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若梦6
身后,传来紫衣美人的叹息声:“你用护命青锁锁着他的魂魄,可也只能留他七七四十九天,你锁不住他一辈子啊!再过七天,他便要离你而去,你终究是留不住他的,放吧,他两世皆因你死,这一世,放他走吧”
“啊—”年轻人边跑边发疯似地吼叫着:“他没死,他没有死你们都在骗我仙鹊宗救不了他,蓝也救不了他,可我不会死心的!还有七天,我还有时间,还有时间”
紫衣美人刚追了几步,便一个身形不稳,踉跄了几步,她将自已的身躯靠在墙上,才不至于滑下。她轻轻抚了抚微微隆起的腹,深呼吸数次后才压制下口中上涌的血气,她淡然地拭去嘴边渗出的血丝,看着冲入雨中再一次逃走的年轻人,幽幽长叹一声后,如幽灵般消失在氤氲的水气中。
七日后,大龙兴寺外,一个沙弥冲入大雄宝殿内,对着领着一群和尚讼经的主持了静大师道:“师父,那人真等了七天了,他您再不出来,他便屠尽我龙兴寺”
了静大师停下了讼经声,睁开一双慧眼,扫过沙弥和大殿内的众人后,道:“如今的这些个仙门弟子,怎么戾气比当年那两个魔头还重?动不动就要屠我龙兴寺,唉,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话虽这么着,他还是在沙弥的带领下,来到了半山腰的寺门外。沙弥推开寺门,果然见到一蓬头垢面、衣衫破烂的年轻人,怀中抱着一具裹着黑布的尸首,跪得笔直,他一连跪了七日,连身子都不曾移挪动过半分。
看到从里面走出来的了静大师,他双膝一路跪过去,跪到他面前,求道:“今日已是最后一天了,你该告诉我如何救他了吧?”
了静大师从怀中掏出一张素笺递给他,道:“七月初,了梦大师圆寂前,曾将此信秘密交付于我,他半年后,如若有人抱着宗主的尸骸找上大龙兴寺,那么,便让那人等上七日,若他愿意等,便就将此信转交于他。”
年轻人的眼中,闪出希望的光彩,他一把接过信笺,打开后,只有匆匆数行字,他眼中的希望之光瞬间灭去,信笺,自他指间滑落。
只见上面写着:
世间离生灭,万相恒如梦,一切莫执着,性自虚空离。
“什么意思?莫非我做的一切都是徒劳的吗?这世上,再也无人能救他了吗”他万念俱灭,心如死灰,才抱起怀中人都没走上几步,麻木的双腿一个打颤,直接从台阶上滚了下去。
他趴在地上半晌,才茫然地爬了起来,见到怀中人安然无恙时,松了一口气,随擦去自己额角渗下的血丝,神色痛苦地凝视着心爱之人,而后,再一次地抱起他,如行尸走肉般转身离去,身形落寞又绝望。
突然,他身后的了静大师唤住了他,问道:“施主,请等一下,了梦大师还有一事要问你,他想知道:你可曾为当年犯下的滔天杀孽,悔过?”
年轻人向前走着的身形顿了一顿,他背着了静大师,神色木然地问道:“他如此问我,是何意?”
了静摇了摇头,道:“贫僧亦不清楚师兄所言何意。”
年轻人想了一想,回道:“我原本就是个恶人,恶人又岂会为自己所犯的杀孽而忏悔?我唯一后悔的是害死了我深爱之人从今往后,我不再为恶,我会带着对他的亏欠活下去,直至赎清我罪过的那一天”
他身后的了静大师点了点头,道:“这个回复,合格了。我师兄过,若是你不再为恶,他便让我转告你另一句话。”
年轻人头都不回一下,边走边自言自语着:“救不了他,不管什么话,于我而言都毫无意义”
了静大师双合十讼了个佛号后,道:“二十多年前,宗主痛失一故人,他在伤心绝望下一病不起。而后,云游到黟山的了梦师兄仅仅是一句话便点醒了他,宗主闭关五年后,果然等到了他的那位心心念念的故人”
果然,年轻人远去的身形一震,停下了脚步。只听了静大师继续道:“如今,师兄让我将同样的一句话转告于你,希望也能点醒你。”
“你与他,尘缘未了,尚有相见时。”
“尚有相见时尚有相见时那又是何时?来生?亦或是来生的来生?”那年轻人放声大笑起来,眼中大颗大颗的泪水滚落,咬牙骂道:“了梦啊了梦,你无非是想让我放,放他走而已你这家伙,果然是个大骗子,大忽悠!”
罢,年轻人的身影化为一阵黑雾,消失得就如同他从来不曾出现过一般,另杵立在山寺门前的了静大师纳闷地问道:“师兄啊,您都走了那么久了,还在闹哪样啊?”
夜半时分,扬州归情居外,年轻人抱着怀中那具在月色下,散着银色光辉的美丽尸首,坐在屋外的石阶上。他背靠着大门,怔怔地看着不远处的那颗大柳树,那是少年时,俩人一直约定着相聚的地方。耳边,飘来了一阵阵的欢笑之声,三十年前的往事一幕幕地袭来,仿佛就像是发生在昨日一般的清晰可见。
那时的他,还只是个刚学会御剑的弟子,他带着自己御剑回飞归情居时,他兴奋地放声大笑。当年的自己,只是一个对未来一无所知的少年郎,他搂着他的腰肢,粘在他的剑上,耍着赖怎么都不肯从剑上下来,非缠着他再飞上个几圈。
而如今,却是换他御剑带着他回来了,只是他已经死了,化为一具冰冷的尸体,他再也无法睁开眼睛,对着他哭,对着他笑,对着他“阿钰、阿钰”地唤个不停。三世为人的他,兜兜转转了几十年,结果,依旧回到了两人的起点之处,果然,谁都逃不过这命运的梏桎。
看看时间,已经差不多了,怀中人颈间的青锁再也锁不住他的魂魄,星星点点的白色灵体缓缓地自他身躯中飘荡而出时,年轻人的眼中,再次浮上了水气。他低头凝视着怀中人,眼神是如此的眷恋不舍,他抬起,轻柔地抚着他仿佛只是熟睡着的容颜,而后,俯下身子,深情地吻上他毫无温度的苍白嘴唇。
良久良久后,他才红着眼眶放开他,轻声道:“曲长情,我会一直在这儿等着你,一百年也好,一千年也罢,我会永远地等着你,等到你归来的那一天”
的星光缓缓地汇聚成一大片白色的灵体,离开这具身躯慢慢地浮向空中,年轻人的泪水不停地落下,他伸出想去挽留他,想要去拽住他,可他的穿过这片白色的灵体,却什么也没抓到。
远方的柳树下,缓缓出现一个戴着鬼面面具的高大人影,陪在他身边的,是一对半大的、各执一盏宫灯的漂亮双生子。那金色的人影轻轻一挥衣袖,年轻人身边的这片星光熠熠的白色灵体便向着他飘去,投入他的怀中,在他的臂弯内慢慢凝结成一个沉睡美少年的灵体。
“是你!居然是你!化成灰我都认得你!”
年轻人抱起怀中人的尸首,向着那金色的鬼面人冲去,却在离他三丈之远处,被一片看不见的结界弹了回来,摔落在地。他一搂着怀中人,另一摸索着这片透明的结界,使劲地捶打着,可也敲不破这结界壁,原来,挡在两人中间的,便是人界与冥界之间那道坚不可摧的壁垒。
“放开他,不许带走他!唯独是你,没有资格带他走!”年轻人发了疯似得用身子、用脑袋撞着结界壁,大声嘶吼着,怒骂着,却怎么都打不破这道横在两界之间的,分割着生与死的壁垒。
金色的人影摘下他的鬼面面具,露出一张俊美阳刚的脸庞,他那双如猛虎般的金色眸子中,满是柔情,温柔地看向落在怀中那已经凝结成人形的美人儿上,深情款款地对着他道:“长情,本王来接你了,你啊,晚了这么久,可真是让本王好等!”
“不,赢勾,你放开他!你这个偷!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强盗!我不许你带走他,你将他还给我!”年轻人的眼中流出血泪,如野兽一股发狂地冲撞着结界。
鬼王赢勾抱起怀中那片轻如鸿毛的灵体,他走到一线之隔的结界壁处,弯下腰,对着跪在他面前,抱着与他怀中人一模一样的尸体的年轻人,鄙夷地笑笑,在他耳边恶毒又残忍地道:
“你对了,我就是偷!十七年前的南海论道之时,是我,潜回冥界,自三生石上划去了你的名字,刻上了我赢勾的大名就此,彻底地了断你与他的三生命定之缘!”
看着因过度震惊而难以言语的玄王后卿,赢勾得意地放声大笑,道:“你啊,从一开始就输给了我,这人世间,并无他的花印,他转生的奇迹只能发生一次”
赢勾顿了顿后,恶狠狠地补刀着:“你还不明白吗?你再等上个一千年、一万年都没用!他早已没有来生了,生生世世,他都将在冥界永远地陪着我,永无归来之日!”
看着被气到大口地吐血,一双血瞳中满是杀意,目光凶狠地瞪着自己,时时刻刻想扑过来将自己撕成碎片的玄王后卿,赢勾心情愉悦地与那两位双生童子一起转身离去,留下身后咬牙切齿,对他恨之入骨的后卿,如受伤的野兽般嘶吼着:
“赢勾,我不会放过你!无论花多少年,无论付出多少代价,我也会找到你!将你碎尸万段!你等着,总有一天,我会来到冥界,带走他!”
“呸!败家之犬!”那远去的漂亮男童边走边回头冷声奚落道:“就你那种十恶不赦之徒,也敢来我大冥界?有朝一日要是落到我神荼上,非将你投入刀山地狱,让你永世受着千刀万剐之刑!”
一旁的女童双一挥,结界内延生出一个伸不见五指的漆黑隧道,三鬼一灵体自黑色隧道内穿过时,已经身处在冥界的土地上。头顶,无星无月,四周,空旷无涯,眼前,是漫无边际的曼珠沙华的花海,凄美艳丽的“火照之道”上,大队赶去地府接受审判的游魂。
三人各自戴上鬼面面具,穿梭在浩浩荡荡的鬼魂大军之内,向着忘川河的方向缓缓踱去。
男童看着飞舞在空中引导着众鬼魂们有序前行的无数只猩红色的亡灵萤火虫,以及两旁全副武装,威风凌凌的成队鬼差阴兵们,不禁开口赞道:
“不愧是国主黄泉啊!她君临我死者之国不过短短数月,便再现往日的冥界盛世!如今这片八千里死者之国,再无往日那萧条破败之貌,如此看来,用不多少年,我大冥界的势头就将超过天界帝都”
一旁那女童吓得赶紧捂住男童的嘴,道:“妃雅!别乱,祸世杀星捅出来的娄子国主都还没解决掉,这个节骨眼上,你可千万别再祸从口出了!如今我冥界暗潮涌动,天帝派来监视国主的探子早已潜到我冥府的每一个角落,你我身为冥界的使者,一举一动,更要谨言慎行!”
“嗯,大包子得不错!以后话过过脑子!别学星月那崽子,若非有国主的庇护,只怕他一出这冥世,就被天界之人抓去处以极刑!”
男童还在与鬼王嚷嚷着,一路吵闹不休时,女童却已经将眼神落在赢勾怀中的少年灵体上。她怜惜着道:“优昙哥哥,果然是个傻子啊!为了你这种大混球,竟然会舍弃千年的寿命追随到冥界,他可知道,这一死,再无转生之日了啊!”
“是啊!傻到家了,他舍弃他哥哥,舍弃人界的一切,义无反顾地追到我死者之国,一根筋地要跟着你这种烂人!你他上一世,可没少被你欺负,怎么这一世还这么蠢呢?莫非,在这人间的三百年,你们间,发生了些什么?”男童不解地问向鬼王赢勾。
赢勾的嘴角,明明一直都是在咧嘴笑着,赢勾的眼神,明明透着浓浓的幸福和暖意,口中,却装模装样地埋怨着:“是啊,这傻子,真拿他没办法!也不想想,本王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嘱咐他在人界好好活下去的本王都已经放了,可他偏偏这般一厢情愿地追着我到冥界,这下好了,我也没这本事将他再还回去了的”
而后,他做出一副头痛的无奈样,道:“本王也只能去求国主殿下,为他新塑一个‘鬼躯’,让他永远待在冥界了。唉,这子的下半辈子,就由本王对他负起责任吧!”
一旁的妃玲和妃雅听得只翻白眼,对他这番言不由衷的词嗤之以鼻,群起对他嘲讽着。此时,三鬼一灵体路过三生石之际,一团黑乎乎的人形灵体目不转睛地看着妃玲,几次欲向她扑来,可惜身形却被定在三生石旁,只得对着妃玲无声地哀叹着。
妃雅皱着眉头道:“都快半年了吧?怎么这被烧死的鬼魂还不去投胎,天天杵在这儿吓人,见了就心烦、讨厌!”
“会吗?我倒是觉得她很可怜啊!明明她的来世,会投到一户好人家去,可她就是不肯喝下孟婆汤,非要守在三生石旁,也不知道她在等着谁”妃玲怜悯地看着她,自她身边走过时,轻声祝愿道:
“望你能早日见到你等着的那个人!”
她擦肩而过之后,身后那团黑如焦炭的魂魄向着她的背影无声呐喊着,良久,两行清泪自她那模糊不清的、好似是眼眶的部位,流了下来。
此时,赢勾突然间有些神色不忍,他试探性地问道:“大包子,你与包子喝过孟婆汤后,以前在人界的那三百年,还记得多少?”
妃玲歪着脑袋想了半天,回道:“模模糊糊地记得些,不过大部分的都想不起来了”
赢勾再次不露声色地发问道:“那么包子呢,你也全忘了吗?”
妃雅神色茫然地看了他一眼,回复着道:“人界的生老病死爱憎离,当然要全部忘彻底了,才能干干净净地回到黄泉国主身边,才有这资格成为死者之国的永久居民,这可是我大冥界千年不变的铁律!”
赢勾点了点头,而后,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不放心地问道:“对了,包子,你还记不记得一个叫张之恒的人?”
妃雅迷茫地看着赢勾,半晌后,摇了摇头,道:“我虽是第一次听到这名字,可不知怎得,心中很难受,又痛又难受,此人,莫非与我有仇?”
赢勾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道:“嗯,若是有朝一日遇上此人,记得一定要往死里打,此厮在人界之时,可是把你欺负惨了!唉,我都不忍心告诉你!”
“竟然有这种事?敢欺负我茜妃雅,哼,我记下这名字!若是有会见到他,我定会将他扔入油锅地狱,一遍遍地油炸了他!”妃雅气呼呼地道着。
赢勾的眼中闪出狡猾的笑意,点头赞道:“对了,这就对了!你早该这么做了!”
“好了,妃雅,人世间那三百年的爱恨情仇,自我们回到这冥界之时便已烟消云散,国主过,我们几个今后在她的法力庇护下,在这冥界是永存不灭的,有些不开心的记忆不要也罢,否则,永生之事,便会成为我们无尽的折磨。”
三人越走越远,所经之处,无论是阴兵还是鬼差,无不站立地笔直,向这三人正身行礼着,心怀敬意地目送着这三人离去的背影。
终局之战结束的第四个月,九天玄宵派公布神隐宗宗主的死讯,令一众仙门中人唏嘘不已。刑天司中,一半是他的爱慕者,即便是十二年前他与魔界的黎王结为双修,仙魔美人录上的人气不降反升。
刑天司这众自他少年时就爱慕着他的狼崽子们集体哭得稀里哗啦,其中,属刘成功最为伤心,他心心念念了十七年的宗主尚欠着他的那个约会,只怕会成为他一辈子的遗憾了。而这些人中就属应铁秋最是冷静,他神情平静,一滴泪也没有流,面无表情地离开众人,对着在身后纷纷骂着他冷血无情的刑天司众人,什么解释也没作。
应铁秋早在一个月多前就已目睹惨死在安钰怀中的曲长情,早知死迅的他在心底的某处依旧抱着一丝侥幸,回想着这子以前命这么大,几次死里逃生,不定这次也会有什么奇迹让他再次逃出生天。
而后,当天阁发行的仙魔快报正式公布天下他的死迅之后,他的内心终于再次陷入伤痛和愤怒之中,只因这子死后,连尸首都不知所踪,水月镜花宫与神隐宗派出大量的弟子搜索,依旧是查不到半点踪迹。
那日,他满腹心事的回到自己的房内,在抽屉深处取出他珍藏的一个黄色锦包,打开后,居然是一副黄金残铐,当年在辽国破了仙魔美人虐杀案后,他在国师府外随脱下扔给他,让他换银子的残铐,应铁秋这一放就是二十年。他这一生中唯一一次违反刑天司的司规,没有将这物证上交天阁的证物堂,一直都私藏在身边。
木抽屉深处,还有一张泛黄的一百两银票,十七年前的南海仙魔论道时,他不忍心见他赌钱输了个精光,借给他银子后也无需他归还。可应铁秋即便在穷到喝西北风之时,也没舍得花掉这张银票,想着或许还有一日,他还会来找他要回这些钱。
此时,应铁秋取出这张银票,喃喃道:“反正,你还活着之时,也已经忘了向我来讨要这银子,如今你是真得死绝了,这钱再也不用还你了,往后,都不用还你了我这就买酒去!花个精光!花个精光”
话虽这么着,可之后的数年,仙门中上门找他媒的人也不少,全被他以各种花式理由推脱了,直至百年后他为刑天司战死之时,依旧是孑然一身地独自离世,终生不曾找过双修伴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