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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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敲完院长室的门,君洋听到屋内的音箱传出话的声音,的是:“哟,这么快就来了。”

    即便数月未见,即便隔着一道门,这个声音他也一听就知道是山海关的陈参谋。

    “老陈啊老陈,我你们怎么舍得放人。”院长转向君洋,,“君,我年轻时在海防一线,也收到过敌人抛来的橄榄枝,不比你这根差!他们许诺车、房、工作就业、子女上学等等等等,吹得天花乱坠,价格开得一般人根本不敢想象,为的就是动摇我的意志。我那时候就想,如果我被策反了,不是我一个人的失败,而是我们整个队伍的失败,所以绝对不能低头!你做的就很好,和我当年一样,第一时间举报,等候查证。现在是组织对你的考验期,你坚持住,好好表现!”

    屏幕正对着院长的方向,陈参谋:“君洋,咱们好久没见了。过来,我看看你。”

    短短几步路,君洋竭力坦然,可仍旧走得沉重而僵硬——命运留给他和山海关的时间太短,他还没来得及报以一腔热血,没来得及报答知遇之恩,他既恨又想念,既痛又忍不住回望。

    一入镜,陈参谋喊他:“君洋。”

    君洋哑着嗓子,回答:“到!”

    陈参谋铁汉的泪也只能往心里落,他想,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君洋自从调到奉天,人消瘦了,嗓子也哑了,乍看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院长刚才跟我,飞行学院有新的教学计划,从本学期起开辟出一个实验班,你啊……”他看着屏幕中的消瘦的年轻人,沧桑的心一不留神抽了抽,原本准备了激励的话,到嘴边又排不上号了,权当尽在不言中,“好好照顾自己。”

    哪怕不是亲生骨肉,人对自己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也有特殊的感情。他怀念君洋茁壮成长的那段日子,每次接到报喜的电话,都能让他在繁重的事务中看到未来的希望。他坚信君洋不只是一颗螺丝钉,不会只为一部机器的运作劳碌,他能战、敢战,能胜、敢胜,有潜力成为军史上的一颗星,只要假以时日,必将冉冉升起。

    君洋走后,院长啧嘴,为难道:“是不是咱们年纪大了,跟年轻人不好交流?我总感觉我的话,他好像听不进去?”

    陈参谋:“我听韩愈写的文章里是这么的——策之不以其道,食之不能尽其材,鸣之而不能通其意,执策而临之,曰,天下无马!”

    院长一听,眉毛倒竖:“你这是我亏待他了?君洋来的时候是个中尉,按技术岗位待遇,他的住宿、伙食都在标准之上,咱们这儿薪资水平也不比山海关差,工作强度还低。”

    他嗤陈参谋护犊心切,颠倒黑白:“你,我还能怎么办?”

    “这里面能做的可就多了。”陈参谋自己守护不了这颗星,他也得给君洋开开路,他神神道道地,“什么军展参观学习啦、各部队交流啦,但凡是我能带两个人去的,我每回都带上他。登陆艇回岸太慢,我一喊他回来,舰长直接批他驾K-2020回军区机场。”

    “……”院长闻所未闻,沉默得像断了线,“学院不比军区,这儿地方,眼睛多。如果我像你这么一心偏袒,恐怕难以服众。将来学院教职队伍中怨愤四起,刺激了不正当竞争,对君洋个人和学院的发展都没有好处。”

    他掂量一番,还是摇头:“他毕竟是个预备教官,咱们的考试他还没通过,学历也不是最高的。”

    陈参谋点了点头,表示理解他的想法,体谅他的难处,长叹一口气:“唉,刘备去南阳的时候,张飞也是这么的。”

    飞行学院和诸多军校一样,教学计划服务于当前军区需要,校方足以做主,不必事事上报教育厅,若有临时改动可以先斩后奏,甚至不奏。学员入学时是签过献身国防志愿书的,专业都得随时听候调遣,班级调动更是无条件服从。

    这次新开了一个实验班,指导员从两位新教官中选择其一,教研室经过商讨,基本内定好了——镇南关军区来的黄教官经验丰富,收拾起学生来一套一套的,有资历、有成绩、有手段,当仁不让。

    教研主任走个流程,在例会上征求在座众人的意见。

    问到君洋时,他笑笑,回话:“最好不要让我当。”

    也许是因为他今天嗓子哑得奇特、哑得突然,令人无法忽视,也许是他让贤的辞意味不明,众人皆看向他。

    教研主任问:“为什么。”

    君洋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捻,笔在指尖飞转不停:“我怕学员受不了。”

    言外之意,他行事更铁血,要求更严格,是适应了在座其他教官的学员无法承受的。

    这口气未免太过自矜自傲,教研主任笑他孤陋寡闻,豪气地一摆手:“你来的时间短,接触的教学任务比较少,对咱们学院还不太了解,这里不止你一个是中央指挥学院出来的教员,我们的训练标准未必就比中院低!”

    君洋不以为意:“中央指挥学院一届600个人里,正式入列航空基层部队的也只有20个。”

    “20个已经不少了,”教研主任道,“航空体系历来淘汰率高,这也是人才珍贵的原因。否则毕业一个上岗一个,我们军区岂不是一年就能装备一个师?”

    君洋不语,指尖的笔兀自转了半天,不知怎的,就是不停,连转速也未减。

    教研主任又问:“话不要一半,你到底是什么意见?要不你来写教学计划,好吧?整个系的教学计划都给你写,你觉得你能带出来几个?”

    “不了。”君洋转椅一转,看向院长的位置,“名不正,言不顺,我何必庸人自扰。”

    自从被陈参谋了像张飞,院长路过镜子时看了看,发觉他还真像刮了胡子的翼德。然而像“张飞”似乎并不是一句夸人的话,陈参谋好似是在他目光短浅,蛮勇愚忠、大意误事。

    此刻他被君洋手里那根反重力的笔转得心烦意乱,手掌拍拍桌面,示意院办做会议纪要的秘书:“记下来——黄教官和君教官一人带一个实验班,期末比武!”

    奉天军区空军基地的作战室里,严明信在一堆草稿中抬起头:“电码是什么来着——别这么看我,我当时千真万确背下来了,就是回去睡了两天,一下给忘了。”

    林届思叹气。

    按理,互相借鉴行动报告的内容是不合制度的,倘若众口一词,便失了查缺补漏的复盘价值,那又何必让人人都写一份,直接写好拿来大家签字就行了,但回想战争年代里,饥荒大行其道时,有的人一饿饿坏了身子,有的人一饿饿瘪了胆子。据此类推,人在饥饿时难保不会饿坏别的器官——林届思担心严明信先遭重创又遭饥荒,饿坏了脑子。

    他轻声细语地叮嘱严明信抽空去查个体,默许了他东拼西凑的行动报告。

    严明信是饿坏了,但他饿坏的不是脑子。

    他胸中原本有一道无垠的堤坝,其地基经千吨重压夯实,其坝体由钢筋混凝土浇筑,其上有父亲耳提面命的封印,其里有组织纪律无边的符咒。它自诩滴水不漏,傲然屹立,笑对风吹雨,岿然不动。

    可那一夜,它竟然出现了一道裂缝,漏出去了至多一瓢的水——堤坝内亿万万方洪涛蓦然回首,倏地滋生了前所未有的一泻千里的冲动。他们奔走相告,怀抱着奔腾的希冀,建成了寻求民主公平的组织,无数水滴奉命撞击亡羊补牢的缝隙,连铜墙铁壁的坝体也承受不住了——

    从前严明信雷厉风行,今日事今日毕不留后患,一沾枕头就能呼呼大睡,现如今他连睡个觉都睡得苦不堪言。

    他在深夜满头大汗地醒来,浑身的肌肉邦邦地硬,有一处地方涨得生疼,是真正意义上的疼痛。它疼到他无法用手触碰,疼到极处又痛苦地发麻,想欺软怕硬地闯出一番天地。

    他一呼一吸每每吸进来的是凉气,吐出的却是燎原的火。

    他想起告别时君洋话的嗓音,他后知后觉地回忆起他如何摧毁发声组织赖以生存的家园,他记得那局促的空间,愈向深处愈发滚烫,愈向尽头愈令人疯狂,愈是墙倒屋塌,他的感受愈分外美好——君洋的没错,他的推辞是表面的,是苍白的,是违心的。

    他从静谧的深夜独自挣扎直至天亮,他亟需故地重游。

    清,队长看了看他近段时间的飞行总结,圈出几个地方:“你这儿、这儿,写什么呢?这几个地方回去改改,再做个航线报告提交上去,让他们排个时间,你直接把322开回奉飞吧。还有,出院这么久,也该复查了,交接完顺便去查查体。”

    作者有话要:qw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