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这些天, 你没事就多来几趟钟庆宫吧。”高韶兰道, “把那些道士抓起来定罪, 然后在病床前多伺候他几天。免得下头的言官再找你麻烦。”
不管两个人真实关系怎么样,表面功夫得做好。
要不然都像孙文那样, 觉得是因为萧执先不忠不义,又故意让道士给太上皇供上有毒的丹药,他的名声怎么可能会好?
“在天下人眼里, 他是父, 你是子,不论他做了什么,你都要孝顺他。反正也就这几天了, 你多做一点,不要让人抓到错处。和北狄的关系还僵化着, 朝堂上不宜再起波澜了。”
高韶兰想了想,又道:“还可以请些僧人来做法事。”
她觉得之前的萧执就是做什么都太放肆了, 丝毫不注意美化自己, 才导致他的名声那么糟糕。
萧执喜欢她这样一点点为他着想,为他算的感觉。
于是他非常好话地点头应下。
高韶兰又:“太后那边……我也替你多做一点吧。”
之前她一心想着要走,处置方式是真的太消极了。好歹她现在也是占着皇后的名分, 却对太后一点都不孝顺,别人不光会对她有微词, 对萧执的评价也一定会更差。
反正她也走不掉, 看在他今晚那么难过, 可怜兮兮的份上, 她便尽心帮他多考虑一些。
萧执嗯了一声,又去亲她的唇。
高韶兰推了推他。
他们现在还在太上皇的寝殿里,虽然太上皇昏睡着,但她也总有种会被第三人看到的羞耻感。
萧执缓过神来,捏了捏她的手心,叫来吴忠:“送皇后回去。”
吴忠应了一声。
萧执看着她道:“今夜我就在这边了,你回去休息吧,路上慢些。”
高韶兰点点头:“好。”
……
次日高韶兰起来,第一件事就是让陆雅去仁寿宫那边慰问太后,看看有没有缺的东西,又送了一堆礼物过去。
太后却没让人收礼,反而让宫人们把礼物全都丢了出来,臭骂了陆雅一顿。
“皇后若真关心我这个老太婆,就应该亲自来。派个宫女过来算什么?送几样不值钱的东西,发叫花子呢?”
陆雅苦笑着回来把太后的话转述了一遍。
高韶兰便放下手中的账册,起身道:“去仁寿宫吧。”
高韶兰步入正殿时,太后正舒舒服服地躺在榻上,由宫人们服侍着吃果子。
似乎她上次来的时候,太后也是这样的姿势。
看来太后在仁寿宫颐养天年,过得不错。
起码比太上皇过得好。
高韶兰笑着朝太后行了一礼。
太后懒懒地看了她一眼,也没叫她起身,嘴角笑容讥诮,凉凉道:“皇后终于想起来我这个母后了?”
高韶兰便自己直起了身,自顾到一边椅子上坐下了。
“母后此言差矣,您在仁寿宫好吃好喝的,我什么时候短过你的东西?”
太后面色一变:“你!”
高韶兰转目看她,淡淡道:“如果今我让女官送来的东西不合您的心意,那明天我便让人换几样。今天我过来,只是想告诉您,既然已经做了太后,便不宜与陛下关系闹僵。只要您别生事,给我几分面子,您自然能坐稳太后之位。我们婆媳关系融洽,传出去难道不好听吗?”
太后怔了怔,脑子里消化着她的话,竟是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高韶兰不欲多,只道:“您好好想想,以后每天,我都会派人送东西过来。”
太后当然可以继续不接受,只是这样下去,最后吃亏的也只会是她自己。
高韶兰起身离开了。
太后愣了半晌,望着她离开的方向,面上渐渐浮现出一丝怒气。
柳姑站在一侧,心翼翼地看着太后,太后突然抬袖,把案几上的茶盏、果盘一股脑地拂到了地上。
“贱人!”太后怒道,“我倒要看看她能嚣张到几时!”
……
高韶兰准备动身去宝安山寺的时候,把邹宛毓从太医院叫出来了。
邹宛毓入宫有两个月了,还没出宫看过,这一听能跟着高韶兰出宫,眼睛当即就亮了亮。
高韶兰告诉她,这次去宝安山寺,是算为她父亲祈福的。
邹宛毓怔了怔,眼眶顿时有些发红。
她低下头,诺诺道:“……谢谢你。”
高韶兰笑了笑。
二人步出大殿,看见宝儿正在院中的亭子里爬着玩,一旁的宫女正心伺候着,宝儿最近跟高韶兰熟了,看见她就咧嘴一笑向她跑过来。
他走路不稳当,短腿迈得飞快,身子一晃一晃的。
高韶兰上前几步,弯腰把他抱了起来。
邹宛毓走过来,好奇问道:“这是殿下的孩子吗?”
“……”高韶兰有些无语地看了她一眼,“我成婚才几个月了?哪能有这么大的孩子。”
她解释了一下宝儿的身份,然后:“暂时先养在我这里。”
邹宛毓点点头,面上有些羞涩:“刚刚是我想差了。”
她脑子一时没转过来,才问出了那么傻的问题。
高韶兰笑睨她一眼,把宝儿放下,摸了摸他的头,让宫人过来把宝儿抱走,然后便带着邹宛毓登上了备好的马车。
邹宛毓在车里坐好,轻声问她:“那殿下是不是也在准备要孩子了?”
高韶兰闻言一怔,两手下意识摸上自己的腹,然后摇了摇头。
“没有,我不想要孩子。”
她完却有些发怔,不由想起了前天晚上在钟庆宫时,萧执抱着她,神情痛苦的模样。
他是那么孤单啊……如果以后她也走了,是不是给他留下个孩子陪陪他,会好一点?
高韶兰突然发现自己要走的心没那么坚定了。
一旁的邹宛毓还在盯着她看,眸中掠过一丝诧异之色。
她没想到高韶兰居然不想要孩子。
按理,皇家子嗣繁衍是顶顶重要的事,高韶兰作为皇后,居然没想要孩子?
邹宛毓想起当初离开高韶兰身边的原因,眼皮微垂,若有所思。
“如果殿下不想要孩子,房事之后,便要注意避孕。”邹宛毓道。
她从习医,即使是个未出阁的黄花大闺女,起这些事,也是自然无比。
高韶兰点点头:“我问过季女医了,她凉药伤身,我就没吃。”
所以她用的是萧执那种不知道有没有用的法子……
想起这个,她脸上便带了一抹淡淡的红。
邹宛毓只作未见,她道:“除了凉药,也有一些其他的方法。只是作用不一定大。”
高韶兰诧异地看向她,然后便听邹宛毓介绍了一堆奇奇怪怪的法子。
比如月事来临前后不容易怀孕,可以选择在这个时间段行房事。又比如可以用鱼鳔,让男子戴上,就是腥味儿有点重。还可以让男子在最后时刻把那东西弄出来……如此种种,直听得高韶兰面红耳赤。
两人着话,不知不觉便到了宝安山寺。
高韶兰这次是微服前来,沙弥过来引着她们去佛堂,分别递给两人三炷香。
二人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拜了三拜。
高韶兰除了为邹老祈福,还分别为远在东仓淮的高鸿和王叔许了个愿,希望他们身体康健,平安喜乐。
最后,高韶兰又在心里默念,希望这次太上皇的事不要给萧执带来太大困扰,希望边境太平,北狄人早日安分。
她拜完的时候,发现邹宛毓不见了。
沙弥告诉她,那个女施主去侧殿寻慧泽法师摇签去了。
听慧泽法师解签最灵。
高韶兰便寻着过去。
正好看见邹宛毓摇签完毕,掉到地上一支红签,捡起来一看,上面正写着一个“凶”字。
高韶兰愣了愣。
邹宛毓脸色煞白,捡起那支红签,也没听慧泽法师解签,便站起身推着高韶兰往外走。
“走吧,我不算了。”
高韶兰回头看了看,只见慧泽法师面色平静,根本没有阻拦的意思。
二人走出房门,高韶兰不由问她:“你算了什么?”
邹宛毓抿着唇:“我算前程。结果给我一个‘凶’,这签也太不准了。”
她握了握拳头:“我不过是想成为像季女医那样厉害的人而已,为什么告诉我困难重重?我就不信了,我好好跟着太医院的前辈们学,还能做不到!”
高韶兰不由莞尔:“这签有时候也不准的,你别被击了就行。”
邹宛毓重重地点了点头。
高韶兰觉得真好,太医院的女医们好像都是这样朝气蓬勃,邹宛毓是这样,她前几天去拿书时遇到的女医薛静也是这样,还有季女医,她虽然须发花白,年近五十,但也精神抖擞。
尹尚宫和丁尚宫也都在宫中任职多年,颇有威严。她发现她在大周真的能碰见很多了不起的女子,之前萧执还告诉过她,大周曾经出过一位女将军,还是皇朝的长公主。
这样看来,大周真的比东仓淮包容的多啊。
怪不得邹宛毓愿意千里迢迢来到上都,在太医院任职。或许这里真的是可以施展抱负的地方。
高韶兰走出寺院,望着天边的夕阳,大片大片的晚霞笼罩着远处的青山,她站着看了会儿,有些发怔。
车驾回到宫中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凝叶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向高韶兰禀报:“下午公子突发急症,呕吐不止,这会儿还发起了高烧,刚刚太医来看过,是中毒了!”
高韶兰一惊,吩咐车夫快些,车驾刚到永安宫,高韶兰就步下马车,提起裙摆,急匆匆向宝儿住的侧殿走去。
邹宛毓没来得及半路下车,此时便只好跟着高韶兰,一路跟着她进了侧殿。
只见中午还笑眯眯活泼乱动的宝儿正虚弱地躺在榻上,脸色苍白,瞧着病恹恹的,闭着眼昏睡。
高韶兰有些揪心,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负责看护宝儿的奶嬷嬷跪在地上哭道:“老奴冤枉啊!奴婢看护公子,从来都是只给公子吃奶,不敢让他吃别的,这,这怎么就会中毒呢?”
一旁的太医道:“呕吐腹泻,高烧不止,这不是中毒是什么?一定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
高韶兰便:“孙文,你去查一下宝儿都碰过什么。”
兴许不是奶嬷嬷喂的,宝儿到处乱跑,不心抓了什么往嘴里塞都是有可能的。
孙文应诺。
搜查结果很快出来了,有内官在奶嬷嬷的房中搜出了一包杏仁粉。
奶嬷嬷脸色一白,跪在地上的身子晃了晃,几欲摔倒。
太医接过那包杏仁粉,拿指尖捻了捻,摇头叹道:“杏仁粉有毒,大人吃多了尚且不好,公子年岁还,脾胃虚弱,怎么能碰这种东西?”
奶嬷嬷道:“我的房里不会有这种东西的!这一定是有人害我!”
她膝行几步到高韶兰面前,俯身哭道:“求皇后殿下明鉴!奴婢负责照看公子,一应吃食都是有规矩的,从来不敢私自吃什么东西,又怎么会有杏仁粉?”
高韶兰垂目看她,脑子有些乱。
她也觉得奶嬷嬷没有害宝儿的理由。那会是谁呢?这种戏码,分明是后宫女人们争宠时会用的……高韶兰时候在父王的后宫里见过,但是她没想到萧执的后宫这么清静,还能让她碰上这种事。
高韶兰吩咐道:“再查查吧。”
孙文应是。
眼下当务之急还是医治好宝儿,高韶兰走到榻边坐下,轻轻地摸了摸宝儿的脸蛋,问太医:“宝儿还有多久能醒?严重吗?”
太医道:“幸好吃的不多,也已经吐出来了,好好养两天便能好。”
高韶兰心头略松,点了点头。
这时候,邹宛毓却突然从殿中一角揪出来一个宫女,喊道:“殿下!就是她害的公子!”
高韶兰一惊,抬头望去。
只见邹宛毓拖着那个宫女,把她拖到殿中央,抓住她的手腕,指着她的袖子:“这上面沾的就是杏仁粉!”
宫女挣扎着,神色仓惶。
高韶兰眼神示意太医。
太医连忙上前,辨认片刻,道:“正是。”
那看来就是这个宫女了。
居然对一个稚子下手,高韶兰量着那名宫女,面色有些冷淡。
宫女被她目光看着,当即就跪地哭道:“奴婢冤枉啊!奴婢绝对没有做这种事,求皇后殿下明察!”
高韶兰有些疲惫,她看向孙文:“把她送去慎刑司,让那边的人审她吧。”
孙文应了一声,撸起袖子,正要上前来抓那宫女,宫女却突然抬头,面色有些狰狞,凶狠道:“殿下是要过河拆桥吗?”
高韶兰一愣,殿中沉默了一瞬。
宫女道:“分明是殿下让奴婢做的,您公子是罪臣之子,本就不该活在这个世上,还许诺如果事败一定会保我,不会让我死的……您怎么话不算话呢?!”
宫女声泪俱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控诉高韶兰。
这一切太过突然,以至于高韶兰恍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宫女已经把要的话都完了。
孙文最先回过神,厉声喝道:“大胆!休要胡言乱语!”
他伸手去抓宫女,宫女却瞄准了一个方向,一头撞了过去。
血溅当场。
……
萧执得到消息的时候,正在钟庆宫看着僧人们做法事,他听陆雅简单叙述了一下经过,就带着人赶去永安宫了。
高韶兰正坐在正殿的椅子上,神情冷淡,双目飘忽,落不到实处。
萧执走到她的面前,微微俯身,轻轻地握住她的手,温声道:“没事了,我已经让人去查了,很快就会真相大白。”
高韶兰摇摇头:“已经没用了。不出今晚,那个宫女的话就会传遍后宫。”
大家都会以为是她要害宝儿,而且还要过河拆桥,被利用的宫女不甘心,一头撞死在了永安宫的侧殿。
那个时候,在侧殿的人太多了,永安宫的许多宫人,太医,奶嬷嬷,女医……她不可能管住所有人的嘴。而且背后之人既然是针对她,那么不论殿中的人会不会把事情传出去,幕后之人都会去散播谣言。
萧执神色一冷:“他们不敢。”
高韶兰轻笑一声:“当初你的那个叫田述的大臣劝谏未果,撞死在大殿的柱子上,不也传出去了吗?”
萧执弑杀之名在外,谁也不敢当着他的面传这些话,但私底下人的嘴,总是禁不住的。
不管事情真相如何,死者为大,舆论总是会倾向于死了的那个。
今晚这事儿,就算把真相完完整整查明白了公布出去了,大家恐怕也会以为真相是假的,只是为了掩护高高在上的皇后。
高韶兰神色不太好看。
萧执也冷着脸,他握着她的手:“早知道会给你招来这种事,当初什么也不让你养着他。”
高韶兰轻叹一声。
默了一会儿,她道:“话回来,为什么要对付我?目标到底是宝儿还是我?”
宝儿不是萧执的孩子,更不可能是皇位继承人,于她自身而言,她是没有害宝儿的动机的。
寻常后妃的“嫉妒”之心,在她和宝儿之间不适用。
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了。
萧执缓缓道:“还是在针对我。”
帝后夫妻一体,高韶兰的意思就是他的意思。
他撩袍落座,目光中透着森寒之意,“如今父皇病重,朝中已经有文人上书指责我了,如果宝儿再出事,还是你做的,朝臣就会也算到我的头上,他们是想让朝堂再乱上一乱,好浑水摸鱼。”
他蓦然握住杯盏,冷斥一声:“该死。”
高韶兰看着他。
萧执:“当初就不该留这孩子一命。”
怪他一时心软。
如果当初他就斩草除根,宝儿只会是一场政变中被正常波及到的婴孩,朝臣们虽然一定会不赞同,也不敢什么,最多就是在萧执的种种劣迹中再添上一笔。
可到如今都过了快一年的功夫了,当初被留下一命的孩子再出事,还是他下手的,朝臣们只会再一次回忆起当初他夺位时的狠辣手段,和那场血腥政变。
骂他不要紧,这次还会牵扯到高韶兰。
萧执抿了一口凉茶。
暗卫的调查结果很快出来了,从那宫女交好的人开始查起,顺藤摸瓜,最后指向的结果仍然是钟庆宫。
想不到太上皇一只脚踏进棺材板了,还要这么算计萧执。
“我知道要怎么处置这孩子了。”萧执道,“既然那些人总喜欢拿这孩子做文章,那就直接让他消失吧。”
高韶兰蓦然一惊,皱起眉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