺,不得贪功冒进,背师偷道,以至堕入邪道。四,凡族中子弟,不得欺瞒师门、擅自行事,不得欺师灭祖、残害同门,不可恃武而骄、恃强凌弱、张扬卖弄。五,凡族中子弟,需洁身自爱,不得与妖邪鬼祟暗中勾结或暗通款曲,行大逆不道之事。违者,族规处之。”
穆玄早就烂熟于心。
穆王闭着眼听完,语气平匀的问:“你觉得自己犯了几条?”
穆玄:“孩儿罪孽深重,愿受族规惩罚。”
“本王问得不够清楚么?”
穆王依旧闭着眼,语气平匀,只有离得近了仔细看,才能注意到他嘴角处抿得更深的两道纹。
“来人。”穆王唤。
一个青袍暗卫立刻走了进来。
穆王:“提桶水过来,让他清醒清醒。”
“王爷!”顾长福满是焦惶。
穆王毫无反应,面容冰冷似铁。
那暗卫躬身领命,顷刻,便提了一个木桶踅回,也不待穆王吩咐,径自走到穆玄身后,把桶一提一翻,一桶还未完全化开的冰水就兜头浇了下去,冰凌子溅得满地都是。显然对此类问讯的手段再熟练不过。
即使有内力护体,穆玄依旧控制不住的战栗了一阵,嘴唇都发青了。
他也终于笃定,穆王今日是没有留一丝情面,铁了心要逼他出一切能和不能的。
那暗卫提着桶退了出去。顾长福徒劳的张了张嘴,这次没能发出声。
穆王终于慢慢睁开眼,视线一丝不漏的落在穆玄身上:“告诉本王,你一共犯了几条?”
穆玄羽睫上尚挂着冰凌,水还在沿着散落额前的几缕乌发往眼睛里流。他眨了眨眼,努力吞化掉那些水渍,好一会儿,才成功睁开那双被冰水洗刷过的黑眸,迎上穆王目光,道:“四条。”
穆王轻敲着长案案面的两根手指一顿:“哪四条?”
穆玄:“除第三条,全犯。”
即使再镇定,穆王扶案的手,也微微颤抖了几下。
很久,他才深吸了口气,让自己的声音再次平匀下来:“一条一条,给本王明白。”
穆玄扯了扯嘴角:“父王心知肚明,真正想问的也不是这些,何必在此事上浪费时间?”
被如此顶撞,穆王竟也不见恼怒,只是寒声道:“你可以试试本王的耐心。”
顾长福一条腿立刻跪了下去,祈求道:“王爷……”
“你先出去。”
顾长福:“王爷……”
“出去。”
顾长福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只得无奈的站了起来,塌着肩走了出去。
穆王再次紧紧逼视穆玄。
穆玄点头,半垂着眸,平静道:“父王想听,孩儿就是。穆氏祠堂突然走水不是意外,更不是因值夜师兄失手,九龙山的禁制突然被破开也不是巧合,所以,那些恶灵才会流窜出去,在「招魂术」的指引下攻击典狱司大狱,以至近百衙卫重伤、人犯逃匿。孩儿滥用符术,借刀杀人,并祸及无辜,犯了族规第一条。”
“季侯孙之所以知道阵眼之事,皆因一名鬼族女子。那女子是受孩儿指使,故意引诱季侯孙上钩,并告知他石头村附近有一处阵眼,再由他传话给卫英。卫英听阵眼内的灵力能增长修为,压制纯阳烈火的反噬力,果然命季侯孙带人去寻阵眼。为了获得村民的证词,孩儿还让人假扮成季侯孙和另两名夔龙卫,夜入石头村逼问村民阵眼下落。孩儿与鬼族人交易串通,欺瞒父王,擅自行事,还伤及无辜村民,犯了族规第一、四、五条。”
“典狱司乃刑狱重地,法度严明,孩儿利用鬼族人困住卫英,并盗取其朱令,助逆犯出逃,公然置国法家法军法及朝廷法令于不顾,乃是非不分、知法犯法。为了达到目的,孩儿与鬼族人做交易,泄露了石头村阵眼的位置,乃善恶不辨、助纣为虐,犯了族规第二条、第五条。”
审讯室内一时静得落针可闻。穆王平复了好长一段时间,目光竟有一瞬的空虚。经过今早承清殿的殿审和之前一番番猜测,他虽然早有了充分的心理准备,还是没料到穆玄竟然胆大妄为到如此地步!
“好。”
他好艰难的开口,心中充盈的怒气越汹越重,表现在面上反而越平静。
“本王问你,那枚印着先帝朝废后凤印的摄魂铃是怎么回事?”
一想到未来一段时日那枚黑铃将会引起的风波,穆王的心绪便急剧的翻涌起来。
穆玄默了默,眸光异常清正,道:“离渊帝宠太隆,孩儿想扳倒他,并将整个夔龙卫所连根拔起,必须将那份信任从圣上心里彻底摧毁。”
穆王一震,倏地从案后站了起来,道:“你有没有想过,这一步太凶太险,稍有差错,就是引火自焚、万劫不复!”
穆玄:“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穆王气得额上青筋直爆:“为了一件没有把握的事,不择手段,连圣上都敢利用,本王看你是鬼迷心窍了!那枚摄魂铃,你从哪里得来的?”
穆玄默了好一会儿,才道:“是很久以前,我从母亲那里偷来的。”
穆王震惊的不出话。
当年,先帝最宠爱的阮贵妃突然在冷宫悬梁自尽。那三尺白绫上便挂着一只盖有先废后凤印的黑色铃铛。先帝悔恨交加,并因此笃定阮妃的死与先废后脱不了干系。后来,阮妃被厚葬入殓,这枚铃铛也不知所踪。惠明帝继位差点将整个皇宫挖地三尺,也没能找到这东西的下落。没想到竟然在灵樱手中!
她怎么从未向自己提起过?
穆王又神色凝重的慢慢坐回了案后。
“你给本王交个底,卫英现在何处?逆犯逃往了何处?还有,到今为止,你到底找到了几处阵眼?”
“把你所有的计划,一字不落的、全部告诉本王!”
许是真正嗅到了山雨欲来的味道。穆王意识到自己必须将所有事情都纳入掌中,才能有足够的准备应对一切可能出现的突发状况,并阻止某些极危险的态势继续蔓延。而不至于向今日一样,措手不及。
穆玄定定的望着穆王,目光又变得空空的:“父王明知道,这三个问题,孩儿都不会回答。”
“孩儿余生唯此一愿,至死不悔,父王就不能成全孩儿一次么?”
也不知是水渍又流了下来还是怎么回事,他墨玉般的黑眸里竟然有水光闪动。
“与虎谋皮,能有什么好下场!”
穆王眼底掠过沉痛,往圈椅的椅背上靠了过去,搁在案上的手,慢慢攥成了拳,平静道:“你非要逼本王将刑讯的那套手段拿出来么?不过撬开你一张嘴,本王有的是办法。”
穆玄沉默不语。
穆王望着对面明显消瘦了许多的少年,目光忽然柔软了些,叹道:“玄儿,这世上,情之一字,最不可强求。其中的苦,父王尝过的不比你少。你费尽心思的想扳倒离渊,不过是因为想替公输一族翻案。可这条路何其凶险何其艰难,朝中忠勇之人不止你一个,为何这么多年都没人敢站出来一句真话。五年前,你已为她犯过一次糊涂,险些把命丢在承清殿,五年后,又要再犯一次么?她心里若真有你,就不会跟别人走了。你怎么还不明白?”
见穆玄依旧不吭声,穆王面色又慢慢凝肃起来:“你是本王的儿子,穆王府的世子,本王不能再任由你这么引火烧身下去!就算你不怕死,穆王府和三百余名穆氏子弟担不起这个风险!今日,你必须回答本王的问题。本王再问你一次,卫英在何处?人犯逃往了何处?你到底找到了几个阵眼?”
穆玄喉结动了动,黑眸中隐有泪星闪动,最终,以额触地,重重的叩拜了下去。
“好。”
穆王声音透着股沉郁:“你不要怪本王心狠。”
“来人!”
之前那青袍暗卫又走了进来。
穆王已闭上了眼:“带他去刑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