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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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征受伤并不太严重,其实是故意的。他身体摆好了位置,那匕首刺中的是肩胛骨坚固之处,血并没有流太多。温暖的液体从肩胛流淌到肢干上,伤口虽火辣辣疼,但他明显感觉到,体内被毒药封堵的地方,似乎稍恢复了少许知觉。

    方征并非拿自己的命来开玩笑,白雾指引告知了他掩藏在背后的真相。他据此做出的更正确的战略选择而已。有两个原因。

    第一,是为了争取索兰、“屯”卦的第二片白雾中,佰队长汇报周围有“险情”,支开了近身护送的武士,单独站在索兰身后。那时候方征就猜测出:这佰队长的站位和意图,是要行刺。

    同时方征也确信了,雍界城的长官寿麻,不但要争夺军权,甚至不惜最极端的方式——想必已经处心积虑良久,连子锋的到来和相柳的挣脱束缚,给予他绝好的机会,借刀杀死了五位仟队长。如此一来就能快速在铠役军中安插自己的人手。

    他的目的为何,背后有无人指使,暂且不知。不过,不影响方征的战略目的。

    自己故意撞开替索兰承受这一击,无论她怎样想,在事实上已经救了她一命,她欠了自己人情。

    第二,更重要的原因,是为了抵抗身体内的毒性。

    “坎”卦第六条爻辞指引的白雾。这是最后一条爻辞,也是最重要的。白雾中既不是过去的细节画面,也不是未来情景的预测。而像是一副静态的水墨画:画面上有一把匕首上滴着墨状液体,从黑蓝色先变成红色,又慢慢消隐。

    方征想,难道这白雾的意思是,一把匕首上的毒和自己体内的毒,竟然能作用反应?以毒攻毒,像当年连子锋重伤在大青龙之下吃下方征给的毒药反而获救那样?即便不能,能抵消些许痛苦让他恢复一点体力,也值得了。可是自己去哪里找匕首?匕首在什么情况下出现?直到“屯”卦第二爻让方征察觉到那个佰队长要行刺,才迅速联系在了一起。

    “坎”象征着“行险而功成”,能解毒就是最大的“功成”,这就是它最大的意义了。

    原来如此,那就反客为主,利用匕首受刺的机会,趁机卖个人情。换言之,方征不但活用了启示的信息,还在该情况下,为自己争取了最大的利益。这古老尘封的启示,有史以来练会的不超过五个人。他们如果看到方征的掌握的活用情况,都会大为吃惊。

    方征倒是不知自己究竟解锁了一项多么不得了的招式。他考虑的是,短短几日,启示的效用已经需要他对照交互做出判断。如果不是这些启示,从个人动机来,他再怎样也没必要替敌人挡刀吧?

    果然索兰大吃一惊,她几乎是瞬间就反制住佰队长,扭住他的双手瞬间“咔嚓”外折。索兰掐紧那佰队长的咽喉往上提,同时甩出长鞭把他牢牢捆住,高声对周围命令道,“有贰心者!围捕!不止他一人!”

    周围武士迅速集体行动起来,在他们眼前统领竟然遭到行刺,简直是奇耻大辱。刚才那几个派出去查探的武士也在周围角落揪到了引发骚乱者,冷军械碰撞和人声惨叫不住响起。那个被困住的佰队长惊讶又憎恨地瞪着方征:“都怪你!哼!中了耕尸毒,你活不过一个月!”

    方征倒不知这是什么,只听索兰失声道,“耕尸毒?!一个月内慢慢变得如同行尸走肉般?你原本预备给我的!该死!”

    她最后一句话音刚落,来不及制止,见那佰队长脸部肌肉抽动了两下,随即他就毫无生气地倒了下去。他嘴边流淌出黑血。在嘴里藏着自尽的软囊。

    方征心中一震,这所谓“耕尸”毒现在游到他身上,自己会死成描述的行尸走肉吗?若不是有白雾启示,方征少不得要有几分惊慌。但现在他内心毫无波动,别人看来他是慢慢等死,只有他自己知道,只需在慢慢等两种毒中和在一起,然后互相抵消解除即可。期限倒是不知,方征感觉现在也没恢复力气。看来还要一段时日。那么在脱险之前,该装还是要装,于是他连忙也摆出大惊失色的样子,气道:“可恶!我——”

    “方征!你——!为什么要给我挡那一下?”惊讶激荡的情绪令索兰呼吸急促,常年的行军生涯不是没有一闪而过的怀疑有诈,但看到方征受那匕首一刺后,站也站不稳半跪杂地上。血从他肩胛骨滴答流淌。他因虚弱和疼痛皱起的眉头。索兰心中不触动是假的。

    偏偏这时候方征还摆出一副嘴硬懊恼的表情:“我怎么知道!气死我了,身体不知道怎么就动了——你不是很强吗?为什么没察觉?”

    这种欲擒故纵的语言艺术,上古时代的人得进化几千年才能听出毛病。

    此刻传达进索兰认知里的信息只有一个——方征很无可奈何,很不想,那意思是“怎么救你的是我呢?或许我是一时心软,下意识救了你,太不应该了。害到我自己了。”

    索兰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了,她盯着方征欲言又止,没办法感激的话,但“被方征救了”已变成无法否认的事实。在这种潜意识下,“故意使诈”的怀疑度就会降低。

    其实方征猜测就算自己不给她挡那一下,这强悍的女人也不会被伤到要害。但有没有这个举动意义是完全不同的。方征心中泛出冷笑。索兰,你不是对那个夏仲康很忠心、很爱戴,除了那种爱还有那种爱吗?方征虽然不屑于更不愿意去玩弄别人感情,但总得让这时代被禁锢思想的个体看到更多“选择”吧。

    方征想到了虞夷的圣女,在她逃出来之前连什么是正常的男人都不懂,觉得“不吃她”的甚至不是男人。方征好好把她养在青龙岭里面,连虞夷国君那老东西亲自来了也带不走。这就是应对虞夷金鸾的绝佳屏障。即便虞夷的老东西有别的本事把金鸾招出来,他也不会冒险碰青龙岭。怕是金鸾听到圣女的歌舞声就倒戈,那种损失可承受不起。

    而夏渚这边……方征心想,索兰既在感情上对夏仲康有少年情谊发酵成的男女深情,更在思想上拥戴夏仲康的贤明善治。前者方征懒得管,夏渚国君联姻了,自然就埋下一根刺,他按部就班火上浇油就好;但后者方征可不乐意输给那年轻的王者——他也有自信。让子民像牛羊一样乖觉安静就是贤明吗?方征会给予不一样的答案,就让她看看,优秀的统治者究竟能做到什么程度。

    索兰愣愣瞪着方征,无法在第一时间去回应这份“恩情”。没有人照顾过她,也没有人保护过她,而她一直觉得理所当然,世间规则合该如此。她最终厉声吩咐道:“都愣着作甚?给他祛毒包扎!——该死,耕尸毒,该死——”她接着骂了几句后才低语道,“没有解药。”

    她之前给方征服用的消耗力气的毒也没有解药。她简直担心方征立刻就要死去。而无论是为了完成君命还是抱愧,她都不希望方征出现生命危险。

    她猛然转过头,此时心腹武士已经重新回到她身边。他们还抓了几个制造骚乱者,都穿着铠役军士的服饰。

    “分开押。带去关着,我要一个一个审。不过在此之前……”她的视线刺越过陆续恢复秩序的森严武士队列,视线与远处高台上那位寿麻长官遥相对望。白白胖胖的地方屯长似是吃惊地看着这场骚乱,还对她堆出幸免于难的释然微笑。

    而在这杂乱的队列上空,方征满意地看到,“屯”卦的第三片白雾,如约而来,浮现眼前。

    然而只是看了一眼,饶是以方征坚强的意志,也恶心欲吐恨不得把眼珠挖出来。

    原来如此……雍界的高墙……是这样修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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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索兰统领,您没事真是太好了。要是您有什么万一,我这把老骨头就保不住了。”屯长寿麻跑过来还有些喘,白面团似的脸上浸出汗珠,他心有余悸望着那些被捆做一团的的作乱份子,痛心疾首道,“肯定是虞夷的探子!唉,自从前段时日,几个仟队长不幸遭难,这城防到处都是漏洞!您亲自带出来的军官不在了,下面招的这些人,仓促间难当大任啊!但也不能全怪他们。谁知道那连子锋串通虞夷的精锐还有什么动作,搞不好一直想劫走华族首领呢!”

    方征一听立刻觉得不得了,这个寿□□然是个厉害角色,话里至少有四层意思:首先把锅推到铠役军的防务上面,自己清清白白。其次又把索兰摘出来,强调正是因为她的嫡系牺牲了,当地补充的兵源没有担任要职的经验才出现疏漏;再者却又不一味责怪当地士兵能力不够,而是又推到了敌国最强大的武士身上,最后这从天而降的锅哐啷砸在方征头顶。硬生生把他刚刚救了索兰的好感砸去大半,提醒索兰谁才是造成一切的罪魁祸首,哪怕方征真的毒发身亡死去,也死有余辜。

    当然,前提是,真的是虞夷探子或连子锋捣的鬼。方征挑眉想,虞夷那老家伙,要是知道自己被劫持出青龙岭,不半路暗杀他都算不错了,怎么可能来救。但其他人又不知道他们和虞夷的联盟是塑料的,寿麻这番巧妙的祸水东引听上去一下子可信度就颇高。

    “审了才知道。”索兰冷冷道,她也不傻,冷笑道,“寿麻屯长,刚才那个刺杀我的人还‘告密’,你要对我不利呢。”

    寿麻屯长立刻痛心疾首:“一派胡言!他当然要那样,若是信了就中了敌人毒计!我只恨不能做点什么表示对统领的忠心,怎么可能对您不利呢!”他语速极快,得流利娴熟一气呵成,看得出来是个中老手,“您年纪轻轻又是女子,能坐到这般高位,国境之内谁对您不敬佩有加,您正是夏渚的传奇将星。句不恭敬的,这天空双星拱月,可是一颗星星已经老了。而您正当其时,那颗老去的星星只有过去,您还有那么大把的未来,我们都只有敬着您,爱着您的心思啊——”

    听得方征大饱耳福,很明显,双星伴月的就是夏渚统率两支军队的统领和他们的国君了。老去的星星指的就是逢蒙。“他只有过去而你有未来”这种阿谀方式简直太精准对点了。方征都忍不住想喝彩。要不是这个时代还没有某些词汇的发明,方征觉得他会听到一篇充斥着“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如滔滔江水不绝”“唯尔马首是瞻”的高端上档次大气专属定制歌功颂德词。

    索兰尽管板着脸制止道:“你在什么,我可听不懂。再也不要这些了。”然而神色和悦放松下来,她当然不会承认,但人的心中听到如此猛烈的夸奖,尤其是贬损逢蒙捧高自己的,都不免有一丝飘然。“好了,我现在有事情要交给你去办。我今晚要在城中修整,你把所有补给都准备齐备。”

    从刚才的怀疑“你要对我不利”,几句话功夫就变成“我要交代你办事”,方征摇头想,真是千穿万穿唯有拍马不穿。任何人都不能幸免。

    “我会分一半高级武士。他们继续带着方征北上。他既然中了耕尸毒……”索兰声音划过一丝低沉伤感,不自觉躲开方征视线,“时间有限,必须尽快带去主君面前。”她环视四周锵然道,“但相柳必须除掉!我亲自带着剩下的武士去半月山!”

    寿麻立刻道:“统领不可!您请听我。今天这些人肯定是冲着华族首领来的,您不亲自押他北上,半路可能他就被劫走了!不如换过来,您留下心腹重整雍界防务,他们再去半月山除害。其实句实话,我甚至都不愿意铠役战士去冒险,相柳被崇禹帝压在石壁下面,再怎么凶残,它也没法渡江过来越过高墙的。对了,今年墙又砌高了半仞……”

    这话和之前寿麻劝那五个仟队长的话一模一样,都是“高墙会保护我们的”。索兰摇头道,“但墙外面还有很多农庄。而且相柳污染了水源。虽然雍界的水在更上游,没有受到污染。但清江下游全都被线虫占据了,死了太多人。必须除掉它。”不过之前寿麻提醒的“方征可能会被劫走”让她犹豫,最后道,“那就这样,我继续带方征北上,留下来的武士还是要去除掉相柳。这不是你的事,你不要插手。”

    “唉……”寿麻一副痛心疾首又不得不听从的模样,“唉,您,还有他们一定要当心啊。”

    方征差不多听得犯恶心了,其实从刚才他看到白雾中的画面以来,一听到寿麻话,就时刻涌现着呕吐之感。他懒洋洋道:“够了吧。外面农庄的人死得越多越高兴。又没法管住口粮,自然不愿意白干活。所以死得越多,原料就越多,就砌在那墙里。比木头石头好用。用清水和白石头混合就有了热浆,再浇进去就铸了石模。九仞高的墙,一年就能修好,石原料拼命开采也只有三四仞的量,剩下的全都是填尸。”

    方征的声音不大,然而广场上此刻除了风声,所有人都呆若木鸡,大气都不敢喘。只听方征断续喘息着,受伤后声音还有些虚弱,“……尸体是有机物腐烂会分解,算了这个你们听不懂也没关系……总之,那高墙已经千疮百孔。索兰,你不信的话,就去把那墙面掘开,应该很轻松,瞧瞧里面有多少骨头。然后再和他聊聊——”

    方征眼中精光一闪,这就是他的推测,而不是白雾中恐怖的震撼画面了,“……当年短时期内弄出几万尸体要处理的,是这个恶心的白面胖子,还是你那主君的好哥哥,太康。究竟做过怎样丧心病狂之事。再问问他,对面山上的相柳,到底真正是什么时候醒的,封印得好好的,为什么会从石壁下面冒出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