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第七十五章 晚到的报应公道吗?
城隍庙内,气氛异常压抑。
城隍爷脸上表情阴晴不定,心湖之上更是波澜壮阔。
他是一郡城隍,又正好辖管天石镇,多少听闻到一些庞杂风闻。不过消息遮遮掩掩,真假难辨。唯一能确定的就是,那位眼高于顶的龙王爷确实给人宰了。
此刻,这个号称杀了龙王爷的麻衣少年,就站在自己面前,半出腰刀,表情玩味。
他该怎么做?
他已经主动示好,就连自己的心头好都愿拱奉上,奈何人家不领情,打定了心思来硬的。
破罐子破摔,些冠冕堂皇的大话,占着自己一方人多势众,放一搏?
开玩笑,他在官场混迹了这么久,还不知道那些“年兄年弟,同朝之谊”都是场面话。见风使舵,墙倒众人推才是真道理。
除非是被一同逼上绝路,才有可能同仇敌忾。
城隍爷收起笑脸,问道:“这么,神君此行就是为了屠戮我城隍庙众官而来?”
他这是给周围那群还有心看戏的阴官鬼将听的。
大家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谁都跑不了。
韩风晓微微摇头道:“一人之错,何患于人?你一人死足矣。”
周围众阴官毫不掩饰的松了口气。
城隍爷攥紧拳头,如果他还是人身,此刻定然以浸透汗水。
他猛然站直腰杆,大声道:“神君要杀便杀,何必出言中伤?我所行所为,皆有笔录在案,上报阴司总属衙门。再上还有酆都十王明察秋毫。你我有错,就不知错在何处?”
韩风晓并不理会,只将短刀又抽出了半寸,自顾自的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理,都按着自己的道理行事。所以才有那些打家劫舍的江湖人,还有人心神向往,谓之英豪。所以神火才世间当有法。这个法,就是所有人都认同的道理。”
他随即摇摇头。
法不容情,这便又不是道理了。
他轻叹一声,猛地一推刀柄,宝刀入鞘,一瞬间,锐气如东风,浩荡而过。
韩风晓越过城隍爷,走到神案前,随捡起一个苹果,咬了一口。
方才与神火喝酒没有下酒的吃食,这会胃里空荡荡,又有些不舒服了。
不过想到吃的好歹是人家的贡品,韩风晓还是歉意道:“肚子有些饿,还请城隍爷赏口吃食。”
城隍默默无语。
吃都吃了,还故意这客套话,就是不要脸了。
不过收了刀,终究是好事。吃些贡品算的了什么?只要不再喊打喊杀,神仙牌位给他吃都成。
韩风晓缓缓道:“夜闯祠庙,是我有错在先。本来我是来讲道理的。现在想想,我的那些道理已经不重要了。至于你的道理。我也不想听。”
他开门见山的道:“就是许挞的案子。城隍爷,你打算怎么判?”
就事论事,其他的先放一边。
城隍爷这会儿也没了丝毫犹豫,正色道:“自当按阴律来办。杀人害命,阳间是死罪,阴间便要入刀山地狱。不过这不是我能做主的,在我这里,只能判他收押入监,还当有阴司上官来定罪。他若不服,也可以去阴司喊冤。”
韩风晓点头道:“那李博山呢?”
城隍爷迟疑道:“他是被人杀害的苦主,此事上并无判罚。至于生前种种事,都有勘察汇录,需他七日回阳后羁押入堂,再一件件算来。”
韩风晓轻敲刀柄,笑道:“那李博山杀害许氏一事,就算既往不咎了吧?”
城隍爷毫无忌讳的点头道:“就是如此。”
他见韩风晓的笑意,心里发毛,便又解释道:“神君有所不知。阴司法律从来都是‘有心行善虽善不赏,无心作恶虽恶不罚’。李博山虽然害死许氏,却是无心之失,不能以故意害命论处。”
韩风晓平静的道:“李博山行贿,郡守枉法,才有了此桩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了吗?”
城隍爷摇摇头,“当然不会。这些恶行,都已记录在册,一并清算。不过许挞不能因此减免罪责,李博山和郡守也不会因此而加重罪责。当初许挞进香鸣冤,仇怨满怀。我也知他冤屈。不过阳间有阳间的法度,阴司有阴司的铁律。我不能因为阳间判罚不公,就私自勾走李博山的魂魄为他主持公道。”
城隍爷坦言道:“我让许氏给许挞托梦,叫他放下仇怨。并非是因为李博山的那点捐赠而要寻私,其实正是为了他好。善恶到头终有报。李博山逃得了一时,死后还是要受到阴司的惩处。可若是许挞想不通,私自寻仇杀了李博山,就如眼下这般,他便也要受到判罚,甚至比李博山还要重。”
句句在理,却不通情。
韩风晓喟叹道:“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城隍爷道:“正是。”
韩风晓黯然道:“晚到的报应,算的公道吗?”
李博山误害了许氏性命,逃避了阳世的刑罚,终究逃不过阴间的律法。可他在阳世逍遥了这么久,这期间的光阴该如何算?
韩风晓不懂神火口中的律法礼法,不过他有一本生意经。他知道做买卖是一交钱一交货。若要赊账,就要有溢价。就算如此,也得双方都认才行。
他有些怅然若失。
法恢恢,疏而不漏。
若是心思活络,找到了空隙,便可以多逍遥一阵。
若是心性执拗,不撞南墙不回头,只会是个头破血流。
做好人,心无犹,就得要束束脚。
做恶人,一时痛快,终究会受到惩罚。
那做个聪明的恶人呢?
痛快的长一点,惩罚来的晚一点。
怪不得三个王八蛋常,拳头硬远比道理硬有用,歪理远比正理实在,人远比君子得志。
去他娘的世道!
韩风晓越想越气,心湖激荡,周身如浸没在火湖之中。神息更似如大渎之水,奔流入海,一发不可收拾。一身磅礴气势更本无法压制,贴身的麻衣不断鼓动,就连脚下地面微微颤动。
破阶吗?
就因为做个凡人太憋屈了,所以才要破开凡胎界,去争那高高在上的逍遥?
这样的破阶。
我不认!
韩风晓眼神炽热,低吼一声,双肩猛然一震。
砰!
一声春雷落地。
韩风晓愣是把凝聚成团的神息全然炸开了。溢出的神息四散而逃,重回天地。
他颓然一笑,拱道:“城隍爷,多有打扰。告辞了。”
城隍爷见到少年自行打散了破阶的气象,心中大骇。
天下竟然还有如此缺心眼的神修!
白白捡来的破阶缘不要,拼死守着的是什么?
想为凡夫俗子争口气吗?
可笑!可悲!
城隍爷默默无言,目送这莫名而来的神君莫名而回。
韩风晓走出大殿。
猛然站住脚,望向殿上那块篆下“威灵显赫”的匾额。
他心头一坠。
刚刚平复的心境又起波澜。
或许那条河龙王死的确实有点委屈。
明明恪守着神庭天条,维护水脉一日不曾怠慢。只是杀了个凡人,就丢了性命。
天地万物,本就是分三六九等的。
天官执掌天地,永享长生。受万民膜拜,却视其为草芥。神祇管辖山水,受万民供奉,同样对其不屑一顾。就算同为凡夫庶子,君王坐庙堂,王侯居宅府,官爵入衙署,取之于民,却还有“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子”的法。
唯有世间最多的草头百姓,无缘富贵荣华,不受功名利禄,更不求大道长生,只求一个“太平无事”,还要无比艰辛。
怪不得那酒肆唱词的姑娘会声泪俱下的唱出“人活不易且珍惜,苦中作乐最难得”。
心门前,一个女子扣响门扉。
韩风晓缓缓闭上眼睛。
怀中的画卷发出淡淡的红光。
大梦之中,女子坐在空荡荡的天地中,随意拍了拍身边的空地,笑道:“想唠叨了?我听着。”
韩风晓笑呵呵的坐到女子身边,摇头道:“这次不想了。唠叨的太多,也没什么用。”
真灵女子点点头,道:“那就坐一会吧。”
韩风晓学着真灵女子,双抱膝而坐,好奇的问道:“你不是去游历了吗?”
女子淡淡道:“走了很远,看了很多。还是要在走远些,在多看些的。”
她莞尔一笑,“韩风晓,你也该多走走看看。”
韩风晓低沉的道:“才走了这么远,就遇上了这么多糟心事。我怕在走远些,得把我憋屈死。”
真灵女子轻轻搂住少年肩头,温柔道:“那就快意些。憋屈了就出来,看不惯就管一管。怕什么?还有我呢!”
韩风晓缓缓抬头,望着那双血红的眸子,勉强扯了扯嘴角。
女子一拍少年肩头,嗔怪道:“这样还不安心吗?”
韩风晓闷闷道:“不是的。我只是觉得,这不是我要走的道。杀那河龙王时,他真的怕了。可我还是杀了他。因为那时我发觉,他只是怕你,怕死而已。如果不杀他,我离开后,他还会作恶,甚至变本加厉。他根本就没觉得做的事有多恶。”
女子眨眨眼,道:“你是想让神明向苍生低头啊!那可不容易,首先你得站的够高,比天还高。然后把苍生担在肩头,让他们同你站的一般高。你担的起吗?”
韩风晓微微点头。
女子猛然一拍他后脑,笑道:“光不练假把式!”
韩风晓睁开眼,眼前还是那块高悬的匾额。
他喃喃道:“光不练假把式。她从哪学的啊”
韩风晓眼神一凛,脚尖点地,高高跃起。
出刀如奔雷,收刀悄无声。
砰!
那块“威灵显赫”的牌匾一分为二,轰然落地。
殿堂内一众阴官皆是惊惧之色。
再看那麻衣少年,已然转身离去。
他伸出一只,随意的摆了摆,道:“与你们没关系。帮我跟阴司衙门打声招呼。就韩风晓要去拜会。”
他猛然转头,灿烂一笑,“总该有人愿意讲讲公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