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世间当有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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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圆脸汉子昆余的吐沫横飞,比起书人口中那些快意恩仇的故事,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过抛去添油加醋的部分,事情其实很简单。

    这已经是七八年前的老黄历了,有天许氏赶集,一个不留神撞上了李博山。到底是谁撞了谁,也已不清了,反正两人当街就骂了起来。

    许氏撒泼惯了,棋逢对,越骂越来劲,污言碎语,什么难听什么。李博山算是郡城一霸,从来都只有他骂人,别人听着,哪受过这窝囊气,顺抓起一条竹扁担,劈头盖脸就拍了下去。

    下狠了些,扁担被打折了,裂口如刀,一下划开了许氏的喉管。等到周围人反应过来时,许氏已经气绝了。

    衙门口了解了情况,验了尸,也抓了李博山,收监待判。许挞见到媳妇惨死,悲恸不已。虽许氏泼辣,对他还是不错的。许挞领回媳妇尸首,置办了棺椁发丧。

    事情到此为止,还算是世事无常,一时激愤引来了两家不幸。可是后来之事便真是场人祸了。

    李博山凭着家势,又花了些银钱打理,只在牢里带了半天,屁股还没坐热便给放了出来,当晚还摆了酒宴,与郡守老爷把酒言欢。

    杀害许氏一案,便由李博山的一个伙计顶了罪。先是死罪,后来又是重刑,可最后只关了个把月,那个伙计也被放了出来。事情也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许挞无权无势,看着凶人逍遥法外,却是上告无门。去了郡守衙门几次,都被差役挡在了门外,最后一回还被几个厮打的半死,在床上躺了一个来月。

    他是个直性子,官老爷不管,就去找神仙老爷诉苦。阴间的父母官,就是城隍爷。所以许挞请了香,去了郡城里的城隍庙情愿。香烛烧的挺快,看来是城隍老爷接了状子。

    不曾想,一旬后,死去的媳妇竟给许挞托了梦。许氏再不像重前那般凶悍,见到许挞后恸哭不止。她劝许挞续贤,不要为她再告了。就算是城隍爷,也不会替他们做主的。

    许挞醒来,觉得蹊跷。后来一打听,才得知李博山受了高人指点,给城隍庙捐了一大笔银钱。城隍老爷拿了好处,也帮着他息事宁人。

    都“钱可通神”,许挞见识了,却不甘心。郡城不管事,便去州府衙门去告,州府不成,就去京城。可是民告官哪有那么容易。许挞不知受了多少罪,一个老实人也慢慢变了心性。

    后来许挞不告了,走了趟绿林,之后又参了军,守了几年边关。所有人都以为许挞想开了,放下了的时候,许挞回来了,还亲杀了李博山。

    昆余喟叹道:“要我,许挞这才是真的想开了。既然老天爷不公道,他就自己找公道。”

    韩风晓默默不语,直接拿起酒壶,灌了一口。

    市井水酒远不如秦过江的那坛子琼浆玉液,入口辛辣,回味苦涩,不过却更当称为酒。

    有酒喝,真好!

    之后两人再无言语,各喝各的,直喝到夕阳余晖如血染。昆余醉醺醺的回去了,韩风晓直接醉倒在桌子上,被几个伙计搀着送进了房间。

    韩妮很贴心的打水泡茶。周爷爷也时常这样,她都习惯了。神火也没回自己的房间,坐在桌子边喝茶。

    韩风晓会喝酒,还喝醉了。

    难得一见。

    沙冬儿一直没有露面,也不见影魅。不知是就在某处影子里,还是去做别的事情了。

    韩风晓躺在床上,梦呓般呢喃道:“这样就公道了吗?杀了人,报了仇,公道还在吗?公道在哪呢?”

    神火冷声道:“韩风晓,这世间本来就没有所谓的公道。”

    韩风晓偏过头,醉意朦胧的嗤笑道:“你都是个王了,都没公道,看来这世道还真要是完蛋了。”

    神火正襟危坐,一身王者威严,不怒自威。“那你何为公道?你的公道就是别人的公道了吗?百姓的公道就是公道了?还是王侯将相的公道就是公道了?或者,神的公道就是公道了?”

    韩风晓眼神迷离,竟是咧嘴笑道:“神火,你也蛮好看的”

    神火瞪了他一眼,“少和我装醉。有些事可以得过且过,有些事解不开,就会成为心结。心镜蒙城,你以后还怎么拿剑?”

    韩风晓颓然的坐了起来,嘟囔道:“抱歉,你一点也不好看”

    神火翻了个白眼。悠悠道:“你是觉得世道对那许挞不公吗?觉得昨晚是在多管闲事,你该放那许挞走掉?”

    楼下的酒话声音太大,她想听不到都难。

    韩风晓苦笑道:“杀人偿命没有错,可他报仇又有错了吗?没人给他公道,他便自己找公道,这又错了吗?”

    神火道:“都没错。这种事,自古有之,甚至要比这场仇报更加凄惨。一场意外却卷起的两国战火,最后尸横遍野,生灵涂炭。”

    神火缓缓道:“人心本就长得偏,就算是判官,都是有私心的。所谓的公道,只是一个人的公道罢了。就像你杀了那河龙王。你觉得杀无错,秦过江觉得杀的好。可那河龙王就觉死的得不公道,那些水族也觉得不公道了。”

    韩风晓皱着眉头,只觉得这是歪理。

    神火不看他,继续道:“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河龙王并没觉得他做了错事。那些水族也不觉得为虎作伥。在他们眼中,窃取水脉灵韵,这才是错的。杀个凡人,无足轻重。就像世人踩死只蚂蚁,有多少人觉得自己错了?难道为了一只蚂蚁的性命,就该被处死吗?”

    韩风晓嘟囔道:“凡人如蝼蚁,果然你也是这样。”

    神火轻轻摇头,“并非如此。这只是当下的世道而已。神庭的礼法,是坐看苍生,只顾山水气运,封神正位,不理世间疾苦。而人间的礼法是重于人。所以人世间的神祇才该由人间封正,不能由得神庭乱来。”

    神火摆摆道:“扯远了,先不提这些。还是只当下。想要这世道公正些,就该有法!想要世道再好些,就当守法。如果还想更好些,那便当世人守同法。”

    韩风晓道:“我晓得。许挞杀了人就该被抓,就该偿命。报仇不是借口。”

    神火点头道:“所以,你没做错。其实错也不在许挞,甚至不在李博山。错的是那个郡守。全是因为他当初的徇私枉法,才酿成如今之事。”

    她钝了下,想起封土的种种是非,有感而发,“这种官最可恶!比那些乱权当政的权臣,那些居心叵测国贼都要可恶。国祚在民,民又在官。大官权辖国事,尚有君王铁腕可制衡,可在这些官,坝下鼠洞,不好查也查不绝,可一旦多了,民怨如洪水,国家就完了。”

    神火本来已是第八阶破障阶,神遗本身品阶甚至更高。若是心无旁骛的修行,早就能登顶神道,甚至渡劫飞升。可她称王后,几乎全是在封土内的大事情上白白浪费精力。神火几乎是全年不眠不休,事事亲力亲为。

    韩风晓突然道:“神火,你一定是个好皇帝。”

    神火诧异道:“你是不是喝了假酒?不成我也得尝尝。”

    韩妮整好拿着茶水上楼,却发现韩风晓已经坐起来了。虽然一身酒气,却不见丝毫醉意。

    韩风晓笑着道:“妮子,不必担心,我是千杯不醉。”

    神火冷笑一声,“徒弟,去喊伙计再那酒来!”

    四壶烧酒摆上桌子,这是店家自酿的酒水,名为“冬留客”。酒性很烈,喝醉后,如烈火焚身,冬日都要脱个光膀子。如果出外醉倒,很容易冻死,所以必要留客。

    韩风晓不安的看着神火道:“要不别喝了,我怕吃亏”

    神火白眼道:“少废话。”

    神火并不会喝酒,一沾酒水,满脸通红。那条火蛇与主人心神相通,也有些微醺,在火盆中微微打起鼾来。

    神火道:“我们明日总该上路了吧?走的这么慢,你不会把两年平安光阴都浪费在路上吧。要是那样,到时候我可不敢留你。”

    韩风晓厚着脸皮道:“再留一天。”

    神火正色道:“这件事可和你杀那河龙王不同。可不是你杀个官家,就算是替天行道了。”

    韩风晓点头道:“你的那些话,我都听进去了。世间有法。犯了法,就该法办。人间的法没人依,阴司还是有法能管的。你放心,我不会胡来。”

    他冷冷笑道:“还是讲道理嘛。我最会讲道理了!”

    神火没好气的道:“最怕你讲道理。”

    韩风晓喝了口酒,缓缓道:“没准人家就乐意听我道理呢。”

    神火憋了半天,才吐出俩字,“他聋。”

    酒水只喝了一半,剩下的也没退,就存在了柜上。神火微醺,也没有炼神,直接睡下了。

    韩妮看到两人都休息后,才放心的休息。她却不知道,刚刚睡熟,神火便坐了起来,周身一震,酒气散尽。

    韩风晓轻轻推开门,给韩妮曳好被角。

    他朝着神火虚抬两下掌。

    神火了然的点点头。

    这件事背后,远比事情本身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