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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镜里,那还是个艳丽的女人,却艳丽得十分不真实,一种即将凋谢的气味散发了出来。

    王夫人知道,自己最好的年华终是过去了。当年,长发及地、肤白如雪的她刚刚由馆陶长公主荐入东宫时,竟令身为太子的刘启眼睛一亮,当即将一向宠爱的栗姬抛之脑后,专宠了她数年。而这些都已经是往事了。

    "娘!"随着这清亮的呼唤声,十二岁的阳信公主带着一群佩刀侍卫,满头是汗地闯了进来。

    "你上哪儿去了?"王夫人嗔怪地看她一眼,从镜边取过一条洁白的面巾,轻轻为女儿拭汗,虽然是深秋,风里透着砭骨的凉意,但阳信公主的脸上竟然挂满了汗珠,"我发人找你吃饭,长乐宫和未央宫两处,都看不见你的人影。"

    阳信公主用有些诡异的眼神看着母亲,她的脸上浮出了一丝洋洋得意的神色,忽然之间,她将收在背后的手提起来,笑道:"娘,你看,这是什么?"

    王夫人一瞥之下,脸色不禁剧变,她吓得大叫一声,面巾也失手掉落--阳信公主的手里,竟然拎着一头淡褐色的胖乎乎的棕熊崽子。

    这只熊崽大约有两尺来高,深黑色带金紫的眼睛,似睁非睁。它柔软的鼻头上粘有一些吃剩的肉末,正吐出粉红色的舌头在舔玩自己的手掌。

    熊崽脖子上的一块皮被阳信公主紧攥着,熊崽虽然幼可爱,但偶然张开嘴,白牙森森,显得十分骇人。在到处都是丝幔、铜镜和香炉的深宫,陡然见到这种野兽,怎么能令人不觉恐怖?

    王夫人往后倒退两步,控制不住地尖叫道:"你这浑丫头,又弄这些东西来吓唬娘!快把它放回围苑去,听娘的话!"

    阳信公主的头摇得像只拨浪鼓,她欣喜地搂住狗熊,不停抚弄,哼道:"才不!这只熊崽,我花了好大的工夫才弄到手,娘,你不知道,我骑马回来的时候,它的娘跟在我的马后头拼命追呢,吼叫声震天撼地。亏得我马快,不然命都保不住。跟我出去猎的六个侍卫,除了公孙敖和李孟,其他四个身上都带了熊爪的抓伤,李三儿的肩膀给撕烂了,叫人抬了回来。"

    "真是胡闹!"王夫人真的动了气,扬手作势欲女儿,恨声道,"你在后殿喂了十几条狼狗,让火龙马睡在侧殿,这些听都没听过的事,我全都纵容了你。前儿个,你弄了一条大蛇回来,不心逃到花园里,把正在赏花的程姬吓得昏倒在地,到现在还没回过神来。你五哥江都王正恨得牙痒痒的,带着群王宫侍卫到处找你,要毒你一顿,给他娘出气呢,亏得有你父皇回护,这件事才算罢休。你没有半丝悔改的意思,现在倒好,又抱了只熊崽子回来,你当娘的猗兰殿是马棚吗?到处野兽出入,臭不可闻。"

    她着,转脸对跟在阳信公主后面的一群侍卫,怒气冲冲地道:"你们都是干什么的?阳信胡闹,你们也肯陪她胡闹?将我的再三叮嘱都置之脑后。下回再如此,我便告诉掖庭令,让他重重责你们,罚去俸禄和名位。"

    常年跟着阳信公主的十二名侍卫,大多人到中年,本来性格稳重,无奈被这刁蛮任性的公主逼迫,天天恶作剧,大违本性,早已叫苦连天。

    此刻,他们听到王夫人责骂阳信公主,心下大快,却都假装出愁眉苦脸的模样,向阳信公主哀哀恳求道:"大公主,你都听见了,夫人要捉了我们下掖庭大狱呢。你就饶了咱们哥儿几个,别天天弄那些新鲜花样,也和二公主、三公主似的,学学读书写字、女红针黹,成不成?你老人家能赏奴才们一口安稳饭吃,让奴才们一家老过上平安日子,奴才们也就感激不尽了,算是你老人家疼我们了。"

    阳信公主置之不理,她抱着熊崽不断梳弄,斜倚住猗兰殿中的朱红柱基,不屑一顾地撇了撇嘴,道:"不就是那些诗歌和孔夫子的经书吗?随便你们拣一本来,我都能倒背如流。亏南宫和隆虑她们好意思,天天翻来覆去就背那几本木简。起女红,娘,我怎么觉得,那一根绣花针,一拈起来,比青铜长矛还要沉手?娘,你一定是生错了,将我生成一个能够弄刀使枪的男孩儿,那才好呢。"

    这孩子真是大言不惭,王夫人一生也未见过像她这样刁蛮任性的女孩,哪里想得到自己会生了这么个宝贝!

    此刻,王夫人被女儿得哭笑不得,只得拂了拂袖子道:"罢了,这会子我有事,不和你理论。也怪娘,自进宫就盼着生儿子,等你生下来以后,一直当成男孩儿养,养成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将来嫁给谁去?"

    阳信公主见母亲不与她计较,不由得大喜,抬手用袖子擦了擦脸,嬉皮笑脸地凑过去道:"娘,你有什么事情?对孩儿,只怕我出的主意,比谁都要高明。"

    王夫人啐了她一口,又坐回那面螭花铜镜前,怔怔地对着一幅半旧的白丝帛,一边提笔乱画,一边头也不回地道:"你去吧,弟弟在找你呢。"

    "唔。"阳信公主捉了这头熊,原本就算抱给同胞弟弟、同样喜欢恶作剧的胶东王刘彻去看。

    阳信公主知道,好动爱斗的刘彻只要见了这头熊崽,只怕比自己还要兴奋些,她一边答应着,一边想着刘彻的大喜劲头,心下欢快,转身便要往后殿走。

    正在这时,阳信公主无意中扭过脸来,忽然从镜内瞥见,王夫人面前的白丝帛上,竟然密密地写满了一个"栗"字。

    她心念电闪,转身吩咐侍卫们道:"李孟,你把这熊崽子抱给胶东王玩,我待会儿就去。别的人都回去吃饭睡觉,今天晚上要捉蛐蛐儿,昨天那头“铁须王“不是输给鲁王了吗?我听得黄门,城东坟岗子里有好虫,咱们去捉一只天下无敌的。记得,酉时出门,别灌饱了黄汤,喝得不知东西南北!"

    她絮絮叨叨地吩咐完了今天的要政事宜,这才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命侍卫们离开。

    那些中年侍卫们如逢大赦,轰的便散了。

    猗兰殿里顿时一片安静。

    青铜兽头上喷着细细的桂木香,琉璃屏风后隐隐遮着商鼎和镀金的周代美人立像,妆台上,一座鎏金自动的沙漏下,一群白玉脂刻就的人儿,正在不停地翻着跟头,走着钢索,嘴里吞吐着雪亮的长剑。

    这一年,由于府库充盈的缘故,刘启不再像从前那样过度俭朴了,有时候会赏赐一些名贵饰品和四夷贡品给大臣和嫔妃,而王夫人得到的赏赐仅次于栗姬。

    谁都知道,这些东西其实并不是赏给王夫人的,而是刘启送给阳信公主和胶东王刘彻的礼物。

    "娘,我知道你在烦什么。"阳信公主见殿内无人,笑嘻嘻地攀着王夫人的肩膀,眨着眼睛道。

    "你只是个女孩儿,能知道什么!"王夫人长叹着,将笔在白丝帛上乱抹,涂去那些大不一的"栗"字。

    阳信公主直起腰来,有些意味深长地道:"娘放心,她争不过你的。"

    "谁争不过我?"王夫人装聋作哑。

    阳信公主没有话,低着头,纤细的手指在丝帛上用力点点那个"栗"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