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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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的风带着丝丝凉意,梦里的人不知今夕何夕。如果不是起床铃响彻学院上空,严明信可以再睡一天一夜。

    他忘了昨晚他们怎么是睡的。大约在快睡着时,他习惯性地先翻了个身,松开了手,君洋便返身凑了上来。

    他当时还想:挺好,这下不会睡到地上去了。

    可了不要掀衣服,醒来一看,君洋的手还是从衣摆下钻了进来,手掌连着手臂都贴在他身上。

    被起床铃叫醒的不只是严明信的大脑,他身体各部都在陆续苏醒。刚睁开眼没一会儿,他开始感觉略微有些局促,不禁屈起膝来,将薄被向上拉,一直拉到胸口。

    还好君洋的手臂环绕在他肚脐的上方,要是稍微偏下一点,恐怕要发生拦腰相撞的交通事故。

    为避免尴尬,严明信不得不稍作调整。他控制着腹肌收缩,牵扯着下腹,想神不知鬼不觉,悄悄移开。不料,有头无脑的家伙对信号理解错误,以为今天要练兵,顿时更加斗志昂扬,什么也不肯睡了,这就要替他掀开被子,出来看看天大地大还是老子大!

    “……”严明信身体僵硬,大为头疼。

    这个季节,关了窗户嫌闷,左邻右舍大概也都贪海风凉爽,是开窗睡的。

    他声音很轻地:“君洋,起床了。”

    君洋眼都没睁,嫌弃地哼唧了两声:“还早呢,急什么。”

    着,他和床贴得愈发黏腻,手臂收紧,掌心从严明信腰侧沿着肋骨一路往上探,把人牢牢抱住。

    严明信:“……”

    君洋的口鼻贴在他的颈侧深深呼吸,产生的冷热气流一直滚到胸口,近在咫尺的亲密接触让他仅剩的睡意荡然无存。

    他一秒钟都躺不住了,拎起君洋的胳膊:“好!那你再睡会儿!我先起来!”

    “怎么了啊!”君洋被扔到一边,烦躁地嚷嚷,“这才几点?让不让人睡了?”

    严明信:“点声,隔壁听得见。”

    君洋闭眼皱着眉,把被子团成一团抱在身前,不屑道:“怕什么,又没干嘛。”

    还“没干嘛”呢?

    严明信低头一看,匆匆忙忙抱起衣物,溜进了卫生间,掬起一捧捧冷水往脸上拍。

    卫生间的门一关,床上的人清醒地睁开了眼。

    君洋这天的起床气很大。

    他气的不是严明信跑了,而是没有天时地利。

    学院里教军事理论的导师、教授数不胜数,随便抓个人出来都能把那些条条框框倒背如流,但真正的一线官兵平时有任务在身,能来讲课的机会不太多,尤其像长安级护卫舰这种舰船,舰长更是难得亲临一次,是以学院要求全体师生必须出席。

    他想在床上再磨蹭一会儿都不行。

    另外,他也气自己操之过急。

    严明信离他那么近,皮肤的触感像一支支推进他心脏的强力药剂,他度过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伴随着非人的克制,谁知他刚刚掉以轻心了区区一瞬,他一再严防死守的本能就吃里扒外地出卖了他。

    他心翼翼稳扎稳,巩固了一晚上的界限,瞬间竹篮水一场空。

    君洋阴沉沉地坐在床边。

    没过十分钟,严明信从卫生间擦着头发出来,把拖鞋换给了他。

    君洋扫了一眼屋里:“你用冷水洗澡?”

    “嗯。”洗脸不怎么管用,局部降温什么时候才能影响得到远方?严明信干脆脱了衣服,用清冰凉的自来水冲了个澡,世界霎时回归到心平气和的状态。

    他若无其事地笑笑:“水也不是太凉。”

    君洋心情仍然差劲,他不经意间触碰到严明信冰凉的手臂,更觉身上有无穷的燥热,也跑去拿凉水劈头盖脸地浇了自己一通。

    浇完,他心中仍是一团怅然若失的愁绪,端着牙杯凑到严明信身边,可怜巴巴地来拾一点昨夜的余味。

    严明信站在阳台往下看,楼下是正在整队集合的各班级。

    大会议厅的座位可能不够,部分班级还要求自带板凳,要坐到过道听讲。

    “我来这儿第一次见这么多人。”君洋刷着牙,含混不清地,“大场面。”

    严明信回头看看他:“你也可以。”

    君洋白他一眼:“严舰长是少将,我差远了,你以为谁都能在大会议厅讲课。”

    莫相隔几级军衔,哪怕只隔半级,都有可能是许许多多人一生无法逾越的鸿沟。

    严明信微微摇头:“这和军衔无关。你足以站在讲台上单独开一堂飞行讲座,其实我也可以,我们没站这里讲,是因为K-2020和J-100的信息保密,仅此而已,不是因为我们不配。”

    这倒是真的,君洋刷着牙想。

    别三个时,要是让他毫无忌惮地敞开了,他能从天亮到天黑。

    严明信抄着兜,活动了活动肩胛骨,腰板挺得笔直:“相信自己走过的路,人和人之间也没什么高低贵贱之分——”

    话音一转,他附耳过来,声:“再,我爸讲的那些我听过好几遍了,他也只能跟学生讲讲,搁部队里都没人爱听。他是027的舰长,你等会儿看他敢讲027上的武器装备吗?他也不敢。讲的都是些十几、二十年前的老掉牙。如果二十年后K-2020上的技术普及了,有一天领导让你上去讲,你不会比我爸讲得差。”

    他更声地了一句:“你声音也比我爸好听。”

    君洋:“……”

    这世上的千言万语中,哪些可称之为甜言蜜语是否已有定论?

    如果没有,以他感觉,至甜至蜜,也不过如此而已了。

    君洋含了一嘴的泡沫,在这蜜缸里毫无斗志地浸泡了一会儿,疑心自己这辈子的苦是不是都熬完了,否则现在怎么一个也找不见?

    顶多还有一块黑漆漆、硬邦邦的东西,是这蜜也泡不开的。

    他问:“你知道我为什么从枯桃舰被调到飞行学院来吗?”

    严明信在朝阳下露齿一笑,眼角藏的星光都飞了出来:“那肯定是因为你飞得好。”

    君洋无言以对,哭笑不得:“你是个傻子吧?”

    “不然还能因为什么?”严明信振振有词地,“我只知道,会飞的不一定能教,但是能教的一定飞得好。飞行员有问题,一错错一个,飞行教官有问题,一错错一窝。归根结底,山海关和奉天是部署在不同关隘的同一支部队,咱们是自己人,是铁兄弟,没道理自己人坑自己人吧?如果不是因为信任,山海关不会举荐你来奉天,如果你不是最好的,学院又不傻,不会在六个人里决定把你留下——所有人都把未来奉天海防的安危交到你手里了。”

    君洋叼着牙刷,感觉今天的阳光有点刺眼:“你认真的吗?”

    “当然。”严明信纳闷地反问,“难道我的不对?”

    被君洋贴身又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那刚用冷水无情浇熄的火苗似乎萌发出了死灰复燃的势头。

    严明信忙道:“这个……早上起床,还是要先喝点儿水,我去倒杯水喝。”

    君洋也回到卫生间洗漱,他默不作声地关上了门。

    趴在洗手台上,他胃里天翻地覆,一阵无声地干呕,吐出了透明的胃液,吐出了黄绿色的胆汁,吐出了看不见、数不清的郁结,吐得他眼底通红、面色苍白,像给自己哭过一次丧又捡回了一条命般的惨烈。

    严明信吓了一跳:“你牙膏刷到眼睛里了?”

    君洋面无表情地穿好衣服:“你什么时候走?”

    “明天?”严明信不明就里,问,“怎么了?你有事?”

    “没事,就问问。”君洋在镜子面前自自话,“没睡好就被你弄醒了,中午回来再睡会儿。”

    一众水兵制服里要是多个便装,那也太过突兀了,严明信索性穿了君洋的作训服。

    他们不用像学员一样列队入场,从幕后的侧门溜进了大会议厅。

    严定波年过半百,一口气讲足了三个半时的内容,滔滔不绝,全程没喝一口水,最后致辞“谢谢大家,我在母亲海恭候各位入列”时全场热血沸腾,掌声雷动。

    “舰长!”出了大会议厅,严定波听到有人喊,回头一看,是一个学员拿着纸笔追着他跑了过来。

    学员端着本子,认真地问:“舰长,请问长安级护卫舰近防炮射程是多少?射速是每分钟多少发?”

    “是……”严定波叨叨了一上午,嘴正快的时候,差点脱口而出,过了过脑子才险险停住,“这个……”

    又有几个学员追上来,另一个见有人提问,胆子也大了些:“‘椒揽盏嫉睦菇芈适嵌嗌伲刻档谖宕暗牡嫉寄芾菇兀锹穑俊?br/>

    严定波咳了两声,语焉不详地:“不一定,得看拦的是谁了,战斗部末端速度和预警时长共同决定拦截成功率。”

    “长安级远洋航行的自持力一般是多少昼夜?中途怎么补给?出了领海之后,哪些港口是可以让我们停靠的?”

    “舰载雷达可以同时追踪多少个目标?追踪范围到底是多少?我看了好多书,上面写的都不一样!”

    “这个,大概呢……”口若悬河的严舰长忽然语塞。

    严明信本来想过去招呼的,远远看着他爹被几十个人包围,稀奇道:“都几点了,这些学生怎么不饿?”

    君洋顺着他的视线,淡淡地朝那扫了一眼,只见严舰长被一群学员团团围住,几个学院领导好容易突出重围,亲自上去给严定波解困,问学生:“别乱话!怎么回事?谁让你们问的?”

    学生睁着大眼睛:“我们教官,将来我们是要上战场的!要清楚我军装备性能!”

    “对!”有人,“至少也得知道咱们长处在哪、短处在哪!”

    还有人:“哪天要是起仗来了,就算我不能上天,我也要做地面支援!水面支援!信息支援!”

    严定波又咳了一声:“是,好孩子,没错,也是这个道理……”

    “你饿了吗?”君洋问,“那别管他们了,严舰长等会应该要和院领导一起吃饭,咱们先去吃吧。”

    学院领导还在问“什么?你们哪个教官的”,严定波还在尽己所能又绷着神经不敢多话地答疑解惑,君洋已收回了目光,带着严明信朝餐厅走去:“是没什么意思,听得我好困啊。”

    严明信:“我早了吧,不定还没你讲得好。”

    和人群擦肩而过的一瞬间,叽叽喳喳的学员还了一些话,君洋听着觉得似曾相识,但和身边的人的话一比,又无关紧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