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群乞豪情
正值此时,忽听得暖阁之外传来一阵大笑,这笑声中气十足,宛若洪钟,显是内力颇为高深之辈,随着笑声一人闪身走入屋中。
方莫抬眼看去,只见此人五十多岁年纪,身穿青灰色锦袍,眼神明亮,五官方正,颚下一捋五柳长髯根根见光,飘洒于胸前,实是带着一团威武与正气。
方莫刚想起身见礼,那人却抢步上前,双按住方莫身子,朗声道:“千万不必多礼,老夫苗定国,探望已晚,望少侠赎罪。”苗定国罢又转头对着那名丫鬟言道:“秋菊,你去屋外伺候即可,老夫若有事便传唤于你。”
秋菊低身行礼答“喏”,遂抬头又深深地望了一眼方莫,才转身而出,反戴上屋门。
方莫此时才知面前威武老者便是“安良侠”苗定国,虽不知为何行至此人家中,但如此礼遇必是有恩于己,又想倒头下拜,苗定国赶忙再次按住,言道:“少侠,你再如此便是有些见外了,却不知少侠高姓大名,师从何人?”
方莫见苗定国眼神中一片赤诚,遂也不再隐瞒,便报了自己真实姓名,但想及白不胜与孙不赢皆是无法无天之辈,生怕之前得罪过苗定国,遂未提及,只是告知自己师承于三才大侠。
苗定国听罢连连点头,口中称赞,眼神中却恍惚有不信之色,但转瞬即逝,方莫并未察觉。
方莫罢自己来历,又赶忙拱至歉,对于戏耍苗顶天之事深感愧疚。苗定国听罢连连摆道:“少侠实在是言重了,此事犬子回家之后便与我讲了,确是他自己不知轻重、不辩是非所至,与少侠无干。我当即将他申斥一番,现已关入佛堂内思过,我还需向少侠请罪才是。”
方莫闻言内心赞叹,这苗定国当真可称得起大侠二字,竟是有如此坦荡胸襟,实让人佩服已极。
正欲称赞,却听苗顶天话锋一转,向着方莫问道:“少侠,你可是得罪过什么下九流的人物了么?”
方莫一愣,摇头道:“我素来少与人接触,又怎会和人结仇?”
苗顶天叹道:“少侠还是江湖经验甚少,受了暗算尚且不知。也幸得今日老夫访友晚归,才偶遇此事,当时老夫只见两名贼人鬼鬼祟祟,扛着一昏迷之人疾行,我见状不妙,出打退二贼,不想这昏迷之人竟是少侠你。老夫本待少侠迷药转醒后,能想起些线索,也好帮忙除了这干宵之辈,不想少侠竟不知情由,却实是难办了。”
方莫此时才知事情全部经过,也暗怪自己大意,遂再次向苗定国道谢。
苗定国连连摆,苦笑道:“少侠先不忙道谢,老夫如今尚有一事仍需少侠相助。”
方莫忙道:“苗大侠请讲无妨。”
苗定国问道:“少侠可是识得丐帮之人?”
方莫闻言想起六子,点头道:“却是认识一人,只不过今日方才结交。”
苗定国长出一口气,言道:“这便是了,适才少侠刚入我家中不久,不知为何门口便来了一帮花儿乞丐,个个提棍棒,在门外口口声声叫老夫交出少侠来。老夫虽知丐帮素有侠名,但奈何实不知他们是否也是那两个贼人同党。便对他们言讲需待少侠转醒后方可交人,可谁知这群乞丐理也讲不通,性之又执拗,直直在外面闹了两个时辰有余,现下仍扰得四邻不安,少侠若是方便可否与老夫同去认认来人?”
方莫闻言大惊,起身便与苗定国双双走出暖阁之外,秋菊见状,也赶忙跟在后面伺候着。方莫出此门口才知庭院甚大,假山游廊,树木森森。
待行至中庭处,耳中便闻得阵阵吵闹声,其中最响亮的便是六子,童声尖锐,清晰异常,正大喊道:“苗大侠!这个人你是藏不住的!若他少了一根头发!我们丐帮就将你这动用私刑之事传入江湖!看你以后如何再做人!”
而周围起哄之声也是此起彼伏,竟有越来越大之势。方莫顿觉难堪,转头看向苗定国,却见苗定国捋长髯,甚为淡然,想是修养已到了极致。
此时早有家人推开府门,方莫连忙紧走几步来到门首,抬眼看去,只见府外密密麻麻站满了花儿乞丐,足足有五十几人,个个举火把棍棒,将黑夜照如白昼,整个苗府被堵得水泄不通。而为首的正是六子,现下正扯着嗓子带头喊叫。
方莫见此情景,心头大为感动,跑上前去紧紧拉住六子的,喃喃道:“六子!我我却你让你担心了!”
六子见方莫无恙,心中也大感高兴,遂抬止住了众人喊声,轻轻将方莫拉至身侧,拱对台阶之上苗定国言道:“苗大侠,多谢你老下留情了,不仅没伤我这兄弟,倒还赏了他一身衣裳,端的真是有大侠之风。”
苗定国冷哼一声,并未搭言,反对方莫拱言道:“方少侠,此事我想不需多,误会已解,不知你是愿留宿老朽家中,还是另有打算?”
方莫心头实是感谢苗定国救命之恩,刚想开口允诺,但眼角却已瞟到苗定国身后的秋菊,顿想起她为自己清洗擦身之事,瞬又觉脸红,便即打定主意,深深对苗定国一躬道:“多谢苗大侠盛情,怎奈在下这些朋友已苦等我多时,我自是应与他们同行而去,待等得他日,必定再次登门拜谢救命之恩。”
苗定国闻言点头微笑,遂吩咐家人关上府门转身而入。
而此时六子见苗定国已走,方又转为一脸调皮之色,抬唤众人向城西关帝庙而去,这一众人浩浩荡荡,虽皆是穿着破破烂烂,但呼呼喝喝之中,却别有一番豪气。
行走途中,方莫问道:“六子,你是怎知我在这苗大侠家中的?”六子闻言又是狠狠的“啐”了一口方莫道:“你还苗大侠长,苗大侠短的,若没有我,你今天怕是死了千百回了。”
方莫笑道:“你这番话却是有些不知情了,我是被两个贼人迷住,路遇苗大侠被其救入府中的,并非有加害我之心。”
六子也不搭言,抬唤过一名十岁左右的孩子来至身边,指着他对方莫言道:“这是我下最精明的人儿,叫聪子。我见你走后便是担心,遂派他在你家门口前蹲守,果不其然,戌时出头,他便发现有两个黑衣人进入你家中,不多时便扛着你出来,直直看着你被背进苗宅,而那两人也不曾再出来过。他这才飞报于我,哪里又有得苗定国救人之!”
方莫转头看去,只见那个聪子用袖口擦着鼻涕,一脸傻笑道:“他的对,正是如此!”
方莫见罢虽觉得好笑不可信,但也对那聪子深深鞠了几躬,聪子见有人感激自己,更是笑得脸上开了花,两条鼻涕又“突”的一下冒了出来。
这一行人不多时便行至破关帝庙前,众人围圈而坐,笑连连。此时又有人在圈子中间升起了大堆篝火,火光熊熊,映红了半边天。
六子又招呼几人从庙中搬出了几坛酒,拿出了许多剩饭剩菜,分发给众人。这群乞丐自是无拘无束惯了,拍去泥封,也不用碗,你一口我一口竟是传坛而喝,好不畅快。
不多时,这酒坛就传至方莫中。方莫自一滴酒都未曾沾过,如今见这大酒坛实是有些害怕,但又见众乞丐喝得如此尽兴,颇感心动,不禁有些犹豫不决起来。
六子见状,狠狠一拍方莫后背笑骂道:“你这怂货!苗定国的儿子你都敢打,难不成还能怕喝酒?六哥告诉你一句话!你可要记牢了!此言便是‘宁做醉客无人问,莫争侠字图虚名’!”言罢六子放声大笑,抢过方莫中酒坛豪饮起来。
“宁做醉客无人问,莫争侠字图虚名宁做醉客无人问,莫争侠字图虚名”
方莫口中不住的念叨这一句话,眼中却也渐渐放出光华来,兀的单拳击掌哈哈狂笑起来,劈又抢回六子中酒坛,仰头便大灌起来,虽也呛得咳咳直喘,但内心却实为快活无比。
众乞丐见状,纷纷击掌而笑,遂纵情放歌,一片热闹,方莫听众乞丐口中虽大声唱着叫着,但却丝毫没有“仙客居”内那种污言秽语,听在耳中实是欢喜无比。
此时一个年老乞丐拄着根破木头棒子晃晃悠悠站了起来,头上只剩几缕白发前后飘摇,也不知是火光照映亦或是酒醉几分,脸上现出一片红云,一步三摇行至圈中篝火旁开口唱了起来,众乞丐见状皆收了声音。
方莫虽有醉意,但也打起精神侧耳细听,不想那老者唱的竟然是岳飞将军的满江红!声音曲调慷慨悲壮,震颤人心!
待唱至最后“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时,这名年老乞丐竟自把持不住,软倒在地上,双目之中泪水滚滚,痛哭失声,众乞丐见状无不落泪而泣。
方莫见此情景心中一阵激荡,暗道我堂堂大宋无边锦绣河山,有万万人之众。但可怜的却是那些殿前高官、武林高人们,个个穿得锦衣华服,人人吃得山珍海味,竟是不如面前这些食不果腹的乞丐们尚有一腔爱国豪情!若是他们全皆如此,又哪得不直捣黄龙!收复河山!真是让人可发一笑!可悲一叹呐!
方莫越想越觉得愤慨,遂猛然站起,将里酒坛中剩余美酒一饮而尽!劈摔碎酒坛,仰天长啸!
众乞丐见状皆动容,止住悲声,振奋起来。如此这般又饮了将近一个时辰,篝火渐渐变,众人才慢慢倒地睡去。
次日天明,方莫转醒,头痛得仿似要炸开一般,但回想昨夜情形,却又颇觉得痛快。
六子见方莫醒来,不知又从哪里找了些水,打湿了一块脏布条递给方莫擦脸,方莫擦后虽觉味道甚浓,但也感到精神涨了许多。
六子此时才言道:“方莫,你虽然现今暂且平安,但只怕留在此地还有后患,不若你先离开这襄阳城,去江湖之上寻寻你的三位师父也是好的,你可莫要执拗。”
方莫闻言虽觉六子疑心太重,但对方实是一片好意且言之有理,也就慨然应允了。
六子见方莫答应下来,心头高兴,又抬招呼众人凑了些路费,大家你几个铜钱,我几个铜钱,竟也凑了足足半吊有余,六子双捧着递到方莫眼前。
方莫瞧着这些铜钱,又望了望眼前的花儿乞丐们,心中大为感动,不忍拒绝,收入放进怀中,深深施礼与众人洒泪分别。
方莫由此关帝庙顺水而下,眼见得江流渐宽,轰轰然绕山而行。放眼望去,举目四碧,当真是天水相连,烟波浩渺,天蓝云苍,端的是一派好景致。
方莫心情大好,脚下也轻快起来,嘴里哼着调,接连行了大半日也不觉甚累。
此时天已近黄昏,却还未见得人家,方莫在山顶住过五年,心头也不甚着急,至多再找个树枝委屈一宿也就是了。可又行了一阵,前面隐约现出了一个茅草亭子,破旧不堪,也不甚高,想是过往渔夫为避风遮雨而搭。
待行至近前,方莫却瞧见亭下有两人正在吵吵闹闹,呼喊不止,看样子即时就要翻脸动一般。
方莫再仔细看时,心下却感大奇,只见背对着自己的是一个高大肥胖的汉子,赤裸上身,皮肤儿倒是细腻白嫩,但一身赘肉随着自身呼喊上下颤动不已,后背上面满是汗水,汇成多股细流淌进裤腰,洇湿了一大片,那汉子想是情急,却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而令方莫感到惊奇的却是这肥胖大汉对面站定之人,竟会是多年未见的横无涯,而他此刻腰中并未悬刀,反是远远的插在河畔湿土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