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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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场并非所有人都露出几乎震碎的表情。寿麻屯长和他身侧的心腹们表情莫测,他眼神中混合着一种神秘的哀恸,又很快被无奈遮掩,复杂地瞪视着方征。

    索兰颤问:“他的可是真的?不,我要亲自去看!你!”她尤其严厉地怒视寿麻,“绝对不许动!都看住他!”她嘱咐武士把寿麻及一干心腹围得牢牢的,难以置信地招呼几个武士快速疾驰至最近的墙边,离广场有数百米开外。方征没有力气跟着跑过去,也没必要。他其实已经在白雾中看过。

    他的视线投向远处,索兰带着武士已经奔到高墙角落侧,正在指挥武士挖掘铲开墙面。最外一层墙土是普通的黄泥。裹着石头。然而石头很轻松就被掘开了。甚至无法挡下武士用斧头的全力一击。嘭地一声豁开凹陷。墙体果然如方征所,并不结实。

    疏松的墙体中,一开始都是些不规则的空洞,然而洞口扩张到约五尺时,发现了第一具骨架,是人的胸肋骨,骨头散碎在土中。附近墙体因为支撑不牢纷纷垮塌,露出人高的洞口,洞中白骨碎屑纷扬。从空体的上方“嘭”地掉落一个头盖骨。

    在白雾中,方征看到的景象更残忍百倍,并非是已经化为骨灰,而是还都是新鲜尸体时,仿佛一座座肉山堆在附近。这些尸体的死状大都相似,身体并没有太大残缺,不知是病死的、被毒死的,或许——从某些人脸上那惊恐的死状来看,甚至可能是吓死的。死气弥漫的聚落中,活人在搬运着死人。机械地把他们一摞摞叠进土墙中,再浇上滚热的泥水砂石……

    “够了……够了……”索兰掘出好几捧白骨,心脏狂跳。她大步流星赶回广场中间。在她厉声质问时,同行的许多武士已经义愤填膺、三观震碎,都咬牙切齿地望向屯郡长官。

    “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什么时候死的这么多人,又为什么要把他们——把他们——砌进——”

    寿麻叹了口气,换了种不可思议的平静口吻,摇头道:“统领,我倒也没想过这秘密会一直隐瞒下去。其实城中很多民众都知道。他们之前砌过墙。”

    之前清场,民众们都远远躲在家中,也无法听到高官大将们的对话。索兰赶紧吩咐武士们去找几人过来对质问话。

    “死人,太正常了。天气灾害,有猛兽,甚至生病,都要死一大片人。”寿麻摇头道,“死了的人能物尽其用,对活人也是一种保护。我知道这有些难以接受。但——但人都死了,埋在哪里并没什么不一样吧。”

    太平静了,平静到令人生厌、平静到令人无法接受。

    他这含糊的辞并不能使大部分人信服,但他们着急不出所以然。其中方征的质疑是最有力的,“墙高九仞,可垒尸二百具,环城九百方,死的就是一万八千余人。你告诉我,什么猛兽能在短短几日内杀死一万八千余人?如果是山崩地裂洪水火山,这些人尸体又为什么能存留?”方征道,“只有把毒药下在水源里或是疾病通过空气传开,才能迅速杀死那么多人!谁干的,为什么!”

    索兰尽管怒急攻心,然而她还是关键时刻镇静下来,“方征得对,那时候你哪怕是个屯长,也没理由没条件没药物弄死那么多人。你是替太康做的!对不对!怪不得他,活该被推翻杀死——丧心病狂!真是疯子,疯子!”

    寿麻并不搭腔,眼眸深处甚至流露出一点怜悯,似在掂量什么。

    “夏渚前任国君?”方征斥道,“这样不把人命当回事算什么主君,这样的国又算什么国!杀人很快乐吗?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索兰猛然转过头:“所以太康被推翻了!仲康绝不会做这种事,如果当时是仲康在,事情绝不会变成那样。太康是个疯子,疯子才会做出变态的事情!”

    方征却觉得很不对劲,尤其是那个寿麻的表现,过于镇定了。双手沾满血腥又被揭穿后还能如此问心无愧?用尸体砌墙一点都不牢靠结实,实用性有待商榷。虽然疯子做事不能用逻辑去推断。但方征总觉得这其中或许又更深更隐秘的真相。

    “所以到底是怎么弄死的,吧。”方征首先要弄清楚他们下毒的手段和原因。此时他镇静发号施令的样子已经看不出阶下囚的身份了。不过大部分人也没精力指摘,他们都急于借方征之口问出真正的原因。

    “太康主君的确做过一些错事。但这些人并不是他弄死的。”寿麻摇头道,“索兰统领,虽然如今四境内都流传着太康主君多么残暴不仁,但其实他只是太急躁激进。即便是把他推翻的,现在的仲康主君,也继承了兄长的国政理想。我想,您应该也是知道的。”

    “没工夫听你这些!不是他弄死的,那么多人到底是怎么死的!”索兰大声呵斥断了他。她心中有些虚,当年仲康和逢蒙当着她的面互相肯定太康“没有错”“只是太快”的画面又浮现眼前。无论是否太康发疯,在治下大规模死了那么多人,这样的人,仲康还要继承其制度与“牛羊之民”的理念,她心中就是一阵阵发颤。

    寿麻又看向方征,“刚才华族首领,猛兽不可能短时间害死几万人。我本以为,有冰夷、双头龙还有连子锋的华族,会对这些怪物的能力有真正的概念。看来是我错了。”

    方征冷笑道:“这是要推到相柳身上吗?还是要推到红线虫污染水源上面?这一路我们确实看到了很多尸体,但那分散在流域周围。方圆几千里的尸体,难道要人一具具抬到城下?相柳是最近才冒出头,而且大半个身子还被压在下面。又或者你要以前它被放出来过一次?害死那么多人后又被谁镇压了回去?”

    如果冰夷和并封龙发威起来,究竟能给普通城邦造成多大的破坏,方征希望永远没有验证的一天。但从当时抵挡巴甸蛇群的经验来看,很多逃奴跑得快也不会入龙兽的眼。方征依然觉得很奇怪,当时的雍界还没有高墙把那么多人围住,再怎么有怪物肆虐,也……方征忽然喉咙一阵发紧,想到了当初子锋失去心志的时日,摧毁聚落就是在捣“蚂蚁窝”。后来路过虞夷那些废弃村寨,方征亦曾拔剑立志,并以自刎威慑连子锋不要再乱来。他并没有真正去调查过连子锋究竟造了多大规模的破坏,雍界这档子事情发生在十来年前,自然也跟连子锋毫无干涉。但那样草率又恐怖的巨大力量如果并不止连子锋……不,方征定神摇头想,相柳、穷奇、马腹、窫窳,力量一直都存在。他之前在苍梧之渊遇到的窫窳和离槐、丹山的马腹、祖姜的穷奇……都会造成严重破坏。但再怎么,两万余人真的太恐怖了,一只是不可能的。

    一只……?

    方征青筋隐隐跳动,不会吧。这种时候白雾卦象又不出现了。看来并不是要他解决的危机。他只有继续听寿麻讲述。

    寿麻道:“华族首领太聪明了,可惜聪明人很多时候都觉得自己是对的。我不想下去。反正你们都不会信的。没有人听过那些,又有谁会信呢?”

    “你怎知道没人听过?呗,万一我这个聪明人恰好就知道了呢?”方征沉道。

    寿麻叹着气,最终神色复杂地缓缓吐出两个字:“……薨渊。”

    在场人都露出迷茫之色,索兰道:“你不要胡编乱造一些奇怪的东西来糊弄我们。如果会造成重大威胁,仲康国君当然会告诉我,我们铠役负责夏渚各地防务,所有可能的危害都要消灭。镇水帝台下面压着相柳,崇禹帝的功绩也是有记载的。薨渊是什么?我从来没听过。”

    寿麻一脸“果然不信”的苦笑无奈神情。方征忽然开口道:“我听过。薨渊在昆仑山。祖姜白塔的星祭长提过。你继续。”

    星祭长的诅咒与方征在昏迷后看到的景象依然历历如新,深不见底的黑暗中,了无生气的无数巨大骨骼。“杀死后该丢进薨渊的怪物!”“千年了,黑色的剑,金色的眼,青色的翼……”方征总觉得诡异配合了自己身上发生的某些经历,比如重华剑就是黑曜石剑,而龙蛋壳上也有“太一”形状的眼睛。不过“青色的翼”还不得而知。然而这只是那个神叨叨的星祭长在半昏迷的情况下出的无意义字句,或许上古的“启示”也并不止一种流派?方征胡思乱想着。

    寿麻瞪大了眼睛,惊讶方征居然知道这个地方,声音沙哑道:“华族首领……果然名不虚传。好,那就,很好了。我可以继续下去。昆仑山是有一个薨渊。”

    方征注意到了“一个”的量词,神色愈发沉穆严肃。

    索兰一听他居然不是乱编,也凝重起来,思考了一瞬方征不可能和寿麻勾结串联,顿道:“你敢耍一点花招——敢骗我一个字——”

    “我的全都是实话。太康主君的有些事,或许也只有我知道了。我并不意外他咎由自取落得众叛亲离的下场。但这一切不幸,也是有原因的……这座城用死人砌墙,其实也是一种无可奈何的防护。雍界的死墙是十二年前砌的……但最根源的问题,发生在二十二年前。那时候太康主君还是十六岁的王子,仲康主君只有八岁,索兰统领你……”

    索兰喉咙发紧,沉默不语,那时候她还只是个七岁的女奴,自然什么事都不会知道。

    寿麻叹了口气,“那个时候,我是太康王子的侍从。他带着属下游历四境,增长见识。他非常聪明又胆大,只是稳健不足,易激易躁,有些毛病。但也绝不至于变成后来那样。如果没有那件事……”

    方征想着,这就是后来那个砍伤獬豸的太康国君的少年时代吗?是什么让他变成了后来的样子?

    寿麻继续道:“夏渚和虞夷一直都是死敌,太多旧朝分裂的恩怨,也有太多吞并的野心或统一的心愿。两国间一直不相往来,边境严防死守,不踏雷池一步。但太康王子游遍了那么多地方,就偏偏想去禁止踏入的虞夷看一眼。不仅如此,他处心积虑绕过两国严密的守备,一门心思往虞夷最危险、最森严的地方钻。他最想去的,是首铜山。但一开始没找到前往的机会。就逗留在虞夷边境看似偏僻的一处地界,在那里,他遇到了一个人。我至今都记得那天的情景,要是他不遇到那个人就好了,不,其实我也不准……要是有如果……”

    方征的理智虽然想催促寿麻重点,但总觉得这里面有非常重要的信息不能略过,寿麻应该也不是平白无故讲这些的。

    “虞夷的边境四地,那处地名叫‘斟寻’。”寿麻转向方征,“华族首领知道吗?”

    方征想了起来,在首铜山中,大羿的仆从屺兮过这个地名,“斟寻是虞夷继承人历练的地方,战神羿君的封地也在那里。”

    “是啊,继承人。”寿麻沉默了一会儿,又,“那时候,虞夷的国君还是本来受崇禹帝禅让的伯益帝君。他与启君因为禅让与子孙继位的问题,分裂了偌大的虞朝,成立各自的方国。最初伯益帝君管理虞夷时,还是想要延续禅让制的,他起初并没有把自己的儿子们当做继承人培养,而是另外培养了一名没有血缘关系的优秀年轻人。那人叫做挚昊,德才兼备,文武双全,只是年纪太轻了些,只有十八岁。伯益帝君就把他放到斟寻历练,隐居的战神羿君,偶尔也指点那个年轻人的功法。我不知道挚昊的箭术厉不厉害,没有见过。我只听过他弹奏一种乐器,在半截空心的松树干上绑上马尾,声音怪好听的。”

    方征想,应是后世琴瑟的雏形吧。

    “虽然有我们这些侍从跟着,但太康王子就那急躁冒进德性,经常喜欢偷偷独自行动,所有人都找不到他。担心得不得了。有一天他又不见了,我找了一个晚上,到了第二天中午时分,太康王子终于回来了。他浑身有不少伤口,满头大汗的,但是却笑得非常快活,对我,遇到了一个有意思的家伙。他今晚还要去和那个家伙比试。”

    “我们拦不住他,处理过伤口后,也跟不上他,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他每天晚上都和那个人去架。他们换了不少武器比试,从不同形状的伤口可以看得出来。太康王子兴致很高,想必输赢开半。应该也不止比武,从来不耐烦记草药与结绳信息的太康王子,那段时间缠着我们每个人,所有人都要教他东西。他学会后就两眼发亮跑去和人家比。每天都累得半死,却也是真的快活。”

    “再后来又一天,太康王子回来的时候阴沉得可怕,大发脾气,砸了所有东西,把我们每个人都了一顿。那是他唯一一天没去和那人比试,整晚上我就听他念,‘为什么是你’?那个时候我不知道到底是谁,过了几日才终于弄清楚,太康王子每日投缘比试的对象,竟然是死敌虞夷的禅让继位人:挚昊。

    “太康王子从出生起,就继承着启君国主的理想,要踏平虞夷,收复这半边国土。想必对面也是一样的念头。”

    “太危险了。那个时候我们都劝太康王子,再也不能去和那人见面了。我听到他夜里在偷偷哽咽。再怎么胆大包天唯恐天下不乱,也就十六岁。不能算孩子,但也远不到很成熟从容面对这些事的时候。”

    “又过了几日,太康王子忍不住又跑出去了。不过这次他没有甩掉我们。走得很慢,步履非常沉重。我们也得以远远看到虞夷的准继承人。我就是在那时候听到马尾弹拨松木声的。挚昊非常年轻英俊,看上去甚至比太康王子更瘦削一点,但更高挑几分。他们在月夜的松岗下碰面,分站在一条溪的两侧。溪一跃就能跨过,可他们一直隔溪而望,仿佛那里有一面无形屏障。”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挚昊的声音,他对太康王子,‘我想求证一些事。一些恐怖的事情。那会使得我们的敌人变为一致。但在首铜山中,很危险,我不知道该不该邀你与我同去。’”

    “太康王子则冷冷应道:‘我也知道一些恐怖的事,昆仑山中有的,首铜山中也有吗?不过,你敢让我去么?整个虞夷有人敢让我进你们最机密重地的首铜山?’”

    “‘我敢。’挚昊那样。”寿麻屯长闭上双眼,幽幽道,“那也是我最后一次听到他的声音。”

    可不是最后一次么。方征心想,如今在虞夷国君位置上的,是伯益帝君的儿子啊,一只心机深重的老狐狸。至于这位被精心培育过的优秀禅位继承人挚昊,肯定死了吧?死在首铜山的某个山旮旯里?伯益帝君也放弃了禅让制,想必对他是不的击。

    太康王子和挚昊一起去了首铜山,看到了什么?经历了什么?太康王子就变成了那种疯子。影响辐射之远,直到十年后的死尸砌墙。其中又有什么恐怖的原因呢?方征不知道,他脑中忽然毫无征兆冒出了第四片白雾,没有任何画面,也并非这时代的图景细节,甚至不像是交代他要从什么角度下手,只有一句方征时候背过的诗句。

    ——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