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A+A-

    严明信怀着伤感吃得很饱,刚要走,却不料在一群青瓜蛋子中被指导员选中,一把摁回了桌边,并以“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啊……”为头,絮絮叨叨了半天。

    一开始还有几个侧耳偷听的,以为指导员要单独传授什么武功绝学,后来听了一会儿发现是老大哥酒劲上头,把几件海上的陈年旧事颠来倒去地讲,便陆续散去。

    指导员脸黑,全然看不出来醉了几分,其实嘴皮子早就不利索了,脑子里也是七荤八素的,越越胡言乱语。

    严明信自嘲他真的是最失败的时空旅行者——他既不记得彩票也不记得股市,不懂得怎么窃取别人未来的劳动成果为现在所己有,他只记得大大的历史事件。明明如数家珍信手拈来,却偏偏人微言轻,什么也改变不了。

    而且他清楚地知道,真正能改变这些的人身负重责,绝对不会轻易相信空口无凭的他,甚至更有可能的是,他所知道的那些仅仅只是冰山一角,价值寥寥而已。就连指导员下酒时混了几句,他稍加提醒,也被骂得狗血淋头。

    严明信潜意识里把君洋当成一个比自己年纪很多的兄弟,平时尽力关照,这回出任务前乍一被这子担心,他还觉得挺不习惯。

    出门的这几天,他翻来覆去地惦记着这件事,一送完指导员,便顺道去敲了君洋的门,报个平安。

    君洋浑身冷汗地来给他开门,夜风一吹,还了个筛子似的哆嗦。

    严明信爬楼梯刚爬得一身是汗,伸手摸了一把君洋额头,不太能理解这个温差。他刚想调侃两句,不经意间瞟见君洋的床褥上被汗水浸出了人形的一大片。

    严明信一个激灵清醒过来,问:“怎么这么湿?你还好吗?”

    问题少年终于还是出了问题,用一种意味不明地眼神看向他,负气地问:“你呢?”

    严明信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读心的,忙为失约解释道:“本来的是今天早回来,谁知道码头怕水位太低,担心一台龙门吊不够使,要把我们留下当备用卷扬机来着。等了半天,最后没用上,这才把我们送回来……你这什么眼神啊,这不都是你乌鸦嘴的吗?”

    君洋未话,严明信关了门,道:“干嘛在这把自己关起来?你是不是今天一天没出门?我一直想问,这里的培训结束之后就要回守备部队,可能一年放不了两次假。你怎么不趁现在回家看看?”

    君洋的身子晃了晃,:“没了。”

    严明信张口结舌:“……什么时候的事?”

    “很久以前。”君洋的声音在空旷的屋里回荡,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哦……”严明信道,“难怪。”

    有些事,与一个人坚强与否无关,只是有些情绪不好惹,它不肯随时间烟消云散。

    自初次萌生的那一秒起它就会分分秒秒伴随在人的左右,最终贯穿人的一生不,它还会明里暗里拉帮结伙,和许许多多词汇形成无形的联系,任你日久经年还是沧海桑田,只要胆敢触碰到它们之中的一星半点,便会牵一发而动全身引得思绪决堤,瞬间吞没一整个“看起来没什么问题”的人。

    也许是同学、室友之间频繁地提及家庭、不经意间的攀比让他触景生情,人去楼空又使他的孤独雪上加霜——毕竟别人攀比过后只是有输有赢,而到他这里只能直接挂个白旗,未免太过残忍。

    这是什么不正经的培训,怎么总放假?

    严明信张开手臂,满满地抱住他:“好了,兄弟。往前看,别老往后看。总是往后看的话,人就走不远了。”

    他的拥抱十分用力,想传达出更多的力量,君洋随即也抬手环抱在他的腰上,低下头,将脸贴在他的颈侧。

    抱吧,没问题,严明信想。

    难道他不会安慰别人、不能改变过去,还不能给人一点起码的温暖吗?

    但当君洋贴上来时,冰冷的汗水、不受控地颤抖的手、咬紧牙关喘着的粗气,还有……烫人的液体,他感觉到心脏一下一下重重地撞在胸口。

    尤其是触碰的细微战栗过后,习惯了脖颈间的湿热,来自另一个生命体深处的悲伤渐渐清晰。

    过了许久,严明信轻轻地拍拍他的背:“想点儿好的。”

    “想什么,怎么想。”君洋长长呼出一口气,低低地问。

    是啊,想什么呢。天穹之下有千千万万户普通家庭,人们为其奔波劳累,为其披星戴月,添砖加瓦、养家糊口就是他们的信仰。看起来很平凡,不值一提,但如果连这点奔头都没有,人可不就迷失在茫茫夜色中了吗。

    偏偏“家”这个东西,又很有特殊意义,普通的事物实难拿来相提并论。

    “我可以……”君洋艰难地低声问,“想你吗?”

    “……我?”严明信不禁怀疑:君洋的世界是不是太了?

    没错。除去大白天那一群熙熙攘攘的表面兄弟,只有他一个人臭不要脸地硬挤进来,管东管西还拼命撺掇人家琢磨怎么上枯桃舰。

    这下好了,君洋把他当成自己人,可现在的他只是一个身体素质还不错、反应机灵、懂的有点多的兵,力量有限,远远谈不上给另一个人堪比“家”的能力。

    假如放在从前,他还是以前那个严明信,他可以用铿锵有力的声音唤醒迷茫的孩子,振臂一呼“和我一起,把国家当做父亲母亲,我们一起做国家的儿子,国家就是我们的信仰”,现在的他还能这样大言不惭吗?

    “我……也不是不行。”严明信把手掌覆盖在他背后,感觉到君洋偶尔把脆弱蹭在他肩头,他也不加闪躲,“我只是觉得,把某一个人当做……”

    他一时语塞——以他现在这副模样,有什么资格成为别人的信仰呢?

    他换了个词:“把某一个人当成牵挂,这样的信念未免太苍白了一些,会早早把你的人生格局限制住。如果可以的话,你应该把更坚实、更值得追求的东西当做信仰,它能不断给你力量。假如它恰好是无数人一生的目标,那这一路上你都有同伴,永远不会孤单。”

    君洋看着半死不活,没想到还挺不依不饶,执着地问:“不能是你么。”

    也不知道这子多久没吃饭,出话来像吹气儿似的,严明信听得心里五味陈杂。

    他曾经很欣赏君洋,是心眼儿里赞叹,如果不是公务在身、纪律要求,他早就想和君洋推心置腹秉烛夜谈了,甚至想和他弹一首高山流水,但现在的君洋只是个自我意识没有觉醒的孩子,找不到方向和精神寄托。

    这可能是他一生中最脆弱的时刻,他不过是伸手想抓住一块浮木,和这个世界构建一点“需要”与“被需要”的联系。

    人如果能笑,就不会哭。要不是世事难料,谁又愿意低声下气?

    那声“不能是你么”在严明信脑海中切切声讨,凄凄谴责——既然在任务中能毫不犹豫地互相舍身支援,万万没道理离了战机就恩断义绝,不能拉兄弟一把!

    1151英勇迎敌的一瞬间浮现眼前,严明信愧疚难当,当即脱口而出:“可以!”

    他将人再度抱紧,郑重地:“你需要的时候,可以抱我,你需要的时候,我也会抱住你。”

    君洋靠在他身上,几乎枕在他的肩头。

    严明信思索记忆深处,自己应该从来没有像这样拥抱过别人,这经历填补了他生命中的一段空白。

    在过去,被人信任是家常便饭,今日重温,让他更想和君洋一起重返蓝天,回到他们的战场,捍卫家园。

    怀里的人渐渐呼吸均匀,体温也不知何时慢慢回升。君洋手上的力道轻了许多,但没有松开。

    居然站着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