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不符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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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师爷?”

    手指上的力道逐渐减轻, 直到消失。

    又是一声惊雷, 南楚杉猛地紧闭眼睛垂头。萧予戈将手抬至半空, 停滞不落,尽量放轻声音再次唤了她一声。

    “要下雨了。”南楚杉呢喃。

    萧予戈有些猝不及防,赶忙收回手,干笑两声道:“秋雷震,少不得要来几日的雨水。”

    “失礼了。”南楚杉抬头, 嘴角是几不可见的笑容,“大人还需要热水么?我现在去烧。”

    “师爷脸色不佳,还是先回去歇息罢。”

    “那大人?”

    萧予戈又是一声笑,“我有点困倦, 想歇息了。”南楚杉点头, 同他叮嘱几句, 转身往后院去。萧予戈眼见她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心绪复杂不已, 父亲当年行刑前后亦有秋雷惊扰, 本以为到了环海县能避过,却还是想得天真。他站在原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拢紧外衣推门回床重新入睡。

    这雷断续地又了两个, 哗啦一声大雨倾盆,直浇得人透心凉。

    南楚杉落汤鸡般站在屋檐下,水珠滚过乌瓦,啪嗒落到地上碎成花, 仰头去瞧前头豆大的雨滴,又把手伸出,那些透明珠子啪嗒嗒地汇聚成水坑,凉意自指尖一直传到心里。

    环海县的雨季如期而至。她心道。

    两三名贩冒雨收摊,风似的跑过她眼前,毫无往日的客气。雨势略微减弱,南楚杉盘算南楚柳应当还未归来,便抬袖挡在头上预备飞奔。

    “南师爷这是要往哪里去?”

    熟悉的嗓音令她回头,望清来人模样后礼貌道:“汤婆婆,这么晚了,您还未回去么?”汤婆婆未答,只递给她一把油纸伞,南楚杉诧异收下。待她撑好伞走进雨幕,汤婆婆才开了口,“原本想来接我的女儿回家,但她先行一步离开了。”

    南楚杉与汤婆婆并行,问道:“汤姐姐眼下在何处高就?”

    “谈不上高就,就是在附近的私塾里帮忙,饿不死就成。”汤婆婆边,边用拳头捶了捶自己有些酸疼的腰,“南师爷怎的又这样晚回去?这衙门的事怎就一直做不完?”

    南楚杉轻笑,“是我能力不足。”

    “师爷太过谦虚了。”

    送汤婆婆到家门口时,南楚杉摸了摸自己腰间,翻出那日收下的吊坠,塞到汤婆婆手里,“这礼物实在贵重,我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还给您。”汤婆婆握着吊坠莞尔,“送出去的礼物岂有收回的道理?况且,我一直觉着师爷你就是它的有缘人。”

    “可是……”

    “没什么好可是的。”汤婆婆弯身将吊坠系在她的身前,“瞧,这不是还挺合衬的么?”

    南楚杉轻声道谢,汤婆婆轻拍她的肩膀,“你的苦与乐婆婆都看在眼里,日后若有烦闷,可来找老婆子谈谈。老婆子旁的也许不行,阅历倒是丰富得很。”南楚杉点头,转身出巷,汤婆婆站在门前对着她的背影欣慰地笑。

    “当真是她么?”女子自门后走出,面上几许倦意,“兜兜转转,还是躲不开南家的人。”

    “大抵就是命运支使罢。”汤婆婆轻道。

    南楚杉解衣入浴桶,屏风外的南楚柳收拾她换下的湿衣服,正想离开,目光被几上的物什牵引,上前搁在手心把玩,饶有兴致地问道:“姐,这样精致的吊坠,你是从哪里淘换来的?有空也带我去一回呗,我正愁没有好看的饰品配衣裳。”

    “那是汤婆婆送的。”

    南楚柳来回翻看好半晌,有些恋恋不舍地放下。倏地,她发现鱼尾处刻着个字,若不是有烛光映照,恐怕就要错过。于是又问道:“汤婆婆的闺名为‘歌’么?”

    “不是。婆婆家似乎无人取这样的名。”南楚杉的声音隐在水雾中,听着有些朦胧。

    南楚柳心里更是疑惑,但臂上湿衣不住送来冷意,只好暂且先把吊坠放回原处,出门去为姐姐洗衣服。

    南楚杉趴在浴桶上思索,歌是谁?婆婆的熟人么?

    雨依旧断续来访,而萧予戈的风寒倒是好得七七八八,可为避免再受苦药折/磨,接下来的日子都往身上多添一层衣物,瞧着就觉得极为暖和。

    这日衙门外又有人击鼓,报案人熟门熟路地入堂提交状纸。萧予戈一瞧,乐了。昔日被告,今日原告,真是风水轮流转。

    “自报家门免了,本官认得你们。燕秀才,你二人的状纸上写明要状告青永坊‘翰文轩’贩卖文章,可知其贩卖的是哪类文章?”

    燕秀才道:“杨秀才与生,还有多名秀才、举人的文章皆被誊写入市贩售。”杨琦补充,“还有大人在学堂就学时写就的部分文章。”萧予戈皱眉,“文章全部内容都被誊去?”

    “气就气在他们誊去的都是部分文字,不是生的上篇并杨秀才的后篇,就是旁的秀才自己的文章被穿/插行进。据生当前所查,翰文轩所售的文章无一篇是完整的。”

    萧予戈道:“张冠李戴,移花接木。”

    燕秀才与杨琦一道点头,杨琦作揖开口,“我们前几日前去与翰文轩询问此事,可那儿的伙计得知我们无买货之心,不由分将我们赶出店。再次前去时,翰文轩的掌柜连门都不让我们踏入,还遣了多名壮汉执棍威胁我们。我等都是些文弱书生,刘掌柜获知此事,亲自出面帮着调解,但……”

    “但?”萧予戈疑惑。

    燕秀才接口,“但掌柜的因保护生,被棍棒误伤。生与杨秀才再三商讨,这才前来求大人做主。”

    “可有翰文轩贩售的文章?”南楚杉忽问。

    杨琦点头,从怀里取出叠得方正的纸张,衙役接过递交给南楚杉。南楚杉默读一番,回道:“这篇政论题为《民生论》。前篇是以先皇祭祀为始,逐步引入天圣元年那场饥荒,堪堪现出论据时,笔锋却忽然一转,开始论起当朝官员制度。读着实在有些突兀,应当是拼接而成的罢。”

    “是的。”燕秀才回答。

    萧予戈接走文章,只读了几行,惊道:“这是本官写的。”

    “前还是后?”南楚杉问。

    “前。”萧予戈有些难以置信,握着纸张的手略微收紧,但面上神色依旧如常,“燕秀才,杨秀才,你二人且先回去歇息,此事本官自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多谢大人。”两人拜了拜,离开公堂。

    萧予戈摆手令衙役们也都退下,盯着墨字的眼几欲冒出火来。南楚杉走到堂前提交堂审记录,抿抿唇温和问道:“可是要楚柳去探查?”

    “这回本官自己来。”纸张被攥出长而深的褶皱,字一个又一个从萧予戈牙间蹦出,“何时文人为兴致撰写的文章可以被这样糟蹋了?”

    南楚杉道:“是属下治理不力。”

    “与你无关。”萧予戈强力压住愈发热烈的怒火,尽量温声回答,“师爷为环海县事务尽心尽力,无需为此事担责。只是那些人前正义,人后骂街的双面鬼,终究是教人防不胜防。”

    南楚杉微垂眼眸,停在桌上的手握成拳,“大人有心,可全县百姓都认得你我。倘若大人执意亲自调查,只怕会事倍功半。”

    “那依师爷之意,该如何做?”

    “郑姐尚在青永坊居住。”

    郑栖昱用过柳送来的杏仁牛奶糕,正预备睡下,就听侍奉的丫头在外头通报有客来访。

    “姐现下还有不少胭脂水粉,暂且不添。夕月,不是过这个时辰不迎外客么?”柳的声音不大,却是让内外人都感到一股子威严。

    丫头又道:“他自己叫永武,是姐的朋友。”

    “永武?”郑栖昱登时套上锦靴,一步一跳地跑去开门,柳稍皱了皱眉,快步跟上。

    萧予戈谢过丫头,又冲着郑栖昱行礼,“问郑姐安。扰了姐午歇,真是罪过,但永武有一事急需姐协助。”

    “外头凉,永武有话进屋再罢。柳,且去换壶热茶来。”

    “这,郑姐的闺房永武不便踏入,免得届时落人话柄,损了姐清白。”萧予戈言语诚恳,听得柳连连点头,但又见自家姐不甚愉悦,便提议二人可到大厅议事,由自己和夕月在旁侍候。郑栖昱点头同意,又让柳先领萧予戈前往大厅,自己稍后便至。

    郑栖昱当前住在青永坊一间三进三出的宅邸里。萧予戈先前是从后院门进入,一心记挂翰文轩之事,并未得空观赏。如今得柳领路在长廊穿行,不免多留了点心思细瞧,只见两旁绿树高立,皆是书上记载的名贵品种,池中彩鲤欢腾跃水,又见廊上五步一窗,七步一画。窗是镂空木窗,雕着各式民间传图样,纹样细腻,栩栩如生。画则为仕女、植物等画作,落款皆为名士,萧予戈心中不禁暗自赞叹。

    果然是富商巨贾身处之所,竟奢华到这等地步。

    “大人在此稍坐,我着夕月倒茶来。”柳搁下这话,转身离开。

    萧予戈挪了挪身子,换上舒服姿势坐好,脊背依旧直挺挺的,不由自主地再次环顾。大厅所用桌椅为上等红木,角落几上摆着花瓶,单瞧样式似是官窑出品,而大厅正中央摆着张四方桌,桌上摆一支青玉细颈瓶,瓶口立两枝金桂,甜香四溢。

    “劳永武久等。”萧予戈转头望去,郑栖昱已换了件桃色襦裙,环同色细长腰带,绕成蝴蝶结横在腹前,更显灵动俏丽。

    萧予戈很快收回眼神,抬手接下夕月递来的清茶,茶香氤氲,予人以宁静。

    夕月与后至的柳分立郑栖昱两侧,郑栖昱瞧一眼碗盖,随手搁到一边,眼底满含笑意地看着萧予戈,“永武方才有急事?是什么样的事?”萧予戈长话短,将堂上一事告知。

    郑栖昱轻点头,“永武之虑我已明了,这翰文轩行事实在可恶。好在那两位秀才仗义挺身举报,否则任由他们这样无法无天下去,到时损害的是环海百姓的利益以及我朝的颜面。”

    “正因如此,永武才斗胆来请郑姐援助。”萧予戈捧着一口未动的茶,言辞恳切。

    “永武且放宽心,不出三日,我必能让翰文轩给你们一个法。”

    “永武在此先替诸位文士谢过郑姐大恩。”

    作者有话要:  南楚杉:歌是谁?

    萧予戈:你在喊我吗?

    南楚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