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暖阁内, 一旁的炉上正烧着沸水, 宫人们执起紫砂壶, 为二人斟茶。
高韶兰端起杯盏,用杯盖轻撇了一下茶叶沫子, 才看向邹宛毓道:“吧,怎么回事?”
邹宛毓低着头,很久都没有吭声。
高韶兰皱眉问道:“当初不是把你送回去了吗?你怎么这么远跑上都来了?还叫什么虞婉……”
“我爹他死了。”邹宛毓抬起头, 眼眶红红地看向高韶兰。
高韶兰一惊, “什么?”
“我爹没了。”邹宛毓嘴唇哆嗦着,眼泪流了下来,她掏出帕子擦擦眼角, 抽泣道,“当时我回去没几天, 出门采药不在家,回去我爹就没了。”
高韶兰怔在当场。
邹老于她过去七八年的人生里, 还是挺重要的存在的。
邹老不仅为她治好了病, 还为婶婶医治,跟她关系一直不错,高韶兰没想到人没就没了。
“怎……怎么回事?”高韶兰怔然问道。
邹宛毓:“是西山上的那一群悍匪, 他们里头有个人的娘找我爹治病,没治好, 他们就觉得是我爹不用心治, 就把他给……”
邹宛毓低头擦泪。
高韶兰勃然大怒:“怎么会这样?”
邹宛毓道:“我当时就报官了, 新上任的县尉处事还算果决, 那群悍匪已经被抓起来了。我为我爹处理好丧事,没地方可去,就想到我爹当初让我跟着你……”
邹宛毓看了看她,又垂下头:“所以我就千里迢迢来了上都。”
高韶兰问:“那你怎么不直接来找我?”
反而更名改姓混进宫做了女医?
高韶兰看了看她,问道:“你怎么进的宫?”
邹宛毓道:“当时我来到大周不久,身无分文,是一个好心的郎中收留了我,他收我做干女儿,于是我就跟了他的姓叫了虞婉。正好看到宫里采选宫女的消息,我就报名过来了,因着懂点医术,就被分到了太医院。原本想着入宫之后去找你,只是……”
邹宛毓难堪地:“枉我从前自负才高,结果在刚来太医院那场考核中,我的成绩一塌糊涂。实在丢人,我就没好意思去找你。”
高韶兰愣了愣,哭笑不得地:“所以你故意躲着我?”
之前郑太医给她看诊那次,邹宛毓全程低着头,畏畏缩缩的,明显是害怕被她发现。
邹宛毓点点头。
高韶兰轻叹一声,伸手拍了拍她的肩,温声问道:“那你日后有什么算?”
邹宛毓:“我想留在太医院,成为像季女医那样的杏林高手。”
她面容坚定,眼神发亮。高韶兰想起来邹老之前曾经跟她过,他这个女儿,向来心气儿高,不甘心窝在仓淮山碌碌一生,那么她辗转来到大周,又想办法进了太医院,也不是不能理解。
高韶兰颔首笑道:“挺好,那你便留在太医院吧。用不用我跟季女医交代一声,让她带带你?”
邹宛毓连忙摇头:“不用,我现在先跟着其他女医一起学习,等学的差不多了,以后自然有提拔的机会。”
她如此,高韶兰便不再坚持。她想到邹老的事,又温声宽慰几句,叮嘱邹宛毓遇到什么难事了都可以去永安宫找她,然后便带人离开了。
……
永安宫内,先瑞王的儿子正在庭院里跑着玩,他还没有起名字,下头的人都叫他“公子”,高韶兰见了,也就喊一声“宝儿”。
宝儿被永安宫养了一个多月,相比于之前的瘦弱,已经变得白白胖胖的了。
瞧见她还会笑,咿咿呀呀地伸出手指着她,也不知道是在什么。
高韶兰蹲下身子逗他一会儿,便把他交给奶嬷嬷照看,进屋歇息去了。
萧执过来的时候,就看见高韶兰坐在窗边,看着外头的一支腊梅发呆。
他走过去,轻轻地环住她的腰身,把头抵在她的肩上,温声笑问:“在想什么?”
高韶兰缓过神来,微微侧眸,看着他道:“我今天看见邹宛毓了。”
萧执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有这么个人,冷声问道:“她怎么会在这儿?”
高韶兰把邹老的事情了,末了道:“当初你让人送她回仓淮山,是不是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萧执道:“没有。”
他派出去的那些人正常回来复命,什么事都没有,他也就没有再操心。
高韶兰便叹了口气,道:“世事无常。等过两天,我去宝安山寺为邹老上一炷香吧。”
萧执嗯了一声。
夜里两人睡下不久,吴忠略带些惊慌的声音突然在帐外响起。
他声唤道:“陛下——陛下——”
萧执蓦然睁开眼睛,他心翼翼地放开高韶兰,坐起身子,拢好衣裳下床,正要把吴忠叫出去话,高韶兰却翻了个身,揉揉眼睛问道:“怎么了?”
她还是醒了。
萧执便道:“你吧。”
吴忠这才继续道:“太上皇不好了……”
萧执微微一怔。
吴忠:“刚刚杨公公传来的消息,太上皇高烧不醒,人一直昏迷着,太医去看过了,情况非常不妙。”
吴忠用了非常不妙的法,那就是真的不好了。
萧执一直让人盯着太上皇那边的动静,太上皇的身体情况他清楚,算算日子,也差不多该发作了。
萧执冷着脸起身,“走吧,去看看。”
他回过头对高韶兰道:“你继续休息,不必担心。”
高韶兰点点头。
只是等萧执走后,她还是没睡着。
她就算是对政事再不敏感再迟钝,也知道太上皇要是驾崩会意味着什么。萧执登基满满算还不到一年,朝堂怕是会再起波澜,而北狄人还在边境虎视眈眈……
碧荷给她端过来一杯温热的白水,放到床头的案几上。
高韶兰掀开帐帘,叫住了她:“准备一下,我要出门。”
碧荷一愣,“这么晚了……”
但她很快反应过来,恭声应诺,出去不知道吩咐了什么,宫女们很快进来服侍她起身,三两下为她收拾好,高韶兰披上狐裘大氅,在冬夜的寒风中,顶着清冷的月色走去。
孙文看看她去的方向,凑到高韶兰身边,轻声问道:“殿下这是要去钟庆宫?”
高韶兰:“嗯。”
她要去找萧执。
嫁过来这么久,她只见过太后一面,太上皇则干脆连见都没见过。合适不合适暂且不,这非常不利于她了解宫里的情况。
她不想做个只看得到永安宫的皇后,那样她真的会被困在这里一辈子。
孙文便:“殿下能去陪着陛下,安慰一番也是好的。陛下和太上皇关系僵化,也就只有您能帮着劝一劝了。”
太上皇病重的事不是什么秘密,钟庆宫的人过来请萧执的时候,许多人就已经知道了。
高韶兰听出他话里有话,不由看他一眼:“你知道内情?”
孙文看看左右,跟在高韶兰身边的除了他就只有碧荷,其他人都远远缀在后面,陆雅今夜不当值,根本没跟过来。
于是他声道:“毕竟是亲父子,哪儿能真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今夜太上皇这病发作,跟那些炼丹的道士脱不开关系。陛下几次想把这些道士赶走,太上皇都不依,于是陛下大怒之下索性不管了,任由那些道士贡上有毒的丹药。您要是能在中间帮着劝和,让陛下把那些道士抓起来,再等太医院医好太上皇,不就皆大欢喜了吗?”
高韶兰皱起眉头:“你是,陛下是因为赌气,才任由那些道士拿有毒的丹药欺瞒太上皇?”
孙文连忙低头:“奴婢不敢多嘴。”
高韶兰道:“太上皇既然离不开那些道士,陛下若强硬把他们赶走,太上皇不得闹得更厉害吗?”
孙文道:“殿下有所不知,陛下登基之前和太上皇关系还不错,太上皇也是能听劝的,只是后来……兴许太上皇心里也憋着气,只能借助于丹药,才能让自己高兴一些。”
孙文的隐晦,但言下之意就是,萧执当初发动的那场政变,导致太上皇和萧执离心。
高韶兰似有所悟,只嗯了一声,继续朝钟庆宫走。
钟庆宫内,灯火通明。
太上皇的几位妃妾伏跪在一边,缩着身子不敢出声,床榻边则跪着一位须发斑白的老太医,他闭目诊脉,默了半晌,得出了和之前太医一样的结论。
他摇摇头,朝着萧执俯下身去:“请陛下恕罪,老臣医术浅薄……”
萧执淡道:“下去吧。”
老太医松了一口气,颤颤巍巍地起身,由随侍的徒弟扶着退出殿外。
院子里突然传过来一阵话声,吴忠快步进入大殿,到萧执耳边道:“陛下,皇后殿下来了。”
萧执微微一怔,道:“让她进来吧。”
宫人们皆数退下,高韶兰一个人走入殿内,看了一眼病榻上的人,走到萧执身边,问道:“怎么样了?”
萧执抬目看她,拉了拉她的袖子,示意她坐下来。
“不太好。”萧执道,“你不睡觉,怎么跟过来了?”
高韶兰抿了抿唇:“我不放心。”
太上皇要是驾崩,那就是大事。
“是服了丹药的缘故吗?”高韶兰问。
萧执嗯了一声。
高韶兰便想起路上孙文跟她过的话,她有心想问问,却在触及萧执不太好看的面色时住了口。
不论他和太上皇之间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那都是他血脉相连的亲生父亲……他一定也不太好受吧?
于是高韶兰只问:“太医怎么?”
萧执转目看向榻上苍老闭目的太上皇,没有话,神情有些怔忪。
高韶兰顺着看过去,心里便明白了。
所以太上皇这是真的凶多吉少了吗?
“大概还能撑半个月吧。”萧执淡淡道。
他微微侧身,抱住她的腰,把头搁到她的肩上,非常依恋的模样。
高韶兰犹豫半晌,两手微微上移,也轻轻地抚了抚他的脊背。
室内一片寂静,两人谁都没话,就这么静静地抱着。
良久,才听到萧执开口:“你会觉得我心狠吗?”
丹药的事暂且不,若不是他发动政变,父皇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世人骂他不忠不孝,心狠手辣,他早就听得很多了。
高韶兰身子一僵,默了片刻道:“当初,你父皇也挺心狠的。”
她至今还记得初遇萧执时,那个狼狈少年的模样。明明是龙子龙孙,天潢贵胄,为何会沦落到朝不保夕,被人追杀的地步?
当时她就质疑过,天下间怎么会有这样狠毒的父亲?
所以现在萧执软禁太上皇,或是故意给太上皇服用毒丹,她都没觉得有什么。
毕竟太上皇走到今日,动作一直不断,也从来都没放弃过杀他啊……
父子相残,她只是唏嘘罢了。
萧执闻言却更是抱紧了她。
“曾经我也是真心实意尊敬过父皇的。”
不知怎么,此时此刻,夜深人静,萧执怀抱着她,突然有了倾诉的欲.望。
萧执不自觉地回忆起他刚被太上皇接出冷宫的情形,当时他对这个父亲还是有过憧憬的,冷宫里生活的那些年,让他从就活在阴暗里,他看透了人情冷暖,他那个母亲从来不疼他,只知道教育着他,他是她唯一的希望了,他要努力,要变强,要掌控权力,要站在至高之位上,这样他们母子才能过上好日子。
他年纪就心思深沉,阴暗冷漠,看着冷宫里死掉的一个又一个人,他内心毫无波动。直到被父皇接出去,他以为他终于可以看见阳光。
他表现的彬彬有礼,进退有度,极力展示自己在冷宫的时候自学到的知识,就是想得到父皇的夸赞。
父皇也确实夸了他,后来他也像其他皇子一样有了正常的地位和生活。
可是父皇的儿子太多了,他还是只能在角落里默默的仰望,祈求着父皇的目光能偶尔在他身上停留一会儿。
他原本只是想着,他要更加努力,让父皇看得见他的优秀,从而重视他,欣赏他。
他也确实这么做了,父皇夸他的次数越来越多,看他的目光也越来越柔和。
可是为什么,二皇兄只是找到一个神神叨叨的道士,随便几句判词就能毁了他这么多年的经营,毁了他拥有的一切?
当他带着足够的证据杀回来指证二皇兄的时候,他也想过,如果父皇愿意为了他惩罚二皇兄,把他贬为庶人,或是流放边关……他就原谅父皇,继续当一个孝顺忠诚的好儿子。
可是父皇没有,父皇只是不痛不痒地安抚了他几句,二皇兄哭诉一句他也是被骗的,就轻而易举地撇清了罪名,什么惩罚都没有得到!
那时候他才明白,父皇的心是偏的。
二皇兄是嫡子,他再怎么努力也赶不上二皇兄在父皇心里的地位。
既然如此,他还努力什么?等待什么?
父皇不愿意给他的东西,他自己去取。
萧执眸色幽深,看向病床上的男人。
他比之一年前苍老了太多。
萧执明白,他该准备后事了。
高韶兰安静地听他把过去的那些事讲述了一遍,心尖仿佛有了鼓囊囊的一团,又涩又胀。
萧执轻轻地吻住她的唇,喃喃道:“幸好我现在有你了,是不是?”
高韶兰望着他近在咫尺的英俊面容,不受控制地嗯了一声。
萧执埋首在她肩上,嗅着她身上的馨香气息,心头发苦。
他有她了,他也只有她了。
可是她的心还不是他的。她还想着要走,她不愿意为他留在大周。
他明白,他什么都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