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章九·涌波

A+A-

    “底下的喽啰什么都不知道,再如何审也无用。”另一件客房内,叶无咎盘腿坐在榻上,手里还把玩着一条周身青碧的蛇,用下巴点了点几个在墙角蜷成一团的黑衣人,神色是无可奈何的,“可恨那个头目,趁着当时混乱,教他走脱了。”

    房间的另一角,摆着一张不大的茶几,秋暝端坐在桌前,韩青溪、岳澄、楚兰藉并几名绿萝女弟子就立在一旁。秋暝叹道:“是我无用,原本幕后主使就在眼前,却也擒不住。”

    一众年轻弟子不免想到那船上的船工四下逃散之后去寻萧沈二人之时的景象,连忙道:“秋居士切莫自责,那贼人心狠手辣,您又清修已久……”

    秋暝有许多年不曾在江湖上行走,年轻一辈的弟子,听过他名声的,无外乎是二十年前他如何风华绝代。到如今,只能叹一句可惜罢了。谁知那日有幸得见他出手,秀骨清像,曹衣出水,吴带当风,宛若一团月华与那乌云轻灵缠斗,竟是难得一见的高手。

    也正是如此,年轻一辈的弟子未免更要道一声可惜。

    屋里正静默着,房门忽然被推开,谢璧冒冒失失地闯进来,“师父,那位沈……”

    “岳少侠醒了么?”秋暝连忙断他的话,站起身来,“我去瞧瞧他。”

    谢璧噎了一噎,满脸茫然,一抬头却对上了叶无咎似笑非笑的神情,明白秋暝这是在护着他,只能“哦”了一声,又转身出去了。

    秋暝要去探病,韩青溪与岳澄作为同门也自然是要去的,叶无咎爱看热闹,楚兰藉与沈望舒也算有点交情了,依然要去,眨眼间就有好些人一并要进去。

    趁着众人鱼贯往前走,秋暝便将自己这迷迷糊糊的弟子给召了回来,“无瑕,为师有一句话,你务必要记得。”

    谢璧自幼就跟着秋暝,这位师父待他也不错,他自然是要恭敬听训的。

    “当着各位绿萝女侠的面,你便叫他岳少侠吧。‘沈望舒’这三个字,不可再提。”秋暝低声着。

    “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他这般藏头露尾,师父为何要袒护他?”谢璧有些不忿。

    秋暝嗔了他一眼,轻叹一声,“或许沈公子有什么难言之隐呢?行走江湖,谁也不敢自己就那般地光明磊落,谁都也会有那么一些痛彻心扉的过往,为何不与人留两分情面呢?”

    原本想自己并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只是见着秋暝的神色又委实郑重,谢璧才点头道:“弟子记住了,师父放心。”

    秋暝这才欣然一笑,抬手摸了摸他的发顶,“好。咱们也进去吧。”

    头的叶无咎已经推门进去了,生性活泼的他却并没有如往常一般出言调侃,秋暝有些纳闷,越众而出,便见到一副奇异的景象——明明自己已然身受重伤却什么都要守在床前的萧焕与动弹不得的沈望舒就这般挤在一张床上,当中一点间隙也没有,一躺一卧,姿势倒是十分亲密,但两人之间的气氛却有些古怪,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坚冰。

    见秋暝也进来,沈望舒原是想坐起身来的,秋暝连忙抬手阻止,“身子尚未好,且躺着。可还有什么不适之处?”

    “多谢秋居士救命之恩。”沈望舒哑着嗓子了句话,又急问道:“那黑衣人擒住了么?”

    众人也没料到他一开口就问了这事,拖着病躯,都迟疑了一瞬,才缓缓摇头。

    这倒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在他不省人事之前,倒是也看了几眼秋暝与之交手的情形。秋暝的功夫不弱,但那黑衣人明显更强,一丝花巧都没有,走的是一力降十会的路子。秋暝为人温和,手下的招式也多半是留有余地的,自然不如那黑衣人要命的法。

    于是沈望舒又问,“船上的那些,可有捉到一两个要紧人物?”

    众人又是一阵摇头,叶无咎还雪上加霜,“逮到的那些,一问三不知,还白白占了一间客房来关他们。”

    “那个头目,武功虽然比普通水贼要强些,但合诸位之力……”沈望舒有些急,嗓音也便发紧了。

    岳澄立刻瞪了他一眼,“得倒轻巧,那人武功不算很高,但底下喽啰众多,又不都是饭桶,如果不是我们帮你拖住他们,你还能这般轻松地追着他到处跑?不问问其他人伤着没有,就知道怪我们无能!你能耐,能耐怎么没抓住他呢?还得让我师兄来救你!”

    一般来,岳澄口不择言的时候,韩青溪都是会喝止的。但今日韩青溪却不曾话,神色不上厌恶,但也有些不满。

    倒是萧焕,连忙道:“阿澄!那人藏有救兵,武功深不可测,岂是先前就能预料的?我技不如人,你怪他做什么。”

    难怪韩青溪这么理智的人也懒怠阻止岳澄。

    萧焕大概近年来是极少受伤的,如今为了他伤成这样,这师姐弟三人自有感情甚笃,也不怪韩青溪会生气了。

    原本这里也没有绿萝坊什么事的,但楚兰藉忽然插口道:“几位,不知你们方才的,可是最近沅陵一带人口走失的事?”

    “并非如此。”韩青溪顺口一答,很快就觉得有些不对,“什么人口走失?”

    绿萝坊另外一名一向脸色都冷冰冰的女弟子这才道:“日前我们绿萝坊接到有人求援,是自己的一双儿女去眉山探亲,逾越一个月未见归还,一路听之下,得知儿女最后出现的地方是这沅陵赤山渡,而后便再也寻不到踪迹。原本我绿萝坊驻守岳阳,管不了沅陵之事。可没过多久,又有一人来报女眷走失,依旧是发生在沅陵。掌门见事出蹊跷,便命我等前来查看。”

    “竟有此事!”秋暝闻言有些震惊,“既然苦主已经求助绿萝坊,翠湖居便是不好插手的。秋某携弟子查探的,乃是门下一弟子失踪之事。”

    楚兰藉不由得更震惊,“什么?竟敢对翠湖居的弟子下手?如此猖獗,实在可恨。”

    沈望舒拧眉听了一阵,问道:“不知楚姑娘为何会觉得秋居士所查探的,与贵派的是同一件事?”

    若不是方才询问,都还互相不知道来沅陵所为何事,楚兰藉这般一,倒是有些奇怪。

    绿萝坊其余弟子也不由得望了楚兰藉一眼,只怕也是觉得她方才所问有些莽撞。但楚兰藉却是不慌不忙,“据妾这几日查探所得,那贼人的行迹似乎是在涌波山庄之内。而当地有人告诉妾,这涌波山庄,乃是远运船行的老板薛无涯所建。”

    薛无涯?众人还是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

    先前答秋暝话的那个女弟子当即就变了脸色,“你既已探知如此重要的线索,为何不告诉诸位师姐妹?”

    “柳师姐出身琴堂,不是最不愿搭理茶堂的弟子么?”楚兰藉不慌不忙地着,“师妹我曾有几次想与诸位师姐妹的,可是柳师姐不愿意听罢了。”

    不管是作为倚霄少主还是明月弟子,沈望舒最不耐烦的就是本门上下的勾心斗角,好没意思。他不等那个姓柳的弟子话,便断道:“请问楚姑娘这边有些什么线索呢?”

    秋暝却一抬手,示意楚兰藉先莫要话,“分条缕析抽丝剥茧最易消耗心神,岳少侠现在身子还虚,还是静养的好。此事咱们先理个头绪u,在一并告诉岳少侠吧。”

    沈望舒原不想答应,但想着秋暝毕竟也是为了他着想,不忍拂逆人家的一番好意,便点头道:“多谢秋居士。”

    既然秋暝都发话了,在场的都是辈,也只好点头称是,纷纷出了房间。

    萧焕其实是想留下的。尽管沈望舒方才冷言冷语的确把他一腔温情给尽数浇灭,可他还是想陪在这里。

    岳澄一蹦三尺高,“师兄,你伤得也不轻,还一天没好好休息了,你还是去歇息吧,铁的身子都熬不住。”

    “可我想……”守着他。萧焕不下去了。他怕沈望舒这样难受,但一个人待在此处,并无亲朋故旧相陪,孤零零的,实在太过可怜,毕竟他自己身边还有师兄师姐作陪。只是他又凭什么留在此处?对于沈望舒来,萧焕到底算什么呢?即便是个故人,那也算是旧怨吧。

    沈望舒轻轻叹了口气,“萧少侠,十日之约已过半,如今手上却还并没有多少线索,还须得你们去细细查探,早日养好身子的好,在下也不便与你们添乱。”

    话已至此,萧焕即便再不愿意,也只好由着韩青溪与岳澄扶着回了自己的卧房。

    可算是走了,否则沈望舒都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他。

    那一抹白影从眼前消失之后,沈望舒才轻轻阖上眼,吐出一口浊气来。

    良久之后,他才睁开眼,想挣扎着给自己倒杯茶来吃。谁知这一看,便见了自己身边仍旧坐着一个华发如雪衣襟如月的男子,正温和地望着他。

    “秋居士?”沈望舒吓了一跳,就要坐起身来。

    秋暝连忙示意他躺下,“沈少侠,在下唐突,有几句话,想问问你。若是实在不能答……请你也莫要见怪。”

    “秋居士但问无妨。”

    虽然在萧焕等人面前口口声声自称魔教,但沈望舒其实一直很怕旁人发现他曾经的身份。倒不是因为倚霄宫覆灭之后怕找不到依靠,而是他怕有人因为倚霄宫的缘故而厌弃他。自幼独来独往惯了,但不代表他就喜欢这样,要么就是厌恶他,要么就是畏惧他,总之也没人愿意与他亲近。如今好不容易有了能与他好生几句话的人,沈望舒并不想因为这些糟心的过去而失去了。

    故而秋暝问他是不是自幼就拜在明月山庄门下之时,他还是迟疑了一阵,才告诉他——不,是三年前才被师父捡了回去。

    “那沈少侠的姓名也是那时候改换的?”秋暝只是很平常地问了一句。

    沈望舒想了想,决定半真半假地解释,“是。年少的时候不懂事,也太过无能为力,所以就做了很多不该的事,如今……大约都过去了,我只想重新来过。”

    秋暝轻轻一笑,“沈少侠才多大年纪,怎么也自称起年少的时候了?不过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沈少侠既然已经明白自己做的事有误,以后再改过也是好的。”

    如秋暝这样身份地位的正道大侠,遇上所谓邪魔外道,即便不会喊喊杀,也是会嗤之以鼻的。秋暝猜到沈望舒从前的身份似有不妥,却也没多,反倒夸了两句,这让沈望舒很是惊讶。

    “秋居士,您不问我从前究竟做了什么错事么?”

    “佛经上有个故事,一个无恶不作的江洋大盗,死后被入了十八层地狱,受尽折磨,佛陀问他是否真心悔过了,那大盗知错,于是佛陀便命一只蜘蛛垂下蛛丝,将他拉出地狱。沈少侠再有怎样的罪孽,也不会越过这个大盗去吧?既然这样的大盗都有悔过的机会,沈少侠也是有的。”秋暝的语气十分温和,“更何况我从前也不认得沈少侠,少侠从前所做之事究竟是对是错,也并不是我能断定的。但我只知道,少侠愿意悔过,这便够了。”

    这个故事沈望舒是听过的,但他嗤之以鼻。他认为这个佛陀倒是很有些心机,蛛丝如何能将人拉出地狱?他无非也就是既想要慈悲的名声,又不愿意拯救那个大盗罢了。

    可秋暝却真是把这个故事当做知错能改的意思来理解的。

    或是觉得有些不妥,秋暝犹豫了一阵,才低声问:“不知沈少侠从前有旧怨的,是否就是那位萧少侠?”

    他竟然看出来了!沈望舒一惊。

    不过仔细想想,却又不难理解。萧焕那个缺心眼的,所以也表现得十分明显了,稍稍动动脑子就知道,他和沈望舒之间定时有些过往的。

    但有一点秋暝猜错了,他们二人之间有旧怨不错,沈望舒却并不觉得自己对不起萧焕。

    初次见面只是骗了他不假,盗了他们准备的寿礼琉璃盒也不假,但后来他就再也不曾讨到什么好处了。

    再后来,萧焕自己伙同松风剑派使了一出苦肉计,佯装被逐出门派,沈望舒也是真心实意想把他领进倚霄宫来的,不过是想委屈他做个普通的教众罢了。只是萧少侠从前在江湖上也是有些名声的,被一个有心的教众告了密,捅到了沈千峰处,是沈千峰想出好些法子来折辱他的。

    他还记得听萧焕是松风剑派的弃徒之时,沈千峰的脸色变得十分阴鸷——你们松风剑派的弟子,如今也要投到我倚霄宫门下了么?好得很,你们掌门若是知道了,颜面上想来也很是有光吧。可惜我却是不信的,除非,你自己拿出些诚意来。

    为了骗取沈千峰的信任,萧焕吃尽了苦头,倒也终于被收入宫中,放到了沈望舒手下。那时候,沈望舒亦不曾薄待他,治伤的珍贵药草也是流水样地往他那儿送去。

    再后来……他对萧焕动了心,恨不能将天上的星月摘下相赠,更不曾对他有过半分强迫与违背,至少沈望舒行事之前都问过萧焕允是不允,萧焕要逼着自己昧心话,沈望舒也无可奈何。

    可是萧焕呢?

    自己傻乎乎地将一颗真心挖出来,还唯恐他的心太冷太硬太黑暗,焐热了融化了洗净了,心翼翼地捧到他跟前,就怕他不愿意要。萧焕却毫不在意地将它落在地,狠命地踩碎。

    不过他们正道中人,喊着镇邪除恶的大义,萧焕反倒成了大家眼中的英雄。

    沈望舒也不想把这些事告诉秋暝,只觉会污了他的耳朵,故而只是淡淡一笑,“是啊。”

    “如今萧少侠倒是很珍视你,宁可自己受伤,乃是一副愧疚的模样,想来从前也并非是你一人之过。”秋暝的语气依然如同春风般和软,“既然你们二人都已发现从前是自己做了错事,改过也便是了。”

    沈望舒不由得有些好笑,“秋居士,您真的认为,我会改过的么?”

    秋暝忍不住轻轻摸了摸沈望舒的头,又把他有些凌乱的发丝拢好,“沈少侠,我看你秉性,知道你本性纯善,不过偶尔行事手段有些过了。人生而为善,不过看教化如何而决定行事如何。你知道自己错了,想来也不是真心想要做错事的。”

    毫无征兆地,沈望舒的鼻子忽然一酸,两滴热泪就这般滚落下来,倒把自己烫得吓了一跳。

    倚霄宫的少主看着风光,只是这种双手染血朝不保夕的日子,又哪里是他想要的?如果可以,他宁愿从来就是明月山庄一个有些天资却得过且过的弟子。

    沈千峰不知他,苏闻不知他,萧焕也不知他。

    倒是一个偶然谋面的秋暝,竟无心一语就道破了他的心愿。

    沈望舒迅速扭过头,不让秋暝看见,尽量使自己的声音还保持着平稳,“居士所言甚是,晚辈……受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