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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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龙岭贸易繁盛, 每日流动人数众多。它没有“城墙”, 只有隔一百米一座箭塔。有武士和驳兽驻守。驳兽会分辨出常住人口和远乡外客, 会查验后者身份、盘问事由。若是长期留居在青龙岭中,气息也能被驳兽熟悉, 也不会每次进出时需要报备了。

    这是一种积极扩张的姿态,十万众, 每日周边都还有增加的垦居人口,逐渐扩大范围。每增加到一百户, 便称“里”,会配备共有基础设施:日用水取用与排水系统、指派巫长在所谓“居委会”中坐镇看病,指定型日用交易摊位。拨付武士巡护该区域,由司平官划定附近耕种采集领域。如有了争讼,先由“居委会”调节, 若无法解决,再上报给决狱的獬豸系统, 由长老组成的审判团来裁决。

    这日, 负责巡行的武士发现边境外围出现了个装束颇怪的陌生青年, 肯定是外乡客。奇怪的是,驳兽并没有如惯常般指认“陌生人”时会龇牙吐气, 反而还懒洋洋垂着尾巴趴地上。武士嘀咕着揪了揪驳兽耳朵,不知它是偷懒还是饿了?一大个人走面前了, 也不知道动一下?

    那陌生年轻人头戴竹斗笠,看不清样貌,身上披着一套古怪白色泛着金边的袍子。袍上似有暗纹流光, 一看就是特殊织坊技艺。如今最好的织坊,北方阳纶和南方青龙岭各有一个。既然是外来者,这武士便以为他是阳纶来的。暂时搁置不靠谱的驳兽,询问这年轻人身上是否有象征身份的东西。

    人口流动往往是为了迁徙到更宜居之所。要旅居进入青龙岭,需要准备好生产资料、证明有劳动技能或交换能力。来人身上一般都会有物产能直观证明身份。这青年的袍衣如此珍奇,定然有能力证明身份的吧?

    那年轻人伸出手,掌心有一朵金色半透明花朵,十分精致,像是玉雕成,还有隐隐光芒,那武士稀奇道:“如此精巧的玉雕花,很难造啊。这涂料还会发光?你从哪里来,来这里要做什么?”他一开始觉得年轻人来自阳纶,但这雕花的工艺,北边也造不出来吧。青龙岭有联合多种器物涂料的制造坊,实力是最强的。搞不好这玉雕还是青龙岭流出去的。不知背后有何种渊源了。

    年轻人收起了那朵花,声线清朗,“离青龙岭还有多远?”

    “这里就是。”武士骄傲地指着不远处鳞次栉比的“里”居户,“你是第一次来吧?”同时他在心中偷偷好奇,这年轻人声音很好听,露出斗笠的下颔也雪白得近乎透明,一定很英秀周正吧?真想看看长什么模样。

    那年轻人微愣神:“青龙岭居然已经扩到这么远的地方了?”

    那武士听得有些奇怪,他这一代成长起来的时候,青龙岭的扩张就十分可观,是世间闻名的大聚落,会有人不知道?不过这个时代的通讯到底不发达,他于是骄傲介绍,“是啊,有十万人呢。你今天看到的这块庄子是百户,如果想穿过整片青龙岭,方圆千里,要走个七八日。你最好先决定去哪边,我找人带你过去。”

    年轻人沉默片刻,声带笑意,“如果我想留居在这里,要怎么办呢?”

    那武士量,看这年轻人身上没带什么大宗物品:“你去‘经济局’交换了贝币,买一片地,可以自己搭房子,也可以去买木料。或者你去坊里做工。”有那朵玉雕花,这年轻人不愁换不到足够的资费。武士便详细解答他,看扮不寻常,猜测道:“你有别的能耐吗?”

    那年轻人想了想,道:“我会辨识草药,如何?”

    那武士微微惊讶,这年头的医者依然很珍贵吃香,每年巫长都会教不少人学习,但高深的医术毕竟难学。他指着身后那些里户道,“这里是新建的银鱼里。只有一个巫长,听下手的医职官还不够。你可以去‘居委会’里问问。如此你在这里也能有落脚的房舍了。”

    银鱼里是青龙岭东北面最外围新扩建百户之一。毗邻一条溪,溪中银鳞竞跃,故得名。这里“居委会”还没成立几日,住户也不满。

    这武士热心带那年轻人往这里面走,只听年轻人问着“排水设施和防洪装置”“贝币兑换折算规范”“税收体系是何种”“对少年和青年人的培养模式”“婚姻及种族相关制度”等听上去比较宏观,但确实跟生活息息相关的事。那武士虽然略奇怪,但想来人家是准备在这里好好生活,考虑得比较长远,也就知无不尽,尽量解答。但他的时候,那年轻人还频频点头,时而点评几句“不错”。这让武士有种错觉,他好像在朝什么人“汇报”似的。

    后面这年轻人竟然开始问起“职官系统”“巫长权系”“军队上升通道”这种听上去更敏感的问题。那武士并不反感,青龙岭一向是欢迎平等和竞争的。但他所知亦有限。他在军事系统里,对上升渠道比较了解,只是这年轻人来陌生地方的第一天就关注这些问题,也太直白了吧,野心真是不。

    问完后,那年轻人却不走了,他怔然看着家家户户门廊下挂着龙形挂饰,有的做成风铃,有的吊在檐角,门窗图案也有相应元素,“龙……”他问得有些踟蹰,声音有些低,“……龙……他……想必……”

    “什么?”那武士没听懂。

    年轻人声音恢复了澹然:“青龙岭的龙神。还好的吧。”

    那武士骄傲仰起头,他最喜欢介绍的就是这个,“我听过龙啸声,太响了,耳朵都在飞。现在天色晚了,但白天的时候很容易看到龙神大人竖起身体来,没云的时候,几百里外就清清楚楚。我有次参加朝龙会,离它就几百米,大人喷了一大口龙息……那一整年我都没生病。今年的朝龙会又快到了,我一定要提前占个好位置。”

    “朝龙会?是什么?”年轻人似很感兴趣。

    “你连朝龙会都不知道吗?”那武士失言惊讶,不过转念一想刚才这人会惊讶青龙岭有这么大,想必是从哪个偏远地来的,信息闭塞不通世事。照理从他衣着谈吐来看……不至于吧?但天下之大什么人都有。听从前星祭者就是不通世事关在白塔上,虽然现在都“改革”了,但谁知道呢。

    这武士于是解释道,“每年夏季的时候,双头金龙和龙神大人的另外八条龙会选个日子一起飞回来。它们有的带来雨水,有的散布和煦的风,有的可以扑灭山火,有的能驱赶潮气……那个日子就是‘朝龙会’,它们在巨龙碑周围降落,与龙神大人一起,接受所有人的围观祭拜,如果有胆子大的勇士,还能试试摸龙须呢。传言,足够勇武,又得龙们的认可与欢心,它们还能载着人玩一玩。但迄今为止我们就见过泰逢大人爬过一次……但泰逢大人不能算啊。他是龙神和圣女从教养长大的……肯定比其他人熟吧。”

    “……八条。”那年轻人讶然,那武士奇怪地竟听出一丝无奈却又释然的意味。

    年轻人仰头远观巨龙碑,夜晚视线不是很清晰,云环雾绕中,擎天巨石碑刻直穿云霄。那年轻人仰头的动作露出下巴和嘴唇,那武士竟有些呆了,心想这人得有多好看。

    武士有些紧张结巴道:“除了,除了朝龙会的时候,巨龙碑可不能轻易靠近,如果你想看,最近也有隔五百米。运气好,它头转过来的时候,眼睛颜色都看得清楚,平时是橙黄色,但听了生气了会变红色,幸好我们一次也没见过。”他有些不好意思,试探示好,“过几日,我带你去看好么?”

    “都明白了。”那年轻人淡道,“我现在就去。”

    那武士劝道:“现在太晚了吧。要走七八日。先安顿下来。白天再找牛马车,如果你贝币多,可以雇奇肱车,最贵的飞车半天就飞到了。”

    那年轻人居然毫无征兆地摸了摸旁边驳兽的头,还顺势就坐在它背上。那武士一时间都吓住了不出话,年轻人继而道:“我记得它还是跑得挺快的……不过算了,动静太大。对了,现在鸾鸟还常来吗?”

    那武士嘴巴完全合不拢,怪不得这驳兽刚才对陌生人根本没反应——这年轻人熟络得就像它失散多年的主人,也不对,如果见到主人应该很欢欣。驳兽根本没有额外的反应,那么自然,就像这个年轻人本身是“自然”的一部分?“你——你——”他颤抖着,也不知自己出了什么毛病,机械本能地回应着他的问题,“还是有人见过鸾鸟,有时候圣女会请它们带一些珍贵树种,有时候它们也会帮龙神运点东西出去,饶沃也有鸾鸟。不过很少,鸾鸟喜欢住在深山里的梧桐树上。”

    那年轻人继续点头:“你对待外乡人,很周全,很有礼,得也很清楚明白。这种教化程度我很满意。你日后可以把这个评价转达给索兰。我就不点你的腧穴了。让你看着也无妨。有人问,就去了巨龙碑下。算了,没必要,反正明天全都知道了。”

    那武士根本没明白这年轻人到底在什么,什么评价,还告诉军队一把手,那是他能见到的吗?什么叫不点穴还让他看——立刻就看到了,这个年轻人刚才手中那朵金色花放出光芒,融入他的身体,白色袍袖无风自飞,竟然凭空升了起来。那衣料材质根本不是丝,他浑身有一圈淡淡光晕,宛如不染纤尘的高贵仙人。

    武士呆滞地跌坐在地,在此前的半句提醒还是无意识完了——“别找死!龙神大人不喜欢别人扰!”

    那一瞬间,风吹起了斗笠,露出这个年轻人的容貌,天色昏暗的黯淡中,他自身散发的淡淡光晕,照着那张英秀整丽脸庞,皎然的,磨洗古玉般。他那长相其实是有股鲜艳魅力,严格来是带着股狠绝劲的,却刻意收敛了不少,眉宇间有股长久凝成的愧然愁思,给他的气质添了三分云蒸霞蔚般的虚幻美和脆弱感。

    那年轻人竟然往远处飞去,他到底是怎么凭空飞的?还真可能今晚就飞到那么远的巨龙碑下,那武士脑子已经转不过来,只能傻眼坐在原地,径自只听那年轻人轻声吐息,风中遥遥传来的低语:

    “没关系的。他……他怎么对我都可以。”

    --

    在所有人都沉睡的深夜,忽然传来一声巨龙震耳欲聋的巨响吼声,那声音的穿透力实在太强,即便在几百里外都能听清。所有人都从睡梦中惊醒。这十六年来,巨龙基本都是在白日发出啸声,夜吼只出现过一次,那还是朝龙会的晚上,其他龙都到了,就是一只最调皮,也飞得慢的龙迟迟未到。龙神发脾气扯着吼了一嗓子,当时据一千里外的丹阳城的人,地都颤了。

    但离朝龙会应该还有几日,难道是今年龙神大人要提前召集?从睡梦中吵醒的人并不敢有怨言。稀奇事少,很多人其实是很想听龙神声音的,还乐意有谈资。十万人不眠之夜,纷纷议论着究竟是什么震撼全家的大事。

    巨龙碑附近并无守卫,也不需要。最近的建筑是一些负责祭祀的职官行政办公区域。在晚上也基本是没有人的。今夜无星月,云层厚实,方圆几百米一片漆黑。

    巨大黑龙睁开眼睛,黑暗中顿时有了两个黄铜灯,那眼睛逐渐充血,变作两枚鲜红宝石般的色泽。

    惊奇的是,那并不是唯一的光源。

    六百米外,有一只扇翅而飞的朱鸾,朱鸾的羽毛会散发一点点细微的红色光芒,那朱鸾背上趴着的少年泰逢,背负着扶桑弓箭,目不转睛盯着巨龙碑旁的变故——养母和熏罗大人的感觉果真没错,他此刻看到的,难道就是那个人吗?

    最亮的光源是在巨龙碑前的半空中,缓缓飘下来一个“人”,他不需要凭借任何外力般就能悬在空中飞行。刚才应该在云层里隐蔽身形,直到近处才缓缓下降,光芒破开云层散出。就像他自己身上会发光一般。柔和的淡金色从雪白衣袂上透出。像是揉进了几千年的月光。

    当这轮明月破开云层往下飘飞时,龙神睁开双眼,便发出了那声叫四野震动史无前例的龙啸声,瞳色也迅速充为血红色。

    那飘在空中的年轻人,头顶的斗笠被风吹走,露出被风吹乱长过脊背的头发。那张叫子锋十六年来魂牵梦萦的熟悉脸庞上,带着的一点点局促不安,又悉数被潮水般的心疼所淹没。一人一龙仿佛黑暗宇宙中遥向对望的两颗发光星辰,沉默凝视着望向彼此。

    这样别后重逢的静谧,只持续不到一瞬。

    天空忽然狂风大作、乌云翻滚,龙神从巨龙碑上甩尾仰头,巨大的身躯震碎了那高愈几百米的碑柱。在碎土落尘的咆哮喧哗声中,龙神巨大身躯被白雾环绕,发出咯咯震动声响,烟雾散去,风雨帘幕间出现一个十九岁的少年,四肢依稀有黑色鳞片纹路,头顶有两个寸高雪白犄角。血红的双瞳如宝石,他背后只露出一对最的流金色翅翼,飞在空中,迅速靠近那个悬在半空中的白袍男子。

    泰逢很少见到子锋化为人形。在他幼时见得多些,子锋的人形年龄永远不会长大,等泰逢长到十四五岁,子锋更是一两年都不化一次人形,用他话来“就跟你一辈的哥哥似的”,“懒得变了,等过了二三十年,看着就差辈了”。但泰逢觉得,哪怕子锋的人形一直是青少年,眉宇间冷肃威严的气质也远远超过年龄,更像个遍历沧桑的长辈,谁都不会把龙神当年轻人的。

    可是今日,泰逢却觉得,师父变得正适合他人形的年龄,甚至那迫切又难以置信的脸上,像个失牯孩子般流下怔怔泪水。子锋先是在空中伸出手去,似不敢相信般,又缩回来一半,明明飞到了跟前,却又完全僵住。不敢靠近最后的几寸距离。

    而那浑身散发着金白色光芒,似在一朵花的光晕中的白袍年轻男子,却更快地伸过了手,把子锋紧紧搂在了怀中。两颗星星叠在一起,交织出更耀目的光芒。实在太亮,泰逢看不清,声音也听不见。

    风呼和云卷化作瓢泼大雨,哗啦啦倾倒在青龙岭湖边。只是这半空中相拥的一团光芒似乎能隔绝天地雨水,他们身上都没有被淋湿。

    “锋,我回来了。对不起。花了很久……太远了……真的太远了……”方征把子锋抱在怀中,一下一下梳着他微乱的发梢,双眼含雾。

    子锋猛然挣脱出来,遍布眼泪的脸部肌肉紧紧绷着,他用力拉扯着方征的衣领拽到脸前,浑身抖得厉害,手攥得生痛,嗓音沙哑着发不出一个字,似哭又似在笑,半天才颤着:“原来你,还能回来。”那语气中含着太多的辛酸怨愤,却更有藏不住的喜悦。他几乎是表情扭曲地哽咽道,“你又骗了我。但这次很好。不愧是你,征哥哥。”

    方征柔顺地任子锋手劲凶狠地揪着他的衣袍,并没有丝毫反抗:“对不起。锋。但这次,我一开始确实不知道能回来。我在地下……”

    方征想一直拼尽全力地修行回身体、与薨渊争夺水精,漫长的时间,十万丈的虚海,他愿意不惜一切代价回来。等他终于凝回地面……竟然已经过去了十六年。可是看着子锋的表情,又觉得自己的辛苦实是不值一提,只举重若轻道:“……费了些周折。刚才我稍微听了一下。锋,你真的做到了。华族这些年过得很好。都是你的功劳,也实在是辛苦了。你都是为了我受的苦。我这次既然回来,就……”

    子锋表情更扭曲了,他似是终于找到倾诉委屈对象,又似郁结终于爆发,双眼通红得可怕:“你又把我一个人丢下了,还丢了十六年!你还不许我跟你去……为什么你要对我那么狠心……你是圣人嘛……”他肆无忌惮地伏在方征肩上又哭了起来,那失而复得的安全感勒得他喘不过气。他怀抱所触的是方征新身体的体温,和人的肉.体似没什么区别,有微暖的温度。

    子锋死死攥着不放手,犹觉得远远不放心。子锋侧过头朝着方征袒露的看似脆弱脖颈狠狠咬了下去。咬得既狠又深。子锋没听到方征吃痛的声音,也不推开他,任他扎到那锁骨下面,子锋尝到了血腥味,意外这散着金色光芒的新身体,原来皮下也有血肉,是不是会感觉不到疼痛呢?

    等子锋那报复泄愤般的噬咬终于抬起头,他只见方征苍白脸庞上有一点汗水,锁紧的眉头和下唇上的齿印都显示着刚才他在忍痛。子锋一愣,眯着眼睛又揪紧方征的领子,用一种刻意做作的怀疑音调问:“你怎么不喊疼呢?”

    方征伸手搂着子锋的腰,轻言慢语道:“比我给你的痛,这又算什么……”

    这话撩得子锋头皮一阵发麻,他的气犹自未消,酸楚道:“你总是这样哄我。也就知道我吃你这一套。然后你就又骗我了。”

    方征知道子锋这安全感一时半会没法修补好,他早就存了补偿心思,承诺道:“我不会骗你了。你还生气的话,就把我关起来,锁起来,绑起来,拷在床上,随便怎样都行。你这模样也行。变成龙,咳,体型差不多也行。你爱怎么样都行。”

    方征这等没脸没皮的话也很挑战自己,但天大地大脸皮大也没有子锋大,依然在子锋呆滞的目光中硬着头皮道,“我不会走的。我是你的。你粗鲁也行,凶猛也行,我这身体反正也是弄不烂搞不坏的……是你的话,无论如何,我总是甘之如饴。就算疼也不会委屈求饶的……都随你……”

    作者有话要:  子锋:发疯.gi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