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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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门外立了些宫人, 大庭广众之下,华枝不敢与萧欤有什么亲密之举,忙往后撤了几步。

    萧欤也松开她,抖了抖暗紫色的衣袖,袖上云纹抖动, 宛若流动的行云。

    “王爷。”

    碍于众目睽睽, 她朝萧欤一福, “冲撞王爷了。”

    脑海中,却闪过方才在殿外偷听的皇帝与太后的话来。

    太后年纪大了, 身子也愈发不好。若是她没记错,上一世, 太后病逝于……

    一颗心猛地被提起, 她抬眼瞧向萧欤,男人面色平静, 似是完全不知即将要发生什么。

    华枝一咬唇,迎上前,低声道:“王爷, 臣女有一事……”

    言辞有些闪烁,眼神瞟向周围宫人, 似是有些顾忌。

    萧欤转过身,踱步, 示意她跟上。

    走至稍微清净一僻,华枝看见不远处停着的一辆马车,是分外熟悉的暗紫色的车帘, 帘子上有一个烫金的“祁”字。

    是萧欤的马车。

    华枝视线收回,落到男人身上。

    萧欤也不继续朝前走了,停了步子,安静地等她话。

    华枝深吸了一口气,有些忐忑,还是将方才听到的话一五一十地同他了去。

    果不其然,萧欤面色微微一变。

    他知晓太后一直对他的母亲有敌意,但碍于他自己的势力,加之皇帝的劝告,一直未有动弹,却不料……

    她竟安的是这份心。

    萧欤又攥了攥拳。

    华枝仰面,瞧向若有所思的男子,抿了抿有些干涩的唇瓣,还是问出了口。

    “王爷,令堂与太后之间……”

    萧欤垂眼,看她。

    眼神中突然闪过一丝凌厉,让华枝不由得了个哆嗦。

    那是她从未在对方眼中见过的冰冷温度。

    虽然知晓萧欤眼中的寒意不是为她,可她仍是缩了缩脖子,不寒而栗。

    顿了少时,他才出声。声音平淡,就像是在诉着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一般。

    华枝却能听出男子言语之中的淡淡波澜。

    “先皇在世时,京城内曾有‘双步’之——步家两位姐,步辛蕊、步辛夷,容貌昳丽,才德兼备。二人风采,非寻常女子可媲之一二。”

    “先皇设宴,步家携二女进宫,皇帝一眼心悦步家大姐,没多久便诏其入宫,晋升为妃。”

    毓妃。

    一时宠冠六宫,风头无两。先皇颇溺爱毓妃,毓妃却不恃宠而骄,无论言行或是举止,皆让人找不出半个过失。

    后宫一向是争风吃醋、勾心斗角之地,步辛蕊如此受宠,红眼之人又岂能少?毓妃聪慧,偏偏先帝也不是个含糊的人,无论何种污蔑、陷害,都能被二人化解。

    久而久之,先帝愈发喜爱毓妃,甚至动了重立皇后之心。

    当初的皇后,也就是现在的太后坐不住了。她一生信神,又极懂巫灵之,私下暗暗对毓妃下咒。不知是不是巧合,毓妃在这年冬天染了恶疾,每况愈下。

    她如一朵花,极为短暂的绽放后,便凋零在这偌大的皇宫里。

    她过世的那天,正是春分。先皇砍掉了宫内所有的桃花树。

    满城桃花,随一人葬。

    枯木三里,不见佳人。

    自此,先皇的心里再也没有盛开过一株桃花。

    立夏的前一天,先皇驾崩。他离去得十分安详,如约定好了一般,二人一同消逝在这个春天里。

    雨水绵延不绝,一连下了七日。

    新帝即位,皇后一朝成为太后,忘掉了先帝,却忘不掉同样已过逝的毓妃。

    甚至,还变本加厉地将报复还到了毓妃唯一的胞妹,步辛夷身上。

    她表面封其为侯王夫人,令其去怀露寺为大萧祈福,实则将她一生一世禁锢于此地。

    生生世世,不得出。

    ……

    不知了多久,萧欤才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述完。

    华枝有些震惊,许久才回过神来。

    “你……自幼便与母亲分离?”

    萧欤垂眼,轻轻点头,“未见过母亲几面,甚至记不得她的样貌,只记得她曾是名动京城的美人。”

    曾人人称道的步家二女,如今却是此般境地。唏嘘之余,华枝忽然有些心疼萧欤。

    “阿娘过世得也早,她的样貌,我也记不大清了。”

    她感同身受,不由低声叹道。

    闻声,萧欤神色略略一顿,须臾垂下一双眼,瞧向她。

    少女仍是低垂着面,“我也是十分思念她。”

    见她此般情态,男子的眼神顿时柔软了许多,他不禁抬手,欲抚向她的发鬟。

    一双手,在即将触碰到她的那一瞬适时地停住。

    萧欤低低咳嗽一声,“不这些事啦,我车内有件东西,须得你过目。”

    什么东西?

    华枝疑惑,随他上前。

    无水见了她,表情有些不自然,还是规规矩矩地将车帘子抬起。萧欤踏上马车,而后俯身弯腰。

    “来。”

    他伸手,华枝顿了顿,乖巧地将左手放于他的掌中。

    男子微微一笑。

    上了马车,萧欤将车帘子阖实了,这才从座下取出一物。

    华枝坐于他身侧,静静地看着他将那东西缓缓摊开。

    是一幅画。

    少女凑上前去,忍不住问道:“这是?”

    好眼熟的画。

    萧欤不答反问,“先前你在太子寝殿里看到的那幅画,是这幅吗?”

    经他这么一,华枝立马想起来那幅画,便又凑近了些。马车内的空间不甚宽敞,她便将身子稍稍往前倾了倾,两手扶着那幅画的卷轴。

    端详片刻,她道:“好像是——”话方一出口,又立马摇头连连,“又好像不是,我记不太清了,不过那画确实大致是这般模样,与先前皇后在宫宴里所展示的那幅十分相似。”

    大抵是八九不离十。

    萧欤一副了然之状,道:“宫里头,应该还藏有许多幅这样的画。”

    “这是何意?”她愈发疑惑了。

    只见男人将画收回,忽地再从座下取出一物,华枝定睛,正是一个火炉。

    他淡淡出声,吐出三个字:“玉芙蓉。”

    玉芙蓉?!

    她惊愕,抬眼。

    视线不禁再次瞟向那幅画——那张出水芙蓉图。

    “芙蓉图,玉芙蓉……”她喃喃,“你又怎知——”

    早就聊到她会这般疑惑,男子将火炉点燃,两手展开画卷,高于火炉几分,缓慢炙烤。

    起初,那画上还与寻常画卷无异,随着时间慢慢推移,竟——

    她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只见画上那几簇芙蓉花的颜色慢慢变淡,到最后,竟在画卷之上浮现出一层白色的粉末出来!

    她忍不住伸出手指探向那堆粉末。

    “莫动,”萧欤适时地制止她,“这是玉芙蓉。”

    她记得,先前在祁王府藏书阁中曾找到过一本书,上面有着有关玉芙蓉的记载。

    玉芙蓉,烘干成粉末状。

    这——

    她皱了皱眉,“那太子……”

    太子寝室中也藏了一幅那样的话,这么,他是否也……

    萧欤摆摆头,“太子也许并不知晓此事。”

    萧景明若是知晓此事,怎会明目张胆地将芙蓉画摆在明面上?

    他又继续道:“将芙蓉图送入宫的,也许另有其人。”

    他要查,查清楚是谁将芙蓉图送进宫中。

    听他这么一,华枝点了点头,又望向那幅画,沉思。

    思量须臾,却觉脸侧有一道目光灼灼,不禁使她再次抬头,恰恰望入男子一双眼。

    他将火炉灭了,马车内顿时多了许多烟火气。隔着一道薄薄的雾气,男子的眼神突然有些游走迷离。

    “您怎么了?”

    她的呼吸也不由自主地变得局促起来。

    “没、没什么,”萧欤轻轻咳嗽一声,“就是觉得,自从那日宫宴,在亭中见到你后,我总会想起许多事。”

    他将目光从女子身上挪回,瞟向窗外的方向,可是隔着一袭车帘,他无法看见窗外的天,只能见着一道暗紫色的窗帘,被风吹得鼓动。

    像极了他,像极了他被风一吹便暗生波澜的心。

    萧欤不知,他从何时开始,竟变得这般敏感而心。

    敏感她的每一个动作与神情,心与她接触、心与她把握着分寸。

    就好似一不心便会惊扰到她、惊吓到她。

    华枝全然不知他心中所想,亦是不知晓他言语中的深意,只微微歪着头,望向他好看的侧颜。

    萧欤沉吟,“我总会想起许多事,许多……从未发生过的事。”

    “也奇怪,那些事明明未曾发生过,却真实得竟如我亲身经历了一遭一般。”

    “什么事?”华枝问他。

    他想了想,思绪忽地又飘远了,仿若又陷入了一场冗杂而绵长的梦,绵长到他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他只身站在灿阳之下,身上官袍暗紫,被烈日照得流光溢彩。

    腰上横斓有些沉重,竟重到,将他的身子狠狠地压了下去。

    他弯身,朝宫阶上的女人一拜。

    ……

    一想到这里,马车内的萧欤忍不住将一双眼阖起,稍微平定了几分情绪,才将眼缓缓睁开。

    他转过头,望向她。一瞬间,华枝看见了他眼中泛起的淡淡痛楚。

    “我梦见,你嫁给了太子,成了大萧的太子妃。你们的婚事分外隆重,你穿着大红色的喜服,叫我叔父。”

    “你依偎在他的怀里。”

    “而我,站在宫阶之下,隔着长长的阶梯,朝你一拜。”

    他深吸了一口气,将烟火吸入,有雾气从眸中缓缓升出。

    他的一双眼,也变得愈发迷蒙。

    “我恭敬唤你,太子妃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