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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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挚昊和太康看到了什么?和后来这城中死那么多人,有什么关系?”方征继续问着。他声音依然有些虚弱。在别人尤其是索兰眼里,还有些难过——方征中了耕尸毒,过一段时日就要死了。得赶紧把情况弄清楚,在期限之前把他带回阳纶,让国君有机会审问。至于欠方征一个人情怎么报?还不了了,没有办法。她必将遗憾终身。

    寿麻摇头道:“我没能跟去首铜山深处。太康王子和挚昊两人单独进去的。我们只能守在外面接应他们。大约过了十几日。太康王子终于回来了。他全身都是可怕的伤口,几乎没气了。和他同行挚昊死了。至于是怎么死的,发生了什么。他一概不告诉我们。从那天起太康王子就变了个人。他变得易怒、多疑、阴晴不定、深沉又恐怖。我从就是他的侍从,竟也看不懂他在想什么。”

    “虞夷死了禅让人选,才变成血缘继承制。”方征想到虞夷那只不惜用儿子续命的老狐狸,在他年轻时,眼睁睁看着父亲伯益帝君培养挚昊,要把帝位拱手交给外人,很不甘心吧,在一定程度上扭曲了心志。

    方征又想,陶唐帝把帝位传给姚虞帝的时候,他自己的长子丹朱也联合三苗曾经反叛,被姚虞帝镇压下去。禅让制得以稳固。后来姚虞帝没有儿子,只有烛光宵明两个女儿,跟着登北氏回了祖姜,自立为女帝。虽然没有破坏虞朝的禅让制,但已经有代际不稳定的因素存在。到了三代无法维持禅让,因为启君足够与伯益分庭抗礼。禅让制的本源一是后代死亡率高,无法绵延数量足够多的帝嗣,选择面很窄。二是上古时代资源有限,如果天资不够强,很难靠资源砸得有出息。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交给直系后代,很快部族就容易衰落。于是交给已经可以独当一面的优秀人才,维持社会稳定。可如果反过来,在已经确定禅让制的情况下,偏偏直系后代出息了。比如夏启,情况就会很尴尬。

    这种尴尬在第四代继续延续,伯益想维持禅让制,花精力培养了挚昊——其实“培养”二字就已经和最原始的禅让制不符。“让”是把权力交付给实际已经有民望的统治者。挚昊却太年轻了,尽管优秀,未来准王者之才。但事实上却只相当于伯益“养子”般的角色。当然,姚重华在继位前,也当过陶唐帝的女婿,但那也是在他自己有了一方声望后。如果挚昊活着,也势必会跟伯益帝君的长子有一场彻底的争权,无论他是像姚虞帝那样成功镇压,还是不敌失败,继承人矛盾并不会因为伯益帝君坚持禅让就消亡。“势”的存在是客观的,老去的国君无能为力。不过挚昊年纪轻轻就死去,甚至没长到争权的这一天。国君之位落入伯益长子手中是铁板钉钉之事。自此,禅让制度在四境之内彻底消失,“家天下”的血缘继承制度全面施行。

    寿麻继续道,“是,伯益帝君很受击,两年后过世。新国君是他的长子。虞夷的禹强营也是那时候建立的。虞夷国主之位交替。启君认为这是收复失地的好机会,夏渚发动了一场对虞夷的战争。他本来指派的是逢蒙统领,太康王子也主动请缨为先锋。但是开战后不下来。逢蒙统领告状启君,太康王子就是瞎胡闹,乱指挥,弄坏了他很多战略部署。加之虞夷那边虽然局势动荡,羿君却也还在。虽然羿君年纪很大已经退隐了,但新国君求他,他也就最后披挂上阵一次。虞夷慢慢把混乱军备整饬好,到后来双方僵持不下,草草了之。我跟在太康王子身边,他被启君召回去诘问,不许他再插手战备事宜。但那时候已经不可能攻下虞夷了。太康王子他不是故意的,只是经验不足,又急于求成,犯了些错误。启君把他狠狠斥责了一顿,了几顿,又关了半年算惩戒。但我们这些心腹知道,其实太康王子是真的在故意搞破坏,让逢蒙无法顺利攻虞夷。错过了许多胜机。”

    方征简直无语,仗胡来要死多少人。这太康王子怕不是个虞夷的准间谍,虞夷国君如果知道,都要笑疯了吧。他忍不住吐槽:“就这,他还能继位啊?”索兰也听得怒火中烧,不住骂:“疯子。”

    寿麻摇头道,“逢蒙尽管有所怀疑,但终于还是没有证据。这种事如果证实了,太康王子的确再也不可能继承王位了。不过直到启君逝世,也不知真相,仍然把王位传给了太康王子。继位的那天,太康王子就砍了獬豸,它逃跑了。遣散所有人的太庙中,太康王子在血迹中疯狂大笑,不,他已经不是王子,是国君了。我也不知道他在笑什么。我听到他在念挚昊的名字,可是距挚昊死在首铜山中,已经过去十年了。我被太康主君任命为雍界的屯长。到任半年的一天晚上,那件恐怖的事,就发生了。”

    方征神色凝重,寿麻终于到关键了。其他人大气也不敢喘,广场上只听见凌冽的风声。

    “我记得很清楚,晚上,风也像这样刮着。那个时候雍界没有高墙。有些农庄之间用石土隔断。最密集区域有简陋土墙雏形,也只是为了大家生活方便。一开始,我听到一些野兽在远处嚎叫,很正常。但也让守备去留意情况。那时候铠役军的统领还是羲伯大人,他不在这里,逢蒙当然也不在。这里铠役的武士也都是由仟队长来管辖。我与他们关系一直不错。他们很快探查回来,就是些狼群在夜里迁徙盘地,注意防守,没多大事。但我眼皮总是跳,不放心,到了后半夜我准备入睡,那时候大部分人都睡着了。我躺下没一会儿,忽然就觉得喘不过气来,像是被什么东西捂死口鼻,根本无法呼吸,我赶紧挣扎,滚到地上还是窒息。然后我扶着墙勉强爬起来,在中间某个时候,忽然一下子又能呼吸了。就像从水中冒出头来呼吸到新鲜空气的感觉。我太奇怪了,赶紧叫人,可我刚坐下去立刻又窒住,站起身又没事。我一边叫人,一边心试探,我发现当低于某个高度,大概是到我腰高的地方,就会呼吸不到空气,就像那里有条水位线,下面就是水,淹下去就会憋死。”

    索兰等人听得匪夷所思,“还有这种事?世上有这样的水?感觉不到,却能让人窒息?”

    “不信就算了。”寿麻无奈摇头。

    “我信。弱水就是这样的。我去过建木。”方征忽然道,“你继续。”

    寿麻看向方征的眼神已经变得赞服,“见多识广的华族首领……对,建木下的弱水深达千丈。任何生物都无法泅渡。弱水中没有任何气,即使鱼类也无法呼吸。古来只有一种鱼的骨头可以飘在弱水上。那其实是一种龙类的后代,半鱼半蛇,叫做延维,骨骼能有桥那么大。”

    “龙也可以短暂地在弱水中游一会儿。”方征淡淡道,“龙带来雨水,雨水在弱水中形成一层。不过龙聚的是普通水汽,弱水既无法被搅动也无法蒸发形成水循环,就不可能是龙类带来的弱水。建木在几千里之外,弱水不会飞过来吧?”

    寿麻道:“世上并不止建木旁有弱水。昆仑山中的深渊也有弱水。那也是不见底的深渊。”

    方征想起做过的梦,昆仑山弱水中无数巨大骨骼,疑道:“难道袭击雍界的是一片弱水?它怎么出现的?你继续。”

    寿麻道:“很不幸,那时候大部分人都在入睡。躺平的位置很低,在睡梦中无知觉窒息死去。有些人醒来却动不了,惊恐而死。少数人挣扎站起来得救。第二日我们点数,死了一万多人。那个时候弱水还在。我们摸不到它,但只要弯下腰,就感觉得到。所有人都不敢睡觉。我们跑到了附近的高地上,很幸运发现它是有边界的。我们计算着弱水边界形状,寻找它的源头。发现它大约有两个雍界长度。形状是圆的。在它的边界处也没有任何依托,就像是凭空聚在空中。我们也不知道用什么办法可以把它们疏开,是水,但它不会往低洼处流动。它像个悬空球。雍界在山坳处,弱水就像个巨大的圆簸把我们罩住。我挖开附近高山上的土层,发现里面虫豸也都憋死了,即便是石头泥土也没法隔住弱水。它阻断了空气,地面上的很多生物都死了。我们没有找到源头,它就像从天上掉下来或是——”寿麻深深吸两口气,“……从地下冒上来。多半是地下冒上来的,因为它一直在‘长高’。一开始只到人的腰那么高,等过了两日已经比人高了。我再也没法回去了,人一进那个区域就会窒息死。它‘淹’过了人的头顶。”

    这种匪夷所思的事听得在场之人眼睛发直,方征也是大感稀奇。不过这时代不科学的事情那么多,多一件也不算什么。让方征在意的是,弱水没有顺势流动的特性,也无法在实体的维度触摸到界限。但它确实存在,能直接作用且影响人。如果用后世物理知识来看待,与其是“水”,倒不如是某种“场力”的存在形式。

    只是,这些事情可以用科学来解释吗?方征想想还是算了,这时空神话怪物太多,他继续听寿麻讲述后来发生的事。

    “我派人把这件事报告了太康国君,那时候最快传讯到阳纶城要七日。这七日里雍界就是座死城。活人都跑出来了。但里面还死着一万多人。那时候是夏天。我本来担心尸体会腐烂。但后来想到,那里面既然没气,自然尸体也不会烂。又过了七天,阳纶城有消息回来,太康国君他亲自过来了。”

    “那时候,我们用鸟测了一下,弱水的高度已经涨到六仞高,”寿麻道,“而且它还稍微移动了些,没有规律,像个球乱滚。但始终把雍界罩在其中。太康国君来的时候和我站在弱水边缘地带,他亲自进出几回,我从来没见他那个样子,恐惧憎恨到了极点,似乎随时会崩溃。他,我们一定要把它挡住,不能让它再涨出来了。它下面埋着的是,是无数不死的怪物。只有弱水能封住它们。它们不会死,但在弱水里也无法动,就永远被封在里面。但如果弱水全都涨出来,这些怪物能接触到土地和空气,可能就会活过来了。有弱水汇聚的地方,一般深不见底。怪物被英雄制服后投进弱水里,就叫做‘薨渊’。”

    方征大脑中似有一根粘血的巨弦“嗡”地被拨响,浮起无数往事的尘埃空气。

    “等一等……那建木的弱水和昆仑山的弱水……”

    “都有,有无数怪物被关在里面。但也不必担心。那些弱水都深达千丈。”

    “那怎么会从地下冒出来还把雍界城罩住了。”方征感觉到匪夷所思。但他随即又想,如果按照后世的地质学来看,在深达几千米的地表下,板块是会移动的。所以如果弱水在地质层有循环,也得通。虽然建木和昆仑山间相隔几千里,但如果那里深渊地界在地质层下,弱水有相连的通道很正常。但对于上古时代的人来,可不就是一场只能用神鬼之力来解释的灾难。

    至于弱水忽然冒出来,有可能是地质在很深的地方有板块挤压,蝴蝶效应影响到水循环通道。方征又想,不对,也不能用“水”的物质体去定义它。它应该还是某种特殊的“场域”。在板块下方流动和正常水循环规律不太一样。但总归可以连通。方征并不太精通这方面专业知识。但以他的科学观来认识这件事,也是勉强能服自己理解的。不过俨然这个世上其他人不会明白,造成了极大的心理阴影。

    “那这片弱水后来涨了多高,有怪物冒出来吗?”方征继续问。他问得太过平静,和在场所有人形成了强烈对比。

    寿麻摇头道:“最后弱水大概涨到八仞高,没有怪物。在第十日过后。它忽然又凭空消失了,一点痕迹都不留。不对,雍界所有的死人就是痕迹。太康国君发疯般跟我,要‘挡住它’,于是让我开始造高墙。要造九仞,比弱水高,这样以后人就可以站在墙上。他开始大力搞巫灵崇拜也是那时候。”

    “墙挡不住弱水啊。既然是从地下冒出来的。而且它这次涨到八仞,下次可能更高啊。”方征吐槽道,心想这什么弱智思路。但也不能全怪他们迷信。以这个时代的技术和生产力,是没办法解决这些事情的。

    “但是太康国君就是要我造。他挡不住弱水可以挡怪物。或许是他太焦虑了,必须要做点什么。我材料不够。他就把尸体堆进去。他边还边发疯笑,尸体可以挡,尸体里有空气,尸体里有血液,可以憋在尸体里,可以把头埋到尸体的内脏里……我听那些话真是毛骨悚然。我心里有个猜测但不敢问他……当年他和挚昊在首铜山里,或许也遇到了一片忽然冒出来的弱水,兴许有些怪物还从那里面出来,他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

    方征稍微一想真是细思恐极,连忙制止他,“别猜这些事情了。我问你,相柳和这个有关系没有?”

    寿麻迟疑道:“不太有关系吧。十年前弱水冒上来的区域,地面上没有到半月山那边。相柳确实是前不久才出现的问题……”

    但方征和他们的思路不一样。弱水在薨渊中所谓“深达千丈”,有可能它冒出地面虽然只有几仞,但就像冰山冒上来一个角似的,下方场域有多大,谁也不知道。它在地表下的区域,很可能已经影响到了半月山,造成了相柳封印松动。他想得更远了些,不定其他怪物封印松动的影响,也不仅仅是简单的“年久日深”……否则怎么在短期内,就有这么多被镇压过的怪物冒出来。

    方征想到了姚虞帝用“生眼”“死眼”来镇压怪物,一来可能因为建木和昆仑山的弱水太偏远,没法把怪物制服再千里跋涉丢进去。二来他训练灵狪去放电,也是某种程度上对于场域力的运用。古人不懂得知识的原理,只是在无数次实验试错中找到了按照步骤做后,就会约定俗成会发生的事,成为了他们的“技术”。

    弱水到底是什么。方征无法明确定义,不但以上古时代的知识无法去给出解决方案,甚至连后世科学知识能只能大概分析它属于什么类型,却不能去解决问题。以太康的知识体系和精神状态,怪不得疯了。弱水突现,是造成挚昊殒命的罪魁祸首,给他留下深刻心理阴影,不惜做出捣乱阻止逢蒙进攻虞夷的近乎叛国举动,他是在用那样悲惨又幼稚的方式去祭奠朋友吗?

    再后来相似的问题再次出现,雍界城一夜之间死掉近两万人。它与最古老远古的恐怖息息相关,封锢着那么多远古怪物,本该好好躺在世所罕至的遥远彼端,建木和昆仑深处都是人力难至之处。可它居然会从地下冒出来,是如此不可捉摸,哪怕拥有了伟大的武士也对抗不了这种东西。后世有句诗“拔剑四顾心茫然”。太康只好寄希望于巫灵,且开始认为生命毫无意义,做什么事都不计后果,夏渚就此倒退向奴隶制的政体……

    原来如此,方征已经想清楚了这后面的一系列问题。在他看来,弱水这种“场域”灾难,应该也是地质板块流动造成的,就和地震相似,没法预测,是纯粹天灾。不要绞尽脑汁想着去怎么对抗。毫无意义……

    真的是这样吗?方征忽然想到一个很关键的问题,“如果那真的是昆仑山或建木中的弱水,它们为什么一直在那里呢?如果雍界的弱水一夜出现又过几夜消失,就明这种东西很不稳定,那为什么古来就有弱水千丈的认识,建木和昆仑山中的弱水也从来没有不稳定。为什么呢?”

    “对啊……”寿麻似后知后觉才想到这个问题,沉吟道,“华族首领果然聪明,你这样一,还真的……是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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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旷野天低,草长莺飞。

    “师父,今天不教我射箭,也不教我刀法,是又有什么好故事吗?”

    “子锋又想听故事了?上次是不是讲到我从扶桑木那边取箭枝回来。是在大海中,海里有个眼,叫做‘归墟’。没有任何生灵能在那里生存。”

    “那它会不会在海里飘来飘去呢?”

    “不会,归墟关的都是可怕的怪物。如果动来动去,海里其他鱼就倒霉了。”满头白发的羿君抚摸着孩童的头顶,慈祥微笑道,“不用怕。两百年前,炎连氏在归墟眼镇了扶桑木;一百九十年前,有熊黄帝在东极眼镇了建木;一百八十年前,帝喾在昆仑眼镇了若木……这些薨渊再也不会动了。那就是虞朝七十年黄金时代的稳固源泉了。以后子锋也要做大英雄,把怪物都关在里面。”

    “归墟、建木、昆仑……都好远啊。”子锋把头靠在师父的怀里。“它到底是怎么来的。”

    “薨渊就要那么远,这样才能保护民众。”羿君抚摸着他的发顶,“弱水也在那么远的地方,不会危害人间。那是怪物天然的牢笼。可如果没有镇天神木,它们就会变成巨灾。我也不知道弱水是怎么来的,大概是怪物太多了,他们的气变成的吧。”

    “幸好。”大羿又笑着安慰徒弟,“虽然这世上只有三棵镇天神木,但也只有三个薨渊。”

    年过古稀的大羿,并不知在首铜山深处,十六岁的太康和十八岁的挚昊,发现了世上的第四个薨渊。没有被镇住的它,带着古老怪物的怨气,自此在世间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