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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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飞行学院实行军事化管理,周末也只宽松少许。为了训练纪律性,学院赋予门岗莫大的权利,平时学员进出要向他们出示外出条,登记班级、姓名、批准人,层层手续,麻烦不已。要是夜间出入,不光要遭到盘问,不定还要电话叫负责的教官亲自来接人才能放行。

    从年龄上,严明信和君洋并不比高年级的学员大几岁,从面相上看,他们比有些人更显青春,会被当成学员也不奇怪。半夜带个大活人进学院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原则上,宿舍管理制度也不容许校外人员留宿。

    君洋一路盘算着怎么对答。

    二人回到正门时大门已经关了,只留了一道贴着门岗屋的侧门。谁知他们两个一前一后走进来,门岗值班看了一眼,连起身的意思都没有!

    严明信也奇怪,走出好一段,悄声问:“他们都不问问我?”

    君洋更觉得神奇。

    门岗不查他,可能是因为眼熟,毕竟他来了一个多月,但为什么不盘问严明信呢?

    他思来想去,只能归结于严明信的魅力不只在外表——他就是那种浑身充满了正气的人,无论白天还是黑夜,只要看到他,你就知道,这里是光。

    这么一想,他忍不住心情飞扬。

    就寝时间早就过了,二人轻手轻脚地溜进了宿舍。

    严明信问:“来的路上理了个发,那子没给我弄干净。你这有水吗?”

    “有。”君洋带他去卫生间,找了个盆,又拎来水壶,“你洗着,我给你拿个干净的毛巾。”

    他不是鞍前马后的人,平时也懒得替人考虑周到,但他无法无天的自负在这三个星期里被煎熬得营养不良,变得唯唯诺诺。

    见君洋居然在亲手伺候别人也一声不敢吭,夹着尾巴藏起来,还叫大脑悄悄地指给他:毛巾在这儿,在这儿。

    严明信怕沾湿了衣服,于是脱了上衣,光着膀子,弯腰在洗手台里接了一盆水,把洗发水在头上搓出了一堆泡沫。

    君洋拿回毛巾牙刷等一干物品,没什么站相地斜倚在门框上。他盯着严明信赤.裸的半身若有所思,莫名想起了当年写论文的时候。

    现在翻看他的成绩和评语,常人只见光辉灿烂,很难想象当时他过得有多难。像他这种没军衔、不够一定军龄又没有卓著军功傍身的学生,是“三无人员”,论文无论在字数还是审核标准上都没有优待,毕业压力非常大。

    他要用不足两年的学习时间完成学业考核,又要写出和普通四年制军校生一样水平的论文,得认识深刻,得发自肺腑,还得有自成一家的真知灼见。

    可平心而论,哪怕仅仅是从物质守恒的角度来看,他从前生活的环境、社交以及接触的知识无一不是贫瘠的土壤,他这样底子的人,凭什么写得出足以从中央指挥学院毕业的论文来?

    他不得章法,几个月里废寝忘食笔耕不辍,一直在写,又一直在改。往往前一天还得意的内容,第二天他回看时就觉得不知所云,有违逻辑面目可憎,于是团成个球宣告作废。

    他现在的心情就和当年如出一辙——他百思不解,不明白自己方才凭什么敢大言不惭地发表心如止水的观点?

    他难以置信,他又不是个树墩,凭什么被严明信在肩头一蹭,就神志不清地心满意足了?

    要是面对着这样的人都没点非分之想,那他活得和木头有什么区别?

    他瞳孔放大,心智被关在了遥不可及的地方,把毛巾搭在肩头,双手稳稳地扶在了严明信的腰上。

    严明信动作一滞,浑身紧绷,有些僵硬地回过头,问:“怎么了?”

    混着泡沫的水沿着严明信的手肘滴下,滴在君洋的手臂上。

    他浑不在意,一动不动地任由它们来了又走:“看看你瘦了多少。”

    “……哦。”严明信低下头,脑中缺了一块儿似的空白。

    他确实瘦了,这么,君洋师出有名;可这个衡量的姿势让他感觉不妥,似乎他俩关起门量量也就算了,不适宜被旁人看到。

    他脱口而出一句:“你外面门关了吗?”

    这话听来……像是默许了君洋的行为。

    没有办法,他的是非判断能力陷入了云里雾里,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该介意君洋搂着他的腰,还是该介意会不会有人进来。

    君洋几不可闻地笑了一声,手向他的腹部中间滑了一点儿:“门关好了。”

    严明信:“……”

    用最少的水和最快的速度洗头洗澡,这些在部队只是微不足道的事,可他忽然行动迟缓,仿佛水龙头的阀门重达千斤,所有牵动身体尤其是牵动腰腹部肌肉的动作他都没法完成。

    不要问为什么会影响,他也无法给出科学的解释,但他就是没办法装作浑然不觉地洗下去。

    严明信的喉结也认为今天这个局面十分难办,干涩地上下滚动一遭。

    他为难地道:“你外面等我会儿?马上洗完了,水别沾你身上。”

    “行。”君洋一口答应,声音干脆又悦耳,没有半分拖泥带水。

    可这个人,他要走时却不是把手干净利落地收回去的,他沿着来时的路径又摸了一把,这才离去。

    男人的手掌在腰上滑过的感觉让严明信毛骨悚然,他甚至能感觉到君洋掌心的纹路和肌肉细微的起伏。

    他这一悚就悚了半晌,麻木地洗漱完毕,等他擦干头发出去,别人已经铺好薄被,穿着T恤和短裤坐在床沿抽烟。

    “……”灯光刺眼,严明信宁可屋里黑灯瞎火什么也看不见,他走过去之前不由得又问,“你门是从里面销上的吗?”

    “是,锁了,也销了,你问两遍了。”君洋不耐烦地掐了烟,示意他躺里面,从容地起身关灯。

    严明信:“……哦。”

    “啪。”屋里黑了。

    君洋不紧不慢地趿着拖鞋走近,躺上床,一伸胳膊,撩起严明信的T恤,把手覆盖在他的腹肌上。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浑然天成,好似天经地义,不需要多做过问一般。

    严明信:“……”

    君洋轻声:“就算我没销没锁,也没人会一声不吭地来拧我的门,这一层楼住的都是导师、教官,没有那么没素质的。”

    严明信的八块腹肌不是摆设,是在各种复杂环境下千锤百炼练出来的,平时他几乎可以靠意识单独操控每一块腹肌。可八兄弟上刀山下火海也没见过今天这样的奇兵突袭,被一只毫无攻击倾向的手掌吓得如临大敌,一会儿缩成一团瑟瑟发抖,一会儿到处逃窜鬼哭狼嚎。

    严明信心快闭嘴吧,别问我,我也不知道该往哪跑!

    他口干舌燥:“君洋,你这有水吗?我想喝水。”

    “有。”君洋抽回了手,起身倒水。

    再大的水杯,哪怕是个水缸,它也总有喝光的一天。

    严明信喝完,君洋把空了的水杯放在床边的窗台上,了个哈欠,又轻车熟路地撩开他的衣服,把手伸了进去。

    严明信:“等一下,上个厕所,水喝多了。”

    “去。”君洋耐性十足,起身让路,还把拖鞋踢给他。

    卫生间不是一个适合过夜的地方,严明信总得回来。

    “你……”他刚一躺下,君洋的手如约而至,“别掀衣服,怪痒的。”

    君洋大大方方地笑了笑,从善如流地把手放在了衣服外面。

    严明信问:“……笑什么。”

    “我又不干什么,就是习惯抱着点东西睡而已,你占了我被子的空,我不抱你抱谁?”君洋满口睡腔,懒洋洋地,“再你身上哪里我没摸过?有什么好紧张的?”

    严明信灵魂出窍,在寂静的夜里声问:“什么?”

    “你住院的时候,不是躺着不能动吗?”君洋得风轻云淡,“大夫没事就多给你揉揉,躺得久了怕血管没弹性,有血栓就麻烦了。”

    严明信想想,大夫的真有道理,他要是没有外伤,却因血栓告别飞行岗位,那确实太亏了。

    他问:“怎么揉?”

    君洋隔着衣服在他紧绷的腹肌上随便揉搓了两下:“就这么揉的。”

    严明信:“揉肚子?”

    君洋忍俊不禁,笑出了声:“怎么可能?”

    “那揉哪儿?”严明信心惊胆战,隐有预感,又不愿面对。

    君洋拍拍他肩膀,示意他背过身去,在他背后几个地方拍了拍:“还有……”

    他朝严明信屁股上一拍:“这儿。天天得揉,不揉得压疮。你想得压疮吗?那好丑。”

    “……”严明信呜咽一声,“是不想,但是……”

    “还换衣服来着,就算没醒,也总得穿干净的衣服啊。给你换衣服好麻烦,你身上插的管子……”君洋指甲在他大腿上划了一道,“得先把管穿过来,还好病号服的裤子宽松。你躺着不动,又好沉,累死我了。”

    “……”严明信顾不上大腿被他指甲划过的地方汗毛直立,他已心如死灰了,暂时宣布社会性死亡。

    他哀切地声道:“对不起,麻烦你了。”

    “嗯,”君洋轻声细语,“还行吧。”

    其实他护理时根本没那么多的心思。

    他遵守步骤,该洗手的时候洗手,该戴手套的时候戴手套,一心期望严明信早日苏醒还来不及。

    只是,他当初也没想过,这个人有一天会跟着他回宿舍,躺在他身边,又任由他触碰。

    他一生中从未感受过命运如此的厚待,以至于得意到忘了形,才忍不住出言调侃。

    严明信沉默了许久,没再话。

    听着也不像睡着,连喘气声都没有。

    君洋忽然意识到,自己玩笑可能开得过了。

    昏迷是一种特殊的生理状态,它明明在人的控制能力之外,又将成为和这个人无法分割的经历烙印。

    但凡严明信有选择的余地,他大概宁可历尽千难地自理,也绝对不允许自己随波逐流任人摆布。即便真的身不由己,这一切不得已发生了,他也不会想听人再叙述一遍始末。

    “对不起。”君洋清醒过来,唯恐乐极生悲,有些慌张地解释,“我没有笑话你的意思,也不是要你承我的情。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每个人或早或晚都要经历这些。你也不用难为情,这都不是你的错。”

    若要论这件事的罪魁祸首是谁,君洋道:“这笔账,要算到伤害你的人头上。”

    想到这里,他见不得光的兴致被一些更沉重的东西取代,野蛮无情的炮火场面重现在他的脑海。

    他预感到自己将要陷入不受控制的情绪,霎时抽回了手。

    能完好无损地出院,是严明信命大,祖上积德,是医疗手段进步,医护尽心尽力,但好的结果绝不代表凶手责任就可以随之减轻——关于白马关空袭的赔偿,双方至今还在讨论中。

    赔款的数值代表了对责任的认可程度,在铁证如山的情况下,D区外交部门仍以各种理由讨价还价。试问普天之下,哪个有血性的人能不怒火中烧!

    归根结底,他就不该上什么见鬼的军校,学什么见鬼的思想,心里还装着什么组织纪律。他应该见到之慎时把车门一锁,抽刀子直接插在他心口。当然,一刀是捅不死人的,他再给一脚油门,甩开身后的保镖,跑出去五公里十公里,任由他血流满地,血债血……

    还未想到最血腥处,君洋的思路被断了。

    严明信伸出一只手,有样学样地搭在了他腰上,距离不太够,那只手滑了下去。

    整间屋跟着沉默了一瞬,它又坚强地爬了上来。

    君洋:“……”

    严明信着实难过了一会儿,他的难过之处主要在于他百口莫辩。

    他一直保持锻炼,事实上,他的训练任务也不允许他不保持锻炼。他身材从来都保持得很好,他也并不太沉,只是他人高马大,胳膊腿又长,重心不好把控罢了。这就和两个同样重量的物体中密度大体积的那个抱起来更方便是一个原理。

    难怪君洋一直他瘦了,还个没完,敢情是因为和从前病中水肿的他相对比的缘故。

    他很难受,是蒙冤难雪的那种委屈,最难的地方是他不能脱光了衣服再给君洋看看:我一点都不胖。

    就他在难过时,君洋还把手收了回去,他心中更加悲伤——君洋本该是在天上飞的人,一定是想到照顾他的那段日子又累又烦,嫌弃他了。

    君洋搂着他时,他嫌三嫌四,浑身不自在,君洋这一把手拿开,他被捂热的地方又觉得空落落的。

    他闭着眼好好想了想:他来这干嘛呢?他是身无分文无家可归的人吗?他真是没车捎带就走不了的人吗?老屋或是宿舍,要睡大觉,哪里他不能睡呢?

    “哎……”他“非常自然”地翻了个身,伸过手去,忽略掉一点的失误,自言自语,“睡觉了睡觉了。”

    原以为君洋把手这么搭在他肚子上是个很舒服的姿态,否则不会不厌其烦一再如此,可是等他把手掌覆盖在君洋身上,他才发现这个姿势并不自然。

    难道君洋都是这么一晚上擎着胳膊睡的?

    严明信大半个脸埋进枕头里,自己都没眼看,讷讷地:“你要不要往里点儿,别掉下去了。”

    君洋:“……”

    教职宿舍楼外有路灯,斜射进房间里,把它眼中窗户的形状烙在天花板上,烙成了一个的梯形。

    君洋盯着那处,心地问:“真的吗。”

    严明信从枕头里转出头:“什么真的?我是让你往里点儿躺。”

    君洋的本意是想问些别的,比如可以靠近多少、可以贴在他身上吗?

    他再三思索,怕他的得陇望蜀吓退了严明信,最后两手空空。

    他很有分寸,象征性地往里挪了一段。

    严明信则把整只胳膊横在了他身上,反手将他的腰揽住,又“非常自然”地:“好了,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