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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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如果方征只有一个人脱险,他会连夜飞驰回华族,并不会选择去硬碰相柳。只不过现在,既然他必须靠挟持索兰脱身,与其被一大圈全副武装的武士紧追不舍,把祸水引到青龙岭。还不如一箭双雕,支使他们去做点迟早要解决的事情。再不济可以消耗点兵力。所有时代的军队都是兵器利刃,不管在什么名下,有本事使用,它的性质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如果军队是利刃,那么士气就是给它砥砺发硎,一定要磨锋利才能最大限度地发挥效用。这又像是给汽车加油,如果行军的硬件条件是物资保障,那么软条件就是振奋精神。坚定目标了,士兵的主观能动性就会被充分调动。

    所以方征的动员一来软化了他们对自己的敌意,二来也是在提士气。尽管他还是勒着索兰骑在最前方的马上,但他可以感觉到身后阵阵杀气已经比最开始减弱些许。很多武士即便怀着“绝不能被方征牵着鼻子走”的决心,也在潜意识里已经默认“趁机除掉相柳并不是坏事”。

    “方征,刚才你故意引诱我去想是盐水氏王妃要害我,乱我心智,是真的还是你编的?”索兰声线恢复了冷静澹然。她当然不指望方征事无巨细都实话,但或许有之前劫持方征后获取情报的“默契”。现在局势倒转,她成了阶下囚,却仍觉得有机会交换分享信息。

    “唉,我们现在是要去杀相柳。你的心思就在这些事上面吗?”方征轻笑,“到底是不是真的,你自己不会想吗?再那也是你推测的,我可什么都没啊。我都没见过那个联姻的巴甸王女,她是什么人我又不知道。你至少接触过吧。”

    “她现在还需要主君庇护,没有理由害我。为什么?”索兰不太相信,但寿麻死前的细节和从前会面王妃的感觉又让她生疑。她感觉得到王妃并不喜欢她,当然出于女人的立场她也不喜欢王妃,且明白彼此不喜欢的理由。但她还是觉得王妃不至于要对她下毒手,再是互相看不顺眼,她们至少在一条船上。

    其实方征并没有编造,既然在白雾中看到了白衣女子给寿麻毒药的情景,这事就假不了。巴甸王女已经和夏仲康联姻,不见得是为了害夏渚国君。但索兰潜意识里觉得既然没理由害夏仲康也就没理由害她。一时间方征不知该感慨她痴还是傻,“亏之前我还觉得你是个聪明人。为什么你总觉得和夏仲康就是利益共同体?”索兰第一次听这个词,但字面意思也瞬间懂了,方征继续道,“你凭什么就觉得,会没人觊觎这个位置、这支军队,甚至你在夏仲康那里的影响力?我就再提醒你一点,”方征不知这方面的细节,但很容易推测,“千里逃亡北上联姻,巴甸王女不会是孤身一人吧。”

    “有一支死士跟着,她还有个心腹,是母氏族那边有点亲眷关系的什么兄弟,在蛇巫那里学过许多本领的,一路护了过来。”索兰回忆着。

    方征想,若是在后世,相当于外戚家的什么表兄弟一类,他点头道:“这就是了。很简单。她是需要夏仲康庇佑,但她也需要兵权啊。把你除掉,再吹吹枕头风,把她那个什么兄弟推荐成军队统领。很难懂吗?”方征心想放到后世乱世里的争权夺利,这点昭然若揭的心思根本不够看。后世还加上了许多冠冕堂皇的阴阳谋遮羞布。纵横捭阖,政体也更加复杂。但是在上古时代,如此简单的问题都需要着意点出。

    索兰猛然顿悟,随即咬牙切齿:“……你得……有道理。”随即她半是沮丧半是惋惜,“……你总是很有道理。”

    “大统领,这些事情我劝你现在没必要想。想了也没用。”方征遥指前方半月山,相柳丑陋的粉色大肉干正从悬崖上垂落,它依然在持续呕吐,一团团形似蛞蝓的粉状长条血虫蠕动着落入江中。“来和我一块想想,这玩意要怎么弄死。”

    “华族首领有什么高招吗?你那些神奇本事,有没有能一下子就杀死或者驯化怪物的?”索兰仍不知道方征到底是怎么解毒,也不知道方征除了千手功和金钟罩外还有什么匪夷所思的能力,既然有过双头龙和冰夷,难道怀揣收服怪物的绝技?可从这一路劫持来看,方征也只是个凡人。她心里有种诡异的平静,完不成任务了,这下子无法把方征带回阳纶给主君。可方征应该也不会死了。她的心情非常复杂,这或许是唯一一次“让仲康失望”的同时,她松了一口气的事。她模糊觉得,哪怕终有一日要刀剑相见甚至死在对方手中,“方征能活下来”也是一桩好事。是为了他那些让人生活得更好的理想吗?

    索兰心绪复杂,她陪伴了仲康十几年。但正如寿麻死前振聋发聩的“你真的懂仲康是怎样的人吗?”一般,她讶然发现,仲康还真是迷雾般无可琢磨,把一切心事都掩盖在他温和的笑容里。从前她以为人和人都是这样,是不可能知道真正在想什么的。尤其是像他那样站在时代巅峰之人,超越了她的理解程度很正常。

    可是方征为何如此清澈又有条理,哪怕她和他不熟,她不知道他的秘密,却知晓了他明确的目标方向,很容易沟通交流跟上思路。方征那些饱含煽动性的言语,成功地让哪怕立场敌对的武士,也不得不赞同他的意图。不但心甘情愿,甚至都有些兴奋热络地跟随他行动做事。原来这世间也会有这样的人吗?索兰永远不会口头承认,但那一刻她心中泄气地想,若是普通人,比起深沉多思的主君,一定会选择跟随方征吧,绝世领袖的魅力才华。

    武士们往半月山背后绕行,准备从山顶往下找机会袭杀相柳。它被压在那里是活生生的靶子,但最好能不直接接触。照方征的法“先射它、然后用石土砸,放火去烧,看能伤害到什么程度”,随即方征神色凝重考虑,“我可不希望这玩意是穷奇那般刀枪不入……”

    急行军了大半天,补充好食水后才绕到半月山另一侧山麓。在山的背面看不到相柳也看不到大江,如果那条大虫部分镇在山底,有一部分也可能踩在他们脚下。他们往断崖高侧行去,沿路方征已经让武士们搬了很多大石块,也准备好了燧石。

    当然,方征主要精力还是在挟持索兰。他没有给她吃药。但点了她的腧穴。那效果和四肢无力药物效果相似。不同的是他也有本事解开,而不是像夏渚那种毒药般不可逆。“做事不要绝。我不知道夏渚弄出这么多没解药的毒药都是什么毛病。”方征冷笑道,“其实调配毒药的人,大都明白相克成分。真的配不出解药吗?我看未必,只是不想或者藏起来了。你想想这是什么原因。”

    索兰沉默地任他推着走,方征的每句话指向性都是那么清晰,更麻烦的是让人不由自主想去相信。每多听一句,她的心就越寒冷一分。

    他们终于爬到了半月山高坡顶端,翻过山头后,大江奔涌的辽阔天地映入眼帘。远处山峦叠翠。若是没有怪物肆虐,沃野炊烟将会是多安详的画面。遥见那些已经迈入农业社会雏形的农庄周围还种植了片片薯蓣、菰米等古老作物……

    然而,这些引方征遐思后世十里稻香的美好景色很快被断。只要低下头把视线投向悬崖边,就可以得见那条长肉色的巨大粉绦虫从石壁间垂落。悬空上下高差约有百米,它从半空钻破土冒出来,能垂到江里,脖子长度也超过了五十米,还不知道被压在石壁下究竟还有多大的身体。怕不是这山就是封印它的壳子,跟祖姜那登北氏的雕像似的。

    在最高峰还有一土堆,据是崇禹帝镇水的遗迹,但看上去普普通通,也没有任何刻字花纹。方征没再理会,先吩咐武士准备好往下方射箭。

    箭头有两种,铜箭头淬毒,木箭头点燃,几十个武士半跪在悬崖边,对准下方长虫头颅射下去。然而方征心中一沉:铜箭头射下去了一点凹陷,那怪物倒并非铜墙铁壁的外壳,但皮肤弹性惊人,就像无数拉力最强的蛛丝粘成,反而把那铜箭粘住了。那皮层除了厚实弹性惊人外,应该还蕴着巨量水汽,火苗接触到的瞬间就被蒸出的大量白雾浇灭。

    又有武士推下大石块,然而那石头砸在怪物身上也无法伤它分毫,凹陷后要么粘住,如果重量太大,石头就会被慢慢反弹出去,掉落入江。方征也算是弄明白了这怪物的防御机制:皮下有太紧致厚实的胶质,除非极致锋利与力大的伤害度,否则也拿它没办法。它的再生能力一定非常惊人。

    相柳的第二个头是从第一个的断口里冒出来的,那断口整齐的皮下组织纹路就是被连子锋的扶桑箭与百仞枝击出的痕迹。可是此刻他们没有那种材料,也没人有连子锋那样的神力。

    方征想到遭遇猰貐和穷奇的时候,那两个怪物也是刀枪不入找不到弱点,子锋都钻进它们的肚子里面过,是从里面击破的。这相柳既然能呕吐出那么多红线虫,它的内生组织也肯定软。只是现在谁都没条件钻进去。红线虫的老家,几千万只足以淹没所有人。该怎么办呢?当年的崇禹帝,又是用什么法子把它制服的?

    方征在心中呼唤,启示白雾能在这时候给点提示吗?不知是那玩意在回应,还是方征已经练就了发动条件,竟真如所想般,一个“涣”卦清晰地浮现在方征的眼前。第一爻初九亮起,白雾中方征看到了脚下这土堆在燃烧,火焰十分,像罩在上面的一层薄雾,颜色却是淡青的。更奇怪的是,旁边还有一只的蜗牛在地上爬,拖曳出黏液。

    白雾随即就消失了,“涣”卦,方征沉吟着,是消散的意思,它这个指示是想让自己明白什么呢?

    方征仔细端详着那土堆,敲了敲发现并不结实,方征疑窦丛生,挥动索兰那把锋利的武器把它劈开。里面除了疏松泥沙外,土中落下几截骨头,不像人的,像什么动物。

    “这是什么的骨头?”

    跟随前来的铠役武士有从在雍界长大的,解释道:“以前附近民众埋的。有时候是角鸡,有时候是鹿,据在这里埋只动物,就能保佑平安,老一辈也是那样流传的。崇禹帝这截土柱子早就坏了,都是后来的人每次重新培土的。”

    听上去只是个当地迷信传,方征却没有轻轻放过。在这个离神话如此接近的时代,传不会无的放矢。方征手抓了一把混合着骨屑的泥土,却意外发现手心有些灼感,连忙放开,发现是骨磷遇氧低温自燃,大白天看不清的淡鬼火是青色的,方征手中微肿。一瞬间若有所思,脑中隐隐抓到什么线头。

    “有个想法,需要实验一下。”这些人听不懂实验,方征随即吩咐,“最近灾害大,附近死人死动物应该不少。给我弄些骨头过来。”

    “你要做什么?”索兰疑道。那些武士也不明就底,但他们也只能照方征吩咐。受灾皆是红线虫污染水源,它们还能在人身体里再生,吞食了人的尸体。所以荒野道旁到处都是新鲜的骨头。骨头上面倒是很干净,看不到一点红线虫。它们应该吃光血肉后就爬走了。他们很快搬来了几具人骨架,还有几只畱牛的骨,摞在地上一大摊。

    方征四顾寻找防火材料,他一捻索兰的披风,道,“这布应该防火吧?我用一下。”也不待她同意,就把它割了半截下来,铺在地上。索兰暗想方征怎么知道这是“浣火布”,夏渚国境内非常稀有,只有阳纶的织坊里每年会出产十匹,除了王族,就只有她和逢蒙那级别的人能使用了。

    方征只是用手感触出,这料子有些石棉成分,就径自拿来用了。石棉确实是古代的防火布匹,它其实是矿物成分,但有可纺纤维。后世记载是西域那边产出流传到中原。以这个时代的技术,细织矿纤维很不容易,原料也难以开采,是故珍稀,想必这就是神话里“昆仑山有种鼠毛制成的布匹,不但不怕火甚至越烧越干净”的原型了。

    方征先把骨头都堆在披风上。他自己点燃了燧石去烧,白天火焰颜色不明显,骨头主要成分是磷,白磷自燃的淡青色火焰铺开,充分遇到氧气燃烧后会变为红棕色的五氧化二磷,无论磷化合燃烧到哪种程度,它都是极好的脱水剂,也是强力腐蚀性酸物的重要成分。

    待骨磷充分燃烧,方征捻起浣火布的四角把它包起,往下砸那头丑陋的大肉虫。布料很快被弹开,那点磷火也被水汽浇熄。但是方征和其他人都看到,砸下去变深的地方就像烟头烫的一个疤痕,且并没有随着那玩意的重生自愈能力消失。不仅如此,那怪物似终于感受到了一点痛楚般,身子一颤竭力想扭转身躯,最终只是抽搐般停顿了几瞬,吐出的虫子也少了点。

    “这是怎么回事?”索兰大感稀奇看着方征。

    “果然如此。”方征想到白雾里看到的蜗牛,那是白雾给他一个提示。方征想到,蜗牛也是软体动物,遇到盐水会“融化”,其实是因为盐碱液体浓度令它体内细胞脱水。方征于是想试试用干燥剂来对付这蕴含着大量水汽又无比粘稠的软体大虫。

    可从哪里快速获取有腐蚀、干燥性质的大量原料呢?方征这时候听到了土堆里埋骨头的传。

    为什么会流传埋骨头就能获得平安的传?方征随即想到,骨头里有磷,暴露在空气中不完全的氧化物,有天然干燥剂的作用,还是一种酸酐,具有腐蚀作用。方征于是猜测可能磷骨压在这些虫体身上自燃,也能令它们细胞脱水灼烧。他猜对了。

    方征心中暗叹,看来,当年太康命令用死人填埋城墙,也不完全是丧心病狂,或许在某一次怪物袭击时,真的被死人骨头的磷化物脱水,也阴差阳错阻住了怪物了进犯一次。就口口相传流到了后世。

    当然方征也并不是这个专业,他只是活用了点最简单的知识,也是父亲时候检查他功课的。父亲,方征心中发苦,时日今日,你过的一切仍然在逆境中指引着我。

    “看来,雍界墙里那些骨头,终于有用武之地了。”方征缓缓扫视周围,“回去吧,把他们都挖出来,两万多骨架,当年那些人枉死在弱水中,今日就让这大虫来当他们的祭品。至于城墙,塌就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