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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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如此,那才是红线虫肆虐的罪魁祸首。方征倒吸一口冷气。这家伙肚子里该有多少虫,那些虫既是它身体的一部分,又能分离体外变成独立的个体。根据它们感染人后大量增殖的情况来看,它寄生后快速分裂繁殖。就像……方征并不具备太过专业的生物学知识,但他也知道,那就像是孢子、像真菌、总之就不是一般动物的特性。这条山体中巨大的红线长虫,不知被镇在半月山中多长岁月。又是靠什么为生?

    更诡异的是,被连子锋砍了一个头后,它居然又冒了一个头出来?可能子锋走得太急,竟然不知道这玩意并没有彻底死亡。俗话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长虫看来不止一个头,蠕动的肉腔大部分被压在山底,短暂的昏厥后。又从石壁中挣出了一只头。

    船逐渐划靠近帝台,其他人也看到了那条巨大垂落的长虫条,也看到它还在持续往水中呕吐红线虫。所有人脸上混杂着恐惧敬畏与恶心。

    索兰脸色苍白,深信不疑,“崇禹帝,斩相柳于沃野、镇之江畔水台。”

    这回轮到方征两眼发圆,他极力控制表情,内心却恍然大悟般——原来这玩意就是相柳。那可是鼎鼎大名的怪物。在《山海经》中所记载的相柳,有九头蛇的外形。残暴凶恶。所到之处洪水肆虐。相柳栖息处,肥沃土壤都化为毒泽,无法耕种。相柳每天要吃一百个人。最后是大禹治水时和一众勇士镇压了它,把它拘在帝台之下,人民才开始恢复正常的生产生活。

    原来相柳的真身,竟然就是这粉红色的巨大肉虫母体,它被斩断头的裸露脖颈约有象粗,身体从半月山的悬崖上一直垂到了江中。不知有多长。想必巨大的身体和其他八个头都被压在了下面。

    方征心想,《山海经》中记载尧舜禹收服约束了一些妖兽,并没有悉数赶尽杀绝。以前他还以为那象征着帝君的教化之德。但是现在看来,这粉红长虫就不像能理解智慧的模样,怎么可能听得进教化。不是帝君们不想除掉它,而估计这相柳是和穷奇、马腹以及窫窳相似的原因——没法彻底杀死,只好先困住。但是天长日久,各种禁锢年久失修,要么因为地质沉降让本来坚固的牢笼出现裂缝。那玩意又不会死,就慢慢积蓄力量冒出来,重新为祸人间。

    这相柳,既然传中有九个头,不知道是虚指砍了头还会长出来的再生能力,还是它另外八个头之一,在一个头被砍后其他头依次递补。搞不好当初它被砍得光溜溜的,后来一个头一个头地长,跟孢子冒蘑菇似的。方征个了恶寒。

    “看来相柳的一个头已经断了。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人做的,不过……很好!那我们就把剩下的头毁掉。清江虫害自然解决。”铠役统领脸色从煞白转为坚定,指挥其他武士,“所有的药都准备好!”

    得到指令的武士们,从怀中又摸出一个不同的玉药罐子,倒出些白色粉末吞服,随即他们脸色变得亢奋,方征甚至能看到路十五脸上冒的热气与汗珠。这种药物估计能短时间内加强人的体能。如果放在后世应是兴奋剂一类的物品。方征之前见识过虞夷那边禹强营的战士们,也是用药改变体质。大国都有手段,方征想到子锋过,夏渚表面看上去并不尚武,民众对勇武过人的战士也不怀着顶礼膜拜敬若神明的心思。但他们也有这样增强体质的药物。

    虽然各个国家民情虽不同。最顶层的技术和实力,却如此相似。方征心中一黯,民众的身份也如此相似,无论是最南方驯养战奴的巴甸,还是北方自诩为“玉礼”给国民以安康的夏渚……

    最高统治者内心深处,都想把他们驯养成稳定的生产工具。方征看清了这卷社会图景,心头泛起不合时宜的叹息——父亲的“山海大国”,基于技术推测的部分完全正确,灿烂而辉煌;然而关于人文精神的期待愿景……尧舜禹在位的虞朝究竟如何,方征没有亲眼得见,然而那之后的六十年,已经完全堕入奴隶方向的深渊。是走在正确道路方向的演进?奴隶社会无法避免——若是从前方征不会多想,或许历史进程自然如此。可是方征既然亲自来到了此地,又怎能甘心?又怎能放任?

    方征虽知道是谁砍了相柳的一个头,也不准备告诉他们。倒要看看这些人是不是真有本事毁掉剩下八个头。忽然间木船又是一阵剧烈摇晃。前方水中跃起几条更长的红线虫母体。它们外形约有三四米长,几乎有鲨鱼的长度。它们虽然并无利齿,在软腔口器的周围却长着无数类似海葵石花般的触须。它们身体一边蠕动,就有类似“花瓣”碎片从身上剥落。“花瓣”是一节节的线虫袋。它们就像是在江水中融开、逐渐化整为零般一点点变。然而在此之前,它们聚集起力量来顶船,似乎知道这些人要去砍杀它们的祖宗。

    这和之前那些被毒药驱逐的线虫又不一样了。索兰命令他们继续在船边洒药,也不知是这里的水流着实太急,还是这些线虫得到悍不畏死的指令。越来越多的红母线虫跃出水面往船上扑来。有个武士来不及挡,丑陋的大软虫直接扑在他的脸上。武士发出惨叫声边滚落下船,瞬间被污浊黄水淹没,冒上来大片血污。

    方征虽然手脚软弱无力,也伸手去捡刚涂好药的刀,对还拼命划船维持前进的路十五掂道:“反正你也用不了。”索兰瞪了方征一眼,踢掉他手中的刀,更加警惕应对怪物。有两条红线长虫从左右跃上,索兰那柄亮金薄玉般的利刃轻松划开它身躯,武器转起来宛如风车刀刃,水都泼不进的一个圆盾,把所有碎屑虫都挡下船。但是她只能顾到一边,另一边此刻也跃上来只大线虫,个头罕见几乎长五米。

    方征只好捡了路十五削食材的刃,这回索兰倒是没有踢掉,大概是默许他用这么的兵器来自卫。方征拼尽了全力才勉强举起来挡了一下,心想要是他的黑曜石重华剑在这里就好了,现在这普通武士的刀,铜器到底差远了。不过黑曜石剑他现在也举不起来,挡了一下就累得直喘气。索兰也缓过来护住了舟楫的这一侧,线虫最恶心的在于削碎后并没有死,而是分成更细的条,子子孙孙无穷尽也。她把它们全扫进水中,继续有条不紊地发布命令:“靠左前方上岸。”

    大江的泄洪口就快要到了,这一段已经很难划。如果最节省路程的走法应该是通过半边山的水道豁口,汇入大江中,再顺流往东,行船就变得很快。然而如今谁知道如果划到那山的豁口,靠近那相柳大虫子,又会遇到多少危险。虽然索兰也要想办法解决剩下八个头,但也没必要非要在这里马上搭上性命。他们如果改从岸上绕过去,虽然爬山是远一点累一点,起码没有水中这些无穷无尽的线虫。

    一行人勉力划上岸边时又翻了一艘船,被红线大虫子顶下去的。最后几十人精疲力尽惊魂未定地靠岸边时,还有人淌水慢了被虫群淹没。方征没力气自己奔上前。好在索兰没忘记先把他抓牢往岸边丢,惊险地把他摔上岸。方征摔得头昏脑涨的。下一瞬间又被铠役武士提了起来。方征回头看时,水浪似张开无数粉红色的口扑咬向岸边,不计其数的粉红虫搁浅在淤泥中,又被浑浊的泥水带下河床。

    “相柳不除,此害难消。”索兰甩下刀刃碎肉,神色愈发凝重。

    她指挥武士们往山坡高处爬去,翻越过江边连绵的高地,绕过水路。这附近最高点就是半月山,所以无论他们怎么绕路,都会看到那个大粉虫垂下来的长肉干条迎风摆动。附近人活动的痕迹还密集。在线虫爆发得如此彻底的水边,情况很惨——

    几个铠役武士停下了脚步,山边有不少人类的活动痕迹,无论是炊饮的石灶还是简陋的茅草屋,又或是山垅上稀疏的野生作物被采摘的情况来看,这里供养着一些人,是流民或是雍界城边缘的居住者,都本来可以勉强活着。如今却都已经死在了路边。每走百米都能看到几具尸体,有人皮肤隐约变红,估计是线虫正在狂欢大嚼。武士们烧掉了所有被虫子侵蚀的尸体,一缕缕黑红色混杂着腥味的烟尘腾在青苍群山间……惊起了远处的渡鸦和獾奔,更远处还有野兽夜嚎。

    一行人继续爬山,方征也不知道刚才等待爻卦时自己主动捡起刀子,算不算按照阳爻的指使行事。他正腹诽这玩意时灵时不灵,忽然间一片雾又随着发光的九五阳爻升起。只不过这次不是从任何一人的脑袋顶冒出来,而是颤巍巍悬在靠岸边方向的几米开外。

    第五幅画面了。

    白雾中是方征没有见过的人。看装束身上有绸,该是个大人物。接下来白雾就贴心告诉了方征这人来路——寿麻。他是个看上去慈眉善目,略有些圆墩的中年男人,身后跟着很多百姓。以这个时代的物质标准来看,方征想——他很富态。

    寿麻是谁来着?好耳熟。方征身体乏得不行,大脑也因为启示的过度使用而糊成一团,然而他仍然勉力想了起来——这是索兰刚才的,江边屯郡的长官。用现代的行政区划来,九郡就相当于夏渚有九个省。东南屯郡就是东南边的省,这个省的名字叫做雍界,而寿麻就是一把手省.委.书.记的名字。

    他们现在,就是在朝不远处的雍界城行军,那里还驻扎着铠役军队。进城后可以整备。

    方征思索着,索兰是军团统领,和这个地方长官是什么关系呢?从方征以前了解到的体制来看,夏渚的这两只军队,铠役与飞獾,支配权都在“中央”,夏仲康把得牢牢的。地方长官不存在“拥兵自重”“封疆大臣”的可能性。屯郡中的驻军也是铠役军,地方长官无法管辖调动。也就是,这个寿麻只相当于没有兵权的父母官。

    那白雾飘荡在空中的时间虽然短暂,到底每次就一片,信息量不大,让方征能细细看清。他注意到寿麻背后的百姓面有菜色,神色也很愁苦,看来生活得并不富足。这长官还吃得胖墩墩的。方征心想:这里的反差难道就是爻辞想要告诉自己去突破的地方?若在后世,相由心生的法传开,就不像个什么“好官”呢。

    方征还看到,那些百姓背后更远的地方,有一堵高墙。关于这墙的来历,雾片扩散了一点点,让方征顺势知晓了更多……

    当年夏启为了尽力坐稳大禹留下的位置。曾继承过大禹“废止九仞高墙”决策,在那个年代,高城厚土并不一定为了阻挡猛兽,那时代造的“城墙”技术不可能细腻光滑,大部分有爪子的野兽都能攀爬。就算修十丈高也拦不住。祖姜的瑶城除外,但那是在昆仑高峰上,用冰和变谷(糯米)来造有天然优势。剩余方国都建在平原上,自然不可能砌冰墙。饶沃(虞夷都城)和修陵(巴甸都城)的城墙依然是最高的。在战乱的年代,它或许能拦住部分敌人。然而更主要作用是阻拦大量无关贱民奴隶进城消耗粮食。城池是军队与贵族生活的地方,其中的奴隶也专供他们使用。

    大禹曾经拆毁那样的城墙。他的父亲鲧建起过,最终却失尽人心。大禹拆毁了所有城墙,反而受到四方敬爱,万国来朝。为了延续这份辉煌、责当与理念,夏启也不许城池修筑高墙。

    夏启逝世后,继任者是“疯狂的太康”。他不惜代价改变祖制,其中一项令人咋舌的决策,就是命令九塞屯郡在一年内重新把高墙修好。有三个屯的郡长拒绝服从,然后他们的头被悬吊在巫灵的雕像之下。

    雍界的郡长寿麻并没有拒绝,甚至非常卖力做这件事,最后竟然按照太康的指令,在一年内完成了。这也是九郡中唯一按时修好,且达到君王要求的高墙——九仞,相当于后世的二十米。这样的效率和成果,在上古时代是奇迹中的奇迹。毕竟修筑高墙,大部分出力是普通民众。军队的指挥权不在他手中,只能发动民众。

    方征漫无边际想到了秦代征召的修筑万里长城——可那是秦帝国的最高统治者,帝国还有如狼似虎的兵。雍界就是一方郡城,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寿麻是个很有用的人吧。”方征想了想,决定去套话。

    “如果没有用,早就死了。”索兰淡淡看了他一眼,似乎方征又知晓了某些情况。华族首领的奇怪能力是未来呈现给主君的惊喜。她不介意多一些。

    “你也是个很有用的人。”方征看了看她淬玉的圆刃,“比巴甸王女有用得多。”

    “激我,是没有用的。”索兰那日展现的失态已经消隐怠尽,冷漠如冰道,“我当然知道自己很有用。你想让我生气。不会了。”她也像是在给自己听,“我替他除掉敌人,那女人替他生孩子,总归都对他很有用。不值得难过。”

    “既然那么有用,把相柳剩下八个头顺便砍了?”方征嗤笑摇头。

    索兰回头神色复杂地凝视着远处还飘荡在悬崖上丑陋大肉虫,从怀中点燃了一支特制卷草,冒出了大量红棕色浓烈的烟雾,是那时代为数不多的传讯手段。远处山岗陆续有人影聚集,许多夏渚武士披戈带甲,来迎接他们的统领。

    更远的丘陵间,雍界城的高墙隐约可见,与镇压相柳的半边山隔着荒村野田遥相对望。被滔滔江水分隔两岸。那仿佛富有象征意味的一幅古画,一条江界,分隔了两个时代的缩影——镇水的半边山是英雄维护安宁的遗迹,已成为过去。如今凡人子孙全副武装躲在厚土高城中,田野上曝露无数饥民被虫豸啃咬过的尸骨。

    城墙真高、也真厚,方征依稀能看到那宏伟轮廓,心中一叹。崇禹帝的威望和政令早已烟消云散了,一并消亡的还有他的精神,贵族后裔们并不能传承下去。古来真英雄,总与民共朽,同路亦同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