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A+A-

    方征冷笑一声,丝毫不需要思考的时间,果断道:“不是。”

    那司疫官没想到他会拒绝得这样干脆利落,“现在修陵城被淹,巴甸洪水肆虐,民不聊生——”

    是事实。

    宫殿中数百职官,还有外面台阶下的民众都能听到这番剑拔弩张的对话。前段时日,巴甸王女逃难来夏渚,受到礼遇,夏仲康还与她联姻。民众都十分高兴,相当于国家版图扩张了一大块,离一统四境之路又近了一步。

    青龙岭和巴甸的恩怨纠葛,许多人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一开始都觉得那司疫官得对,巴甸所受的灾害和苦难,可不就是前段时日青龙岭在战争中所为?那应该是方征的错吧。又为什么要断然否认呢?

    “不是我的责任。”方征迅速大声拍板式铿锵道,“巴甸无缘由进犯在先。青龙岭是自卫反击!”

    他不给那司疫官插话的时间,望向台阶下方乌泱泱的民众,“五百多条巨蟒,在场的朋友们,可知一条有多大?知道供养那样一条巨蟒要吃掉多少奴隶?!知道修陵城有多少奴隶,从生下来就注定做一辈子苦力或产育工具,再喂进蟒蛇肚子里?有五万众!当日跟着这些蟒兽行军的,是几千个随时当口粮吃掉的奴隶!”

    大部分民众目瞪口呆。这时代有奴隶也不算奇怪。但夏渚奴隶很少,大部分民众已开化,本来就很瞧不起奴隶制度。巴甸坐落西南边陲,和外界交流不多。许多人不太了解详情,竟那样黑暗残暴,血腥如斯。

    这些遗老子民,年纪最大的活过崇禹帝时代,知道轻徭薄赋、政通人和是什么景象。启君在位时亦继承崇禹帝遗志,稳固守成。然而虞制遗风这十几年来先被太康粗暴摧残,又被仲康潜移默化洗脑,渐渐褪色黯淡了。但微弱丝缕仍未断绝。后世孔子赞美三代精神的“民贵君轻”,虽只有萌芽,却实实在在保存在夏渚的这块土地上。两下对比,当然觉得巴甸不堪。

    方征蓦然暴怒,“青龙岭是个地方,那些人以为能随意凌驾践踏。只是他们没想到我们并不是任人宰割之辈!青龙岭死了很多人,失去了很珍贵的东西,我们拼死才护住自己的家园!不仅如此,我还救了所有没被吃掉的巴甸奴隶。让他们在青龙岭安居。”

    民众不少默默点头,又觉得方征做得没错。

    “黑暗的修陵城,被蛇巫把持、奴隶过得万分悲惨,我报复它,还来怪我吗?”方征指着自己厉声道,“我是受害者!要问责,是不是该问当初巴甸为何进犯青龙岭?是不是该问巴甸蛇巫养了多少巨蟒?问一问那片土地上无辜的生灵??”

    民众心潮澎湃。有年长者甚至鼓起掌来,但旁边有胆年轻人扯了扯袖子,声“要是被飞獾军听见怎么办呀?”年长者哼声道,“听就听呗,哪里错了吗?”

    “如果这整串因果链中有哪里我觉得唯一需要弥补的,”方征话锋一转,叹了口气,“那就是弄乱崇禹帝的水道,伟大的治水工程。千古明君的心血不该糟蹋。华族中有奇肱人,他们已经在重新规划,疏浚水道。”

    方征既传达了诚恳歉意,又补充解决问题的办法,听在别人耳中,就觉得他虽有一时过失,也有能力弥补。

    方征紧接着话锋一转,“当年崇禹帝好心帮助盐水氏治水,治好后,他们可有人来守卫?如果有,也不可能让大猞猁扒拉几下,最重要的脆弱上游河道,就全部疏垮了!这项工程并不是一劳永逸的,河水容易改道,需要子子孙孙不断维护。”

    这话得更有水平,一下子就点出了巴甸王庭的不作为。上古时期的民众崇信天地,邦国首领还没有后世“天子”的威压。天是最公道的。邦国首领做得差劲,就会有人来推翻。这也是后世侠义“替天行道”的萌芽。这给方征合理复仇的反击,增添了正义性。

    民众频频点头。那司疫几次张口欲言插不上话,很着急“可是”“可是”,也没人听他的。他死活想不明白,明明是方征的猛兽造成了那么血腥的结果。以为把死人抬上大殿,冲击力就更明显。

    方征并不算止步于此,“大家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巴甸不找人守好重要的水道呢??或许他们的王族懒得想,我却是要帮他们想一想的——”他不忘转头朝殿中重要的职官们微笑,“当然,夏国主肯定也懂。我这些,他肯定不会生气。”

    夏仲康不是喜欢白莲套路吗,谁不会?

    四个司作官都没理由阻他继续,当然他们也跟不上方征的速度。

    方征清清嗓子道:“第一,那种残酷的地方,人才凋零了。他们不懂该怎么维护。第二,他们无知,不懂得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道理,以为上游漏点口子也没事。第三,最要命的,他们根本不关心普通民众的死活。以为不淹到自己就完事大吉!他们的墓,是自己掘的!”

    台阶上那几个老臣司平司泽司作,都露出喜忧参半的复杂表情——

    这个方征比想象中更有才华,未来局势会越微妙。华族真的甘心只做夏渚的附庸部落吗?一山不容二虎,当年的启君和伯益不就是同样优秀,才有了分邦裂土吗?仲康国君和他真的能好好相处吗?他们这几个老臣期待和平发展,会实现吗?

    方征又转头看向那个司疫:“至于其他的事,我问心无愧!我是毁了巴甸奴隶王庭!毁了又如何?!”

    更多民众更多人鼓掌,“好!”那一刻他们都没照顾自家王妃就是巴甸王庭出来的。不过他们内心对她也没什么感情。只当做对弱者的怜悯,觉得王女应该并不是巴甸王庭掌权的人物,夏仲康善良接纳罢了。

    那司疫脸红脖子粗,急促道:“可现在是这些民众淹死、病死了呀!你,你难道不管?”

    方征一拍手:“要管啊!我已经开始管了——”趁着那司疫一愣,方征咳嗽几声道,“我刚开始管,就被你们索兰统领奉仲康国主的命令,‘请’到阳纶来了。”他那个“请”字音调特别重读。

    台阶下窃窃私语,知情民众附耳告知不知情群众。方征一开始被铠役大统领潜入青龙岭单枪匹马抓住,但方征半路反制了索兰,还顺道除了相柳。夏仲康不再示之以兵,转而礼遇有加,促成和谈。这种消息也瞒不住,像长了翅膀似的。众人纷纷恍然大悟。

    那几个老臣赶紧圆场,“国君求贤若渴。方式可能粗鲁了些。青龙岭严防死守,见方族长是真的不容易。请谅解。”

    方征也装作大度:“国君是很有诚意,把爱将都送给我了。我怎么会怪他呢。这事可以揭过。不过司疫大人刚才那个问题非常好。”

    他甚至拍了拍那职官的肩,“奴隶也是人。巴甸奴隶淹死、病死,不能见死不救啊。夏渚有举世闻名的玉雕版和舞医。司疫大人是治病职官,精通医理。如此妙手仁心,一定也很想救他们吧?哪怕现在玉雕版暂时失窃,靠司疫官和舞医的高明,我可以从祖姜白塔叫来更多医者,大家通力合作,不定能制出更好的药。我恳请国君应允,让我带上大人您和舞医、索兰统领及铠役军随我南下,救治因洪水失所、疫病缠身的民众。”

    台阶下的夏渚国民更高兴了,年轻人也不再害怕,跟着年长者鼓掌欢呼:“好!!”

    四个司官一起目瞪口呆,这事……怎么变这样了??空手套一群医疗人员和一支军队,就特么的??离谱!!!

    在内间暗听情况的夏仲康差点没两眼一黑,呕出一口血。

    本以为,并封龙已除、冰夷远在千里之外,连子锋更被困在那个地方……方征已经是他案板上的肉。但蓦然发现——纵失去强兵利齿,险关猛兽,方征却获得了更要命的东西。

    天地民心。

    夏仲康一直想尽办法消弭、潜移默化洗脑的民心。巫君最终会成为天,天就是一切。可方征就这样毫不留情把天碎,把民心带了回来。

    “逢蒙统领!”夏仲康气急败坏转到内间问,“方征劫走的那个老人!喾艾氏还没找到吗!”

    逢蒙擦拭着手中长弓,桦木,光滑、坚固,可拉开两百石。

    “会找到的。飞獾军精锐已经挨家挨户搜了,他们跑不远。”逢蒙冷冰冰道,“牢里有人给他做内应,不会是我的人。”

    夏仲康心烦意乱,“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你刚才听到他的话了?”

    “南下?他有那命吗?”逢蒙不知方征已经解毒,“明天九蛊毒发作,他就会痛得来求我。就今天得意罢了。”

    夏仲康深沉道,“等不了了!他刚才已经在外面请命,民众都听到了!如果我不答允——不答允——”

    “当然可以不答允。巴甸的事,为什么要他去解决?夫君不必忧心。”一片白纱罩在他的肩上,暗香拂过耳畔,清冽又冷漠的女子声低沉道:“方征——害我国破家亡,我必将他,千刀万剐!”

    这赫然是方征曾经在白雾中见过的巴甸王女,浑身笼在淡白薄纱中,如一缕轻烟。

    夏仲康冷静了些许,他凝神看着身旁女子,忽然笑了起来,“你得对,这是一步好棋。方征已经给你铺好了路。南下除疫治水,由你带着舞医和军队去。他算什么东西,想靠这个捞民望,做梦!”

    笑过后,夏仲康又皱起眉头,“不过,现在有个最大的问题——”他冷冷看着逢蒙,“你的毒药明天才发作。现在到底要如何让他自行屈服,推脱这件事?如果不是他自己在所有人面前主动放弃,这事反而会火上浇油。就牢里那些刑讯来看,这家伙之前也不是没尝过九蛊毒厉害。仍然要和我们对着干。不定他会抵死了硬气一段时间,把这事煮成熟饭。”

    “交给我。”逢蒙冷如锡铁道,“九蛊毒只是折磨身体的毒药罢了。”

    -

    几个司职官正在台阶上和方征充分就洪水灾情交换意见,他们已经开始畅想实际过程中遇到的困难并思考解决方案。除了那个阴阳怪气的司疫官。方征挺喜欢另几个胖乎乎的老臣。他们都是启君时代留下来的人,侥幸没被太康疯子砍头,积累了很多老年人的经验智慧,把夏渚治理得井井有条。

    他们不太习惯巫灵,在解决方案中没有任何乞求神迹。方征很满意这种务实作风,四种颜色对应的管理范围涵盖了大部分民生。军队系统是飞獾和铠役,神职则由国君担任,除此之外……方征想到地牢中的遭遇,问,“你们有司讼官吗?”

    讼是裁决的意思,是对罪行量度裁决。古来兵刑同源,刑诉是兵力发展成熟后的产物。方征觉得铠役和飞獾两只军队在兵种分工上已经颇为先进,应该可以有些萌芽。司法意味着公平,而公平是德政最重要的基石之一。

    然而司平官摇头:“现在没有了。”他视线凝望远处城墙外半边土坡荒地,仿佛在怀念什么。

    “以前有?”方征又恍然大悟般,“神庙的獬豸。识破人心的谎言。”

    “我时候见过它们。”司泽官颇有种老来沧桑感,“很喜欢它们。很温顺,孩子可以随便摸。但是大人摸过去,就经常被它撞。后来我也渐渐懂它们为什么总是撞成年人了。”

    方征以玩笑的口吻的道,“其实,你们当初那只被砍中脖子逃走的獬豸,现在就在青龙岭呢。它还有一堆孩子。”

    几个老臣眼睛瞪大如铜铃,“真的!”

    “有空要不要来看看?”方征半真半假试探,醉翁之意不在酒,“要不然这次——”

    那几个老臣在短暂惊喜后立刻醒悟过来,没被冲昏头脑,赶紧圆滑着哈哈,“居然有这种事,来日一定有机缘去看呀。”哪怕他们半真半假成年人式地虚伪笑着,知道这未尝不是方征耍的某种手段。但内心深处有掩藏不住的颤栗和淡淡的喜悦忧伤——不约而同想到了柔软脆弱的孩提记忆,夕阳余晖温柔地为紫黑色的高贵神兽脊背渡上金黄的光泽:再也没有那种温暖的时代了。

    “方征!”冷硬的玉甲片宛如一道划开斜阳的雪薄利刃,霜发耄耋隔开了方征与那几个职官。逢蒙散发出的气场令他们颤栗。这些职官的童年,是正值盛年逢蒙在虞朝大显身手的年代。他与他的师父羿君比肩。在孩童心中留下坚不可摧的印象。一晃几十年过去,逢蒙哪怕老了,仍然能带给他们威压恐怖。他们自觉地走远了。

    逢蒙确定四周无人能听到,冷冷对方征道,“你不可以南下。让巴甸王女去。你识相点,就自己放弃。”

    方征决定暂时不暴露他已经解毒之事,夸饰硬骨般,“我是很能忍受痛楚之人。你威胁不了我。”

    逢蒙冷笑一声,“这么能耐?连子锋那个怪物死不掉,你猜我把他困在了哪里?”

    方征心中狠狠一抽,他竭力忍耐那种痛楚,咬牙切齿道,“他,千千万万代,都在。我们都死了,他也不会死。我不在乎。你就算把他关在十八层地狱,我也不稀罕求你。等你死了,我自己挖他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