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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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算你的这些都是真的。好吧,我暂时信你。看在——”索兰瞥了方征一眼,又很快移开视线,“弱水薨渊也是多年前的事情。墙里的尸骨我不追究。但相柳的事情可不能算了!五个仟队长死得那么冤,铠役军里被安插了有贰心的人手,还有刚才的袭击——”索兰招呼左右心腹上前把这个白胖胖的屯郡长押住,“别怪我。我没有时间慢慢查清。这家伙已经中毒了,他时间不多。”索兰又焦急地看了眼方征。

    “我对统领和国君忠心耿耿……”寿麻连忙申辩,却又被径直断。方征冷眼旁观,心想再怎么申辩也没用。为了脱罪解释清楚高墙中尸体的源处。寿麻交代了很多前任国君太康的隐秘,这也证实了他果然是前任国君的心腹能臣。虽然这样的臣子还有很多,仲康弑兄上位后,没有一一追究牵连,但终究是前朝遗老,一朝天子一朝臣。索兰对他采取更粗暴极端的刑讯手段也少了顾忌。

    从前的有比部落和祖姜那边,都有骨针刺中头部腧穴来逼迫人真话。方征也学过一点。他想知道铠役军会用怎样的手段?

    “统领,你问我什么,我就是了。你这是要干什么啊。”寿麻满头大汗,惶恐道,“别……”

    一条铜链套在他的脖子上,两边武士用力一勒又松开,寿麻脸憋涨成紫红色,咳嗽喘息痛苦连连。

    “为什么那五个仟队长会出城。这些袭击者的来处又是哪里?不要推给虞夷了。”索兰身侧有武士附耳汇报后又退下,“刚才我的人已经把那些人的尸体全都查了一遍。虞夷的探子会在身体某个隐秘的地方刻上鸾鸟的标记,这些人却没有。刚才刺我的那□□儿也已经找到了,就在城里。他之前在铠役里是个拾队长,因为前几日出城死了一批武士,他替补成了佰队长,是你推荐的。他的妻儿承认你帮过他们。屯长,就是你,先逼死仟队长,安插人手,然后行刺我。!谁主使的!是逢蒙?”

    那寿麻屯长沉默几瞬,随即咳嗽道,“也罢。既然你都查了,杀了我罢。逢蒙大人会为我复仇。”

    “哼!像你这种人,在那老家伙眼里死了也无足轻重!糊涂!”索兰斥道,“弃暗投明,效忠我,就是效忠主君。主君更愿意任用谁,你不会不懂吧。”

    逢蒙是实实的三朝老臣,而索兰从就被仲康提携,主君年轻有为,但亲疏有别。逢蒙的才能势力越大,仲康就越会提拔索兰与他制衡。索兰也明白这一点,在威逼利诱寿麻投诚倒戈。

    然而……方征看着寿麻头顶冒出卦的第五片爻辞,白雾中寿麻取了两块石头,缠上些蚕丝稻草,放置在雍界城祭祀四巫灵修建的神庙下方。四巫灵的模样方征已经在青龙岭听黑衣老妪过,鱼头人身的赤鱬阿蒂莎,掌管生与秩序;黑手鸟头的翟如鸟沙戈切,掌管死亡与审判;蓝身豹尾的长乘兽越伦俄,掌管疗愈与继承;白身蛇尾的肥遗蛇茉勒,掌管混沌与预兆。这四个巫灵形象最后是太康敲定的,方征如今明白,或许与他当年在首铜山中,和挚昊一起,于弱水中遭遇过的怪物有关。

    在第五爻启示的白雾中,方征看见,寿麻把石头稻草放置于掌管死亡的黑色翟如鸟雕塑下。白雾随即散去。方征心想,放在死亡雕塑下,是诅咒吧。这就像是后世扎草人。寿麻憎恨的两人是谁呢?

    方征沉吟片刻,大致推测出了寿麻的动机。

    此时,寿麻正对索兰摆出了诚惶诚恐的卑微表情,道:“求之不得。我一直想找机会替统领效忠。但那逢蒙一直想除掉您,唉,我又怎么敢违抗他的命令——您大人有大量,我今后必然抵死以报,肝脑涂地……”

    索兰满意点点头,“识时务就好。”

    “还是算了吧。”方征懒洋洋对寿麻道,“你那么憎恨夏仲康,当然你也恨逢蒙。总之杀了你那前任主君太康的人,你巴不得他们早点全完蛋。所以你要断铠役军臂膀,最好能杀掉索兰,然后嫁祸逢蒙。让他们彼此相残。夏渚完蛋你不在乎,相柳冒出来你也不在乎,你只要弄死夏仲康替太康复仇而已。我得对吗?”

    寿麻表情一瞬空白,随即卑微惶然道:“华族首领这是在什么啊……”

    “哼,刚才还在这些探子是虞夷和连子锋派来劫我的呢,转口又是受逢蒙指使。寿麻屯长,你这墙头草倒得也太快了吧。”方征挑眉对索兰道,“你也是,这么容易信?我要是你,可不敢用他。整件事要是成了,想想谁受的损害最大,谁最能得益,这件事就是谁在指使了。我可不是在帮你和夏渚——”方征又补了一句,“我只是不想今天在这城里整备休息时,半夜被人杀了都不知道。我虽然中了毒,到底还是有十几天好活,可不想提前一刻死掉呢。”

    索兰浑身一颤,对两个拉链子的武士使了眼色,他们重新把铜链套在寿麻的脖子上,狠狠往两边拉去,他又窒息呜咽起来。随即那两个武士又在他的手指甲和脚指甲上,扎下亮金色的铜针,伴随着他杀猪般的惨叫。那种针扎下去人虽然死不掉,但从此后手就废了。

    “实话!”索兰呵斥道。那两个武士松了手,寿麻半死不活跪在地上,只有进气的份。

    寿麻似自知以后哪怕活下来也是个废人,干脆也不想活了。眼中终于露出了仇恨神色,尖声诅咒道:“恶心!太恶心了——太康王子的确做了些错事——”寿康这个时候又下意识叫回王子,叫了二十多年,看着那个人从孩长大,纵然犯错、脾气不好,总归也是他效忠了那么多年的主人,何况还遇到过那么多悲惨的往事。“——国君有错,就劝谏改正,真的罪至死么?还不是夏仲康想夺权。我就不该把夏仲康放进寝殿里。他太狠了,索兰!他比太康狠一百倍。他只有十八岁,就能眼睛不眨脸色平静杀了他哥哥,上一句话还在对他哥哥乖巧微笑啊。后来的,什么‘我也没办法,我也很难过’,假兮兮地哭,都是装的!索兰,你真的明白夏仲康是怎样的人吗?!”

    方征忽然大声道:“舌头!”

    索兰正在心神激荡之际,听到方征的提醒猛然惊醒,只见寿麻张开口,嘴里跳出了一点青光。她赶紧仰头闪躲,惊险地避过。那点青色嘭地撞到她身后武士的刀刃上,从中间破开,溅出了墨绿色汁液。

    掉落泥地上的,是两段细的蛇尸。再看寿麻,他的舌头已经迅速变成了死绿色,那颜色从他口鼻迅速扩散至全身,他几乎是瞬间就咽了气,倒在地上不再动弹。

    方征盯着地下青色蛇尸,忽觉场景似曾相识。

    寿麻最后时分,从舌头里吐出毒蛇想要害死索兰。这想必是玉石俱焚杀敌一千自损七百的招式。平时应是用特殊隔离的类似软囊玩意(虽然方征不知道这个时代叫什么)拴在他嘴里,他咬破那个囊,毒蛇从沉睡中惊醒喷出来,而他自己也毒发身亡。

    方征寻思间,最后一爻的白雾,从寿麻的尸体上升起。那雾气中有个方征不认识的白衣女子,白纱裹面,身段窈窕纤细,只露出一双黝黑瞳仁。她裹着白纱的手中举着一个青绿色罐,寿麻跪在她前方伸手接过,只听得那女声冷漠道:“要复仇,就要有决心……我会等你的消息。”

    爻辞给予的白雾影像,都是方征阶段性要解决的重要问题。第一卦最后给他解了毒药。这第二卦最重要的一爻,如果匹配他目前迫切要解决的。再联系那忽然弹出来的青蛇,方征暗想,原来如此,白衣女子的身份呼之欲出,那么,利用这个机会,他就可以……

    方征悠悠道,“巴甸的蛇巫有‘珥蛇’之术。当年我也遇到过,把蛇串在耳朵上,人死亡后,蛇能扑向敌人。”

    方征循循善诱,果然看到索兰变了脸色,问方征,“巴甸?可是寿麻是夏渚人,再巴甸已经——”

    “已经被我淹得差不多了。寿麻也不可能是巴甸人。所以呢?”方征满意指点着索兰脑中齿轮一步步往他判断出的真相吻合上去,“寿麻隐忍多年,想替太康王子复仇,断夏仲康一条臂膀,从你下手。恰好这时候还有一个人也想对你动手,两人一拍即合。那人教了他巴甸蛇巫的珥蛇之术。想想吧,巴甸还剩什么,又和你们有什么样的关系?”

    是谁怀着灭国之恨千里北上与夏渚联姻,又是谁成为了夏渚发兵青龙岭的理由。

    “盐水氏……?王妃?”索兰艰难地念了那个称呼,“她要杀我?凭什么!她是想要夺主君的权吗——”索兰心神大乱,此刻占据她最深沉念头的是:那个女人在夏仲康身边,会对主君不利吗?这是她最恐惧、最绝望的事。

    方征知道索兰的关注点果然不在自己如何惹王妃生气上面。在她的潜意识里,她和夏仲康已经是荣辱与共生死一体,但凡有人对她不利,并不是对她有什么个人恩怨,目的都是为了对夏仲康不利。而这恰是她最大的弱点和软肋。她一时陷在情绪激动中,全幅注意力都转移了。忽然间方征身手矫健地腾起,完全看不出中过手脚无力毒药的模样。

    两种毒药中和,已经解了他的手脚乏力。方征恢复了五成力气。他看准索兰失去注意力防备的机会,瞬间使出了千手功和金钟罩,一瞬间反弹了周围心腹武士从背后刺向他的刀刃。方征用那常人无法看清的手速,猛地掐住了索兰的脖颈,把她勒紧要害,拖在怀里,朝四周怒吼道:“都不许动!否则我杀了她!”

    方征那金钟罩的反震之力,除了荡开一圈夏渚武士的攻击外,也震落了索兰想要摸出抵御的,身上零零碎碎的刀剑匕首。方征的千手速度太快,已经把她背上那把金玉色的圆刃拔出横在她的脖间,那吹发断丝的锋利度,几乎是稍微碰到她的脖颈,就流下细微血丝。

    “你!你什么——时候——你的毒——那种毒——”索兰惊颤地咳道。

    方征并不回答,他警惕环顾四周,恢复了的五感轻易能判断,周遭几乎围了上千名铠役武士。方征不能硬碰硬。他挟持索兰作人质,强横命令道:“都退后!让道!准备马匹!按我吩咐做!”方征勒住索兰的那只手反折起她断过指头的那只手,“我能弄断她一根指头,就能多弄断几根,反正人死不掉!都给我办事!”

    夏渚武士不敢违抗方征命令,赶紧去准备。索兰怒道:“你们不要听他的!他不会杀我!反正死不掉,几根手指有什么稀奇,你们都给我把他拿下——”

    “我算起来一共救了你两命。那匕首,那蛇。所以我收走你的命也会毫不犹豫。”方征呸一口吐掉嘴里的血唾沫,指甲里的毒片明晃晃亮出来抵在她眉心,“杀人很简单的。同归于尽也行。你是个聪明人,我们都活着,会比我们都死了要好得多。”

    有夏渚武士牵来了马匹,很多武士依然把刀剑架在方征周身几寸,却也投鼠忌器不敢真正砍下去。方征见环肆皆是武士深仇大恨般愤怒憋屈神色,忽然计上心来,冷笑道:“你们以为我是谁,我把你们统领绑了,是像她一样要把人掳回自己地界上吗?她又不会种菜,去青龙岭关起来还浪费粮食!”

    所有武士包括索兰都惊呆了,如果不是这么危机的场面,不是立场相对,他们简直忍不住想笑。

    方征继续锵然道:“我告诉你们,如果我方征在这世上有什么必须要做的事,那就是我要让人过上平安的日子。我要让人只要辛勤劳动就能吃饱穿暖、繁衍生息。我要让他们再也不怕天灾和猛兽,每天能安心生活。这就是我要做的事。谁当国君,是怎么当上国君的,我都根本不在意。但谁要拦着我实践这理想,他就是我的敌人,迟早要收拾他!”

    周围武士们表情变得精彩纷呈,他们从没听过这样的辞,但并不是听不懂,只是太稀罕。索兰也不再挣扎,神色若有所思,他们不知道方征这个的意图是什么,但莫名地,这话听着就很顺耳让人忍不住赞同,并且想听他多几句。

    方征见周围群情激愤已经缓解些许,接道:“现在我告诉你们要去做什么。那就是去把相柳剩下八个头砍了。你们所有人都要去。相柳还在那里吐虫子,下游每天死的人都在增加。人死了就没有人来种粮食,没有粮食就没有生产能力,就没有生存发展的基础。那是我最在乎的事情。告诉你们,什么弱水,什么怪兽,哭是没有用的,拜巫灵也没有用。有用的是什么?你多救一个人,多繁衍一个人,十个人里面没有,一百个人,一千个人里面没有,那么等到一万个人,十万人,一百万人里面,总会出现能败它们的人,一个人不过,十个人百个人不过,一万人一百万人总能过,就算人不过,一百万个人里面,也总有人能想出办法,造出工具,研究技术,把它们赶走!”

    许多人都被震得瞬间失语,手中刀剑都不自觉垂落,愣愣听着方征的每一个铿锵有力的字眼。

    方征趁热铁:“懂了吗?死人解决不了问题,巫灵解决不了问题,所以太康的法子行不通;牛羊也解决不了问题,如果国民不思考也不会反抗了,就没有人会去想怎么对抗这些怪物,也没有人敢去拥有那些力量。永远都不能过得更好,所以仲康的法子也行不通。你们夏渚的两个国君都有够废物的。只有我!我不管你们信不信,你们现在就跟我走,我带你们索兰大统领去那边半月山。等后世传扬开,是你们铠役军除掉相柳,所有人都有份,一点不亏。哪怕再过两千年、五千年,那些传也永远都不会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