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若梦4
“曲长情,你当我刑天司是菜场吗?想来就来,想去就去?”应铁秋气道:“何况,你如何证明他不是玄王?莲花峰顶上,他自已都承认了,而且他上的可是凶刀‘鬼泣’,这把刀,除了主子玄王外,谁都不认!”
“我会拿出证据证明他不是玄王!应堂主,真正的玄王在十二年前我与景修的修礼大典上,身受重伤,早已陨命!”
长情身形一闪,化为一道青烟,须臾间与应铁秋对下数招,边战边道:“这孩子,只是普通猎户家的孩子,此事,我须弥师弟他最清楚!他会和我师傅一起赶来,向你们龙司主再做解释。应堂主,先停下这场行刑,待事情弄清楚后再!”
“来不及了,为了防止劫狱,龙司主提早了行刑时间,一柱香之前,你的安师弟就已经被押入万剑坑”应铁秋边招架着长情,边答道。
“什么?”长情原本就毫无血色的脸颊,在瞬间更是白得如同死人一般,他心急下,一剑击飞应铁秋,眼见他就要狼狈摔落到地之时,长情双掌拍地,一片迅速生长出来的绿色枝蔓托住了他的身影,缠住应铁秋的双腿让他稳稳地落到地上。
此时的长情,身形摇摇欲坠,皮肤表面再次开始大肆地蔓延出成片成片的尸斑,他知道,这一次,他的生命真得是走到尽头了,他要争分夺秒地赶在生命终结前,救出他的安师弟。
应铁秋大惊,一把揽住他前倾的身子,慌道:“曲长情,你怎么了?你的身体这么冰,还有,你脸上的是什么莫非传言是真的,黎王死后,你果然活不过三个月吗?”
长情惨然笑道:“嗯,若我安师弟真是玄王的话,我身上的尸毒早就能抑制住了,应堂主,你我相交二十多年,算是我曲长情最后求你了,放我进万剑坑,再不去救他,就来不及了!”
应铁秋看着愈来愈虚弱的他,心中涌上难受与不忍之情,他知道他想救人,可他是折狱堂的堂主,岂能违背龙司主的命令,私自放曲长情进万剑坑呢?他叹道:“不是我不想帮你,自古以来,入到万剑坑之人,没有一人能再活着走出来!你若是进到万剑坑,只怕尸骨无存!”
长情不以为然地笑笑,道:“我早已是将死之人,只是不想我安师弟被你们刑天司错杀而已,应堂主,我不想为难你,可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求你”
看着陷入两难的应铁秋,长情无奈地唤道:“算我求你了,铁秋—”
这一声铁秋,叫得应铁秋纵然是铁石心肠,也不由地心中一颤,他背着众人,执起长情的狠狠地一掌打向自已,而后,他的身形“飞”落出去,掉落在地时,他指向万剑坑的方向,对着身后的弟子吼道:“快,快拦下他,别让他靠近那儿!”
长情看着掌心中多出的一把玄铁钥匙,以及顺着应铁秋所指方向看去,即刻心领意会,他向应铁秋抱拳行礼道:“得罪了,应堂主!”而后,两人相视最后一眼,不等刑天司众弟子追上他,他便已经化为一片白色的光影消失在众人的眼前。
一众人扶起应铁秋,问道:“应堂主,您伤的怎么样?”
应铁秋故作雷霆状,向着众人怒吼道:“一群没用的东西!还不快通知龙司主和四大长老!”刑天司众弟子吓得赶紧散去,飞奔向飞云轩通知众人,而应铁秋待众人都走后,怔怔地看着曲长情消失的方向,眼中,痛苦的神色一闪而过。
折狱堂最深处的走廊尽头,是一扇厚达一丈的巨大漆黑铁门,上面不但下了三重结界,更是缠绕着几十条挂满黄符的玄铁铁链,铁链中心处,一把硕大的镇魔锁,锁死这神仙也难破的万剑坑,令入坑之人,绝无逃出生天的可能。
万剑坑是刑天司建司三百年来,所有战死之弟子之配剑的葬剑之处,只见一个直径约有三十来丈的不规则椭圆形巨大剑坑内,三分之二处的场地上,由外围开始,一圈圈、一排排,错落有序地插着密密麻麻的废弃长剑。有些长剑已经残破不堪、锈迹斑斑,而不少长剑已经称不上是剑,只剩半把剑柄或是半片残剑,这便是刑天司有史以来,所有失去主人的无主废剑的最后归宿。
在万剑坑最内侧的一片荒芜处,玄王后卿,依旧顶着安钰的相貌被厚重的铁链绑在高高的玄铁刑柱上已经有段时间。待到所有的刑天司弟子退出这万剑坑的刑室,“砰”一声落下沉重的铁门,锁上铁链后还不放心地在门外落下数道结界后,一切才归于平静。
“咔嚓”数声,关被启动,离他最远处的第一排长剑缓缓升起,在空中排成一个弧形,向他呼啸着飞来。安钰眼也不眨一下,任凭这一排的长剑刺向自已的身躯,在他的四肢、躯干上被擦身而过的长剑割得血肉横飞时,他想起很多年前在玉屏峰上,那时的他正教着心爱之人打了一个下午的算盘,夕阳西下,他在黄昏中,托着可爱的下巴无限崇拜地看着他。
那时的他,全心全意地牵挂着自已,期盼着自已,连看向他的眼神,都是那般的温情脉脉;那时的他,毫无保留地敞开心扉,向着自已甜甜地笑着;那时的他,秋水明眸,灿若星辰,他的倾城一笑,令身后满屏的青花黯然失色,世间的万般春色,沾染上他的眉间,一季春意,尽落向玄王的心头,令他悸动不已。
二十多年过去了,他一直都清晰地记起这个场景,他的青花夕照,他一生一次,唯一的美景。
“阿钰,留在玉屏峰,留在我的身边好不好?一切重新来过,我们一起生活好不好?”
“阿钰,我会努力赚钱,我养你,我护着你,让你再也不会遭到以前的那些罪,阿钰,你别走,好不好”
如果那时,他能留下来,如果那时,他能转身,抱紧哭泣的他,如果那时,他能向他答应道:
“好,我留下来,我们一起生活,你养我一辈子”
如果那时,他能开口出那句话来,那么他们俩人,接下来那生世交错的命运,是不是在那一瞬间全部都能改写了?如果他今日死在这儿,他只希望时光能倒流,让他的魂魄穿越时空,回到那一天、那一刻,而后,他一定会停下离去的脚步,抬起他哭得泪眼朦胧的双眼,吻上他的唇,向他深情地承诺着:
“别哭,我哪都不去,我就留在你身边,留在这玉屏峰,永远陪着你”
他扬起头,看着第二轮的长剑向自已刺来,一把又一把地插进自已的血肉内,的无限痛苦令他清淅地想起在失去他后,嫉妒发狂的自已在南海时对他做下的种种兽行;他想起将他掳到临冬阁时对他种种毫无人性的虐待和伤害;想起他将这世上曾最爱自已的人逼入绝境,逼到心死时,他身体上的痛苦渐渐远去,内心的悔恨、煎熬、自责与惭愧几乎要压垮自已。
他将自已的视线投向前方,向着空无一人的万剑坑一遍又一遍地放声嘶喊道:“曲长情,对不起!曲长情,对不起!曲长情,对不起,是我,是我负了你”
当第三轮的长剑向他一字排开,黑压压地一片飞刺而来时,他闭上了眼泪,眼泪止不住的滑下。他声喃喃道:“长情,让我留在青花居好不好?我再也不走了,我哪儿也不去,哪儿也不会去了,你原谅我,让我陪在你身边原谅我”
只听“轰隆”一声结界被炸开的巨响后,厚重的大铁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后,一道人影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那人使出浑身的力道飞身扑向玄王,挡在他的面前,在第三轮的长剑将成刺成筛子时,他艰难地挥剑为他挡下所有袭来的长剑后,喘着气,断续着道:
“我、我原谅你原谅你了走吧,阿钰,我带你出去”
罢,他转过身子,拖着越来越僵硬的身子走向安钰,扬起长剑对着绑满他全身的铁链砍去。玄王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后,不可置信地睁开眼睛,看着眼前那魂牵梦萦的白衣美人后,浑身一震,可当他看清眼前之人的模样后,心被撕裂成了碎片,沉到谷底。
眼前之人的全身已经布满尸斑,他四肢僵硬面色灰白,如垂死之人一般虚弱无力。看着生命之火随时将熄灭的心爱之人,迈着沉重的双腿向自已走来,吃力地砍着自已的铁链时,玄王的内心,在这一刻终于得到救赎。
其实他从来不曾放弃过自已,更没有弃自已于不顾,他终于在自已生命的最后一刻原谅了他,令他负罪了两世的悔恨和愧疚终于有了安息之地。
而此时,两人的身边,已经升起第四轮的剑阵,密密层层地将两人包围起来,可眼前之人,半分没有要走的意思,依旧奋力挥砍着绑着自已的铁链,可若是再这样下去,只怕他会和自已落得同一个下场,皆是死无全尸了。
那一刻,玄王的违心地向着他大声地喊叫着,驱赶着他道:“走开!谁要你来救我!曲长情,你给我滚!滚出去,快滚”
下一秒,他已被他轻轻地怀住,他抱着他,轻拍着他的后背,温柔地安慰道:“阿钰,我已经原谅你了,少年时对你许下的誓言,这一次,绝不会食言了!我想剩下的那些罪孽,请你以安钰的名义活下去,活着去赎罪吧!”
“当”一声,绑着玄王左半边身子的铁链终于被他砍断,此时,新一轮的长剑飞刺而来,他转身迎战这第四轮的杀阵,只是,脚越来越不灵活的他不再向上一次那样尽数挡下攻击,反倒是四肢和身躯上被飞掠而过的长剑割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即便是这个样子了,他也没有半分要退让的意思,拼尽全力地护着身后的安钰。
那一刻,玄王万年不见阳光的漆黑内心,被一道光射入,所有冰封在内的执念、憎恨与怨毒,全部如同一堵厚厚的坚冰般,在刹那间被彻底击得粉碎。他的双眼中,自化为玄王后始终燃烧着的那团愤怒又仇恨的火焰终于熄灭了下来,眼泪,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落下,化为一阵冬雨,滋润着他满目疮痍,一片废墟的焦黑心田。
他看向眼前之人,哑着声音向着他哀求道:“曲长情,你走吧,不要管我了,求求你离开这儿这是我应得的下场,我杀人无数,罪孽沉重,活该被千刀万剐,可你犯不着为我这种人,也落个这番的下场”
长情勉勉强强挡下第四轮杀阵后,用“夕照”撑住自已的摇摇欲坠的身子,喘了好几口气后,才步履蹒跚地走向安钰,继续砍向他右边的铁链,边砍边断续着道:
“阿钰终局之战之时,是我对你的话太重了你明明炸毁了虹桥,救下九天玄宵派,护下那么多的师兄弟,我却因景修的死迁怒于你对不起是我让你成了安钰,却从不曾站在你的立场上为你着想”
“阿钰,我已经想明白了,若你不是被白王骗了两世若我一开始就能发现你在利用我”
“若是我没有被感情冲晕头,盗出佛顶真骨助你一步步成为杀人不眨眼的玄王若是我能早些发现白王的阴谋或许,你的命运就能被改变了”
“或许,一切都会不同了阿钰,我想,你犯下的罪孽,我应该为你承受一半”
玄王摇着头道:“不是,从头到尾,都是我在怀疑你、利用着你而已!长情,我已经知晓了一切,当年你并没有弃我于不顾,是白让蓝拖着你故意错过救我的时愚蠢的我却恨了你半世”
“还有,你与黎王结盟,明明是为了护我性命,我却嫉恨着你背叛我,对你犯下那么多天理不容的残酷行径”
他痛苦地忏悔道:“长情,全是我的错,是我把你推向了黎王的怀抱,是我将你伤成这样,就连你现在这副模样都是我害的!长情,走吧,让我死在这儿,偿还亏欠你的一切,包括四百年前你因我而灰飞烟灭即便如此,我欠你的,也是生生世世还不清”
长情用尽全力砍断安钰右半边锁着他的铁链,看向不远处那第五轮向两人杀来的黑压压剑阵,他僵硬的臂连“夕照”都已经握不住,长剑自他指尖滑下,只怕自已已再无能力抵挡了。
他淡然地向玄王道:“不用了,不用你还我了,过去的一切我都已经释怀,阿钰,我已经累了,再也不想与你纠缠了今日,我已实现少年时承诺于你的三生之约,从今往后,希望你放弃仇恨,以安钰的身份平安幸福地活下去你我之间,就此终了。”
罢,他转身,张开双臂,以自已的血肉之躯挡在玄王面前,为他挡下第五轮的杀阵。“噗嗤、噗嗤”长剑扎入骨肉的声音不绝于耳,在玄王撕心裂肺的喊叫声中,长情看到数十把长剑贯穿进自已的身躯,他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相思情毒产生的情丝已经扎满自已的五脏六腑,早已令自已麻木无知觉了。
眼前一片血光朦胧,依稀中,他仿佛看到了已经离世的黎王的身影,想着马上就能见到自已心爱的景修时,他笑着阖上了自已的双眼。
也就是那一瞬间,安钰挣脱铁链,拔出钉在自已身上的长剑,向着浑身是血,一动也不动地被数十把长剑钉成刺猬,站立在他面前的长情连滚带爬地冲去。
他忙脚乱地抽出贯穿他身躯的长剑,每抽出一把都扬起一片血花,抽到最后一把时,玄王的心都在泣血。他伸出双接过他倒下的身躯,在第六轮杀阵杀到之前,带着他飞身闪出万剑坑。
玄王抱着长情冲出折狱堂,看着全身都是血窟窿的长情,玄王没跑几步就不得不停了下来,就是因为他的奋力奔跑,让怀中人那只仅连着一层皮的胳膊掉了下来。玄王转身捡起他的臂时,才发现自已的身后,早已是蜿蜒着长长的一条血迹。
原来他跑了一路,怀中的人血流了一路,此时此刻,玄王心痛到无以复加,他不可遏止地颤抖起来,将心上人死死地揽在怀中,绝望地大哭道:“你何必为我做到这个地步啊!自我成为安钰,在你的庇护下新生一世时,三生之誓的承诺你早已兑现,你根本就没有必要来到刑天司,救我这种死有余辜之人啊!”
“长情,求求你,不要死,睁开眼睛好不好,再看我一眼,不要丢下我一人”玄王抚上怀中的人脸颊,为他擦去眼中、鼻中、口中不断渗出的鲜血,一遍又一遍地唤着他的名字,道:
“长情,你醒醒啊!你还记不记得,那年我生辰,你为我放了半宿的烟火,你我私定终生时,你过你会娶我,你要带我回扬州,你让我不要再做玄王,你也不再是什么宗主了往后,我们隐姓埋名隐居起来,你就当一个教书的夫子,而我,只是个平凡的商人,你,日子虽然会过得清贫,但一定会让我幸福的长情,你的这些,都已经不做数了吗?你回答我啊”
“已经过期作废了阿钰你晚了十七年”
怀中人终于在他的呼唤下,睁开了双眼,双唇一张一翕,吃力地着:“自南海论剑后我便对你死心了仙魔大战之时我已接受景修了”他一话,颈中那被割伤的动脉,喷涌而出的鲜血,瞬间染红了他的衣领。
玄王用堵着他颈间大量涌出的鲜血,却是越堵越多,他慌张地撕下自已的衣料塞入他的伤口内,这才堵住了出血口。
玄王悲伤、痛苦地看着怀中人,道:“长情,南海论剑时,我真得不知道白使的是苦肉计,我无心伤你的,对不起,是我太蠢,太过相信他,才中了他的计他利用我骗过了所有的人,更是算计着我将你伤成那样,连那颗待我的真心,也一并被我毁去”
着着,玄王的神情开始转为愤恨,他恨恨不平地道:“长情,仙魔大战那日,是我在尸坑中将你拉出,是我救下了你!可那卑鄙的黎王,在你醒来的那一刻却将我困在结界内,不让你我相见!”
“你接受他的那时,我明明就在你身后,明明就在你咫尺之远处,我眼睁睁地看着你舍弃我而接受他,所以我憎恨、不甘地迁怒于你!我不停地折磨你、虐待着你,以为毁了你的一切,你的眼中便会重新有我,是我错了”
“长情,我以为将相思情毒移到你的身上,就能绑着你、占有你,让你再也离不开我,却不知道再一次地害了你,对不起长情,至始至终我都爱着你,可我却一直用着错误的方式向你表达着我的爱,你信我,我的全是实情,没有半分欺瞒你”
“原来是这样啊我们就是这样从开始起就错过而后,生世交错的啊”长情看着向他剖明心迹,坦白一切,哭得像个孩子似的玄王,用尽全力向他展现一个笑容,道:“我信你信你阿钰,不要哭了都不像你了”
罢,吃力地扬起那只没断的,想为他抚去眼中的血泪,可惜,他的伸到一半便失去了力气,无力地垂了下来,被玄王一把拽住,将他苍白又冰冷的心贴在自已的脸颊上,来回地摩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