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惩恶扶善, 知黑守白。”
男子垂眼,似是轻叹一声,不疾不徐地落了音。
华枝立于原地,耳畔是萧欤方才的话,微怔片刻后又凝眸瞧向他, 企图从他的神色中窥视到半分多余的情绪来。
不知是不是她在多心, 待她盯视对方的时候, 后者却将头一偏,不再去瞧她了。
男子侧过首, 两手轻轻一抬,扶住了石壁上的灯盏。他的动作极为矜贵, 就连扶灯这一微的动作也如行云流水一般。转眼间, 又有一道光落了周遭,他将石壁上的灯盏调亮了些。
苍天负雪, 明烛天南。
听见这八个字后,华枝一时间悲喜交集,竟不知如何去回应。
他们原本已经走到了这处暗道的尽头, 只需稍稍一跨,便是藏书阁。华枝将面上的泪痕擦拭干净, 而后将先前从屋内带来的那本书放置在桌案上。
留给她的时间本就寥寥无几,父亲的案子迫在眉睫, 萧府的人又急着赶离开。她匆匆的身形闪过桌案,来到一侧立着的书架前。
若是没记错,她昨天应该是在这个书架上发现了那本记载有关西域花卉的书。
虽然那本书上尚未有有关玉芙蓉的记载, 不过根据前者的分类来看,她应该是要从此处开始搜寻。
正在搜寻之间,萧欤也随着她走了进来。他瞥了女子一眼,又瞥了桌上的书册一眼,缓步走了过去。
在余光瞥见对方逼近的那一瞬,不知怎的,华枝的心底突然一晃,竟一下子撞在一侧的椅上。
两脚一绊,她的身形猛地一晃,惊呼之际,全身的重心一下子倒了地,身子已险险地往后跌去——
她闭眼,低低地“嘶”了一声。
未有预料到的痛感,身侧似是有一道风拂过,对方眼疾手快地伸出手去,下意识地将其捞入了怀中。
浑身一僵。
“心,”萧欤垂眸,蹙了蹙眉,似是轻叹,“你不必这般急躁,大理寺有阮理正看着,令尊受不了苦的。”
慢慢找,不要急,总会找到的。
他宽慰出声,却未想到怀中之人回过神来后径直反驳道:“王爷,民女等不及了。”
她等不及了,再迟些,萧老太太、秦氏还有乔氏之流,便不会像今日这般对她客气了。
对方带着些疑惑的目光让她的神思一晃,万千心绪登即又澄澈了起来。华枝回过神,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面色稍稍一潮。
“王爷,”她轻轻出声,声音却因为不自然而细若蚊鸣,“您……”
“怎么了?”
萧欤却对她后来所的话罔若未闻,“怎得就等不及了?”
还有谁在逼着她么?
他的眸色一闪。
华枝自然不会同他出实情,她一面担忧着自己被他误会为挑拨离间,一面朝后缩了缩,整个身子已躲至墙角。
瞧她这般模样,萧欤觉得好气又好笑,言道:“不必有疑虑,本王过了,若是受了委屈,本王会替你做主。”
她点点头,而后又忙不迭地摇摇头。
他无奈走上前去,华枝想往后退,奈何已没了后退的余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朝着自己逼来。
“怎么了?”
“没、没怎么。”她仍是摆头。
萧欤明显不信,又逼近了一寸,几乎要抵着她的身形。
华枝感受到了一股压迫感,眼神也因为心虚,不由自主地飘忽了起来。
“叫叔叔,”萧欤低声,“叔叔替你做主。”
她一愣,抬头。
一双明明如月的眸子就这般映入了他的眼中,让他的双眸间暗潮翻涌。
他的喉结轻轻动了动,低下头去,“叫叔叔。”
男子的声音有些发哑,温热的呼吸就这般朝她拂来,惹得她面上有些发痒。
更是令她的面颊一下子变得滚烫。
他却仿若没有察觉到她的不自然,见着她躲避,似是有些不悦,不由得伸出手去,轻轻捏住了她的下巴。
华枝感觉到一道力道落于自己的下巴上,引得她被那道力抬起头去,男子的目光有些逼仄,更是带了几分不容抗拒的威慑。
开口时,却带了几分莫名的轻柔。
萧欤捏着她的下巴,“叫叔叔,好不好?”
她被他折腾得无处躲避,只能直视着他的眼睛。他那一双眼生得极为好看,眸色却是晦涩,让人瞧不出其悲喜情绪。
她咬了咬唇,只得顺着他来。
“叔……叔叔。”
闻声,他手上的力道一松,登即笑了开。
眉目之际的寒意也悄然融化,萧欤这才恍然发觉自己已将身前之人逼到了墙角,于是稍稍咳了两声,往后退罢两步。
华枝瞧着他那双乌皮六合靴,自己仍是立于原地,死死靠着身后的那堵石壁。
仿佛还未回过神来。
他的嘴角仍是噙着笑,见着女子那般,不由问道:“怕我么?”
“不、不怕。”她摇摇头,却是结结巴巴道。
不怕是假的,这天底下,能有几个人不怕他祁王萧欤萧琼之。
好在萧欤未深究她的惧意,又将话锋一转,直奔上一个问题。
这回,他似是已经预料到了什么,直接问道:“是不是下午在客堂,有人要让你回华府?”
“……未、未曾。”她一噎,回过神来,忙摆摆头。
而后,又连忙补充道,“是我自己想回府,是我想阿琅了,王爷莫要误会了。”
“他不会有什么危险,本王已经派人去照顾他了。”
“可我——”
“你不信本王吗?”不等她完,对方直接截去了她的话,让她又是一噎。
她抿了抿唇,只得乖乖点头,“……信。”
“那便留在王府,”萧欤道,“我同知意交代过了,若是有人再找你麻烦——”
正着,他的眸色一沉,一道情绪从其间闪过,却是转瞬即逝。
让人捉摸不定,更是来不及去细细琢磨。
他顿了顿,“你且放心,不敢有人再来找你的麻烦了。”
私心的话,他是希望她留下来的。
他望向缩在一侧的女子,又笑叹,“你也莫这么怕我,叔叔不是坏人。”
华枝一怔,待反应过来时,手臂又被人轻轻一握,盈盈的身形也已被他拉出了墙角。
“坐下罢。”
她规规矩矩地点了点头,低身坐于桌前的凳子上,两眼凝视着他。
“想回家了吗?”
他只不过把她带回王府一天而已,她便如此着急地想要逃走么?
萧欤亦低下身形,坐于一旁,瞧向她。
华枝垂眼,仍是点头,“是。”
是想家了。
“我想华府,想阿琅,想瑶月,还想……”
“还想阿爹。”
即使分隔仅有一日,她如同经历三秋。
思念、担忧、惊惧,如野草一般恣肆生长,爬满了她的心头。
“我想阿爹,十分想念他……”
一瞬间,她又几乎要落下泪来。
萧欤瞧着,原本已收了泪的美人突然又面色一白,泪水又开始在她的眼眶中转。
“我怕他出事,大理寺那般凶险,步与哥哥政务繁忙,怎么会做到事无巨细。我还怕这件案子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结了,怕阿爹一生为国为民,却最终蒙受了冤屈。”
“我……”她一顿,忍不住将整个身子伏在了面前的桌案上,“我想见阿爹……想见他……”
女子将头埋入双臂,轻轻开始抽噎,那一声声啜泣让萧欤一下子慌了神。
一颗心,又蓦地一软。
“见。”
他握着杯盏,忽然道。
华枝猛地抬头,望向萧欤的眼里写满了愕然。
“见,”就在她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的时候,又闻身前男子斩钉截铁道,“本王带你见。”
“去大理寺,见华老将军。”
“王爷?”
她惊愕地直起了身形,也顾不得擦泪了。只一眼,萧欤便见女子眼下晶莹剔透的泪珠,不由得从凳子上站起,走到她面前。
华枝木木地看着他抬起袖子,将她面上的泪渍拭净。
他的眼神之中,带着几分轻柔,动作亦是缓缓。一瞬间,一股异样攀附上华枝的心头,让她情不自禁地抓住了身前男子的袖子。
“怎么了?”
他蹲在她身前,与她平视。
女子咬着唇,紧紧盯着眼前之人,眸光柔而怯怯,却又在一瞬间化作万千暗潮,汹涌而来。
“怎么了,怎么又哭了呢?”
萧欤似是又笑了,轻声叹道,“二姑娘生得这般好看,怎么能哭就哭了呢?”
他记得,阿娘曾同他过,爱哭的姑娘命苦,生得好看的姑娘,亦是命苦。
许是他的语气柔缓,让她仓促仰面,这才没让泪珠再次落下来。
“王爷,我,”她抑制着眼眶的湿润之意,声道,“我怕。”
“我……”
她抬眸,眼前之人已将衣袖收回,袖角与手指脱离的那一瞬,巨大的无措感如排山倒海一般扑面而来,让她一下子忍不住从凳子上站起。
萧欤身形一僵。
“王爷,我怕,我好怕。”
他垂眼,看着突然扑进自己怀中的女子,强作镇定的面色终于有了松懈。愣了少时,他终是没忍心推开怀中娇软的身形,只是放低了声音,轻轻哄道:“莫怕。”
他抑制住底音的慌张,“莫、莫怕,我在,我一直都在。”
双手抬了抬,男子欲将之回揽,却又在一瞬间想起了父亲与先生的教诲。
妹萧月姝的声音犹在耳侧。
“她是华家二姑娘,是与太子殿下有着婚约的那位姐。日后,她是要做太子妃的。”
“哥哥要是日后进宫,于宫里头见了华二姑娘,还得规规矩矩地唤她一声,娘娘。”
她是太子的女人,是未来的太子妃。
她是人.妻,更是君妻。
他……
举至一半的手停滞在空中,萧欤顿了顿神色,终是将手缓缓垂下。
他是臣,是人臣。
一道朝服在身,他便要今生今世,只能唤她一句娘娘。
只能站在宫阶之下,对着那一抹身形摇摆,恭恭敬敬地唤一声——
太子妃娘娘,对么?
萧欤垂眼。
他突然好想亲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