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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章心地吹干墨迹,将帛书封好,置于怀中,他跪在地下,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响头,含泪谢道:"奴才实在不知道怎样感谢才好,若是连长公主的信也不动卫将军,奴才也不想活着了。"

    平阳公主被他的挚情动了,点头叹道:"可见人难以貌相,你这样一个人,平时嘻嘻哈哈,为人心谨慎,圆稳世故,机心深沉,看起来是个毫无感情的人,却会这般手足情深!你尽管放心,你先去,若是这封信也动不了他,孤亲自带人去卫府抢出你弟弟!"

    李章更是感激涕零,他再也不出话来,叩了一个头站起,拭泪走出了公主府的花园。

    满园的花香浓郁而暖燥,平阳公主又站到靶场边,举起了雕花长弓。

    直到下午,门前才有人来报:"李内侍求见。"

    "叫他进来。"

    半坠的红日下,匆匆走进来两个人。

    前面的,是长乐宫的黄门令李章,后面的那个黑脸汉子,身材较李章高大许多,头发披散,衣甲也歪斜着,脸上还留着一些惊恐和狼狈。

    "这是奴才的兄弟李宗,现在骁骑将军李广的帐下做名偏将。"李章介绍道。

    李氏兄弟同时并肩在花圃前跪了下来。

    平阳公主连忙掷下了长弓:"李将军请起,将军三战雁门之功,孤已经听了,是个好男儿!请起来话。"

    侍女们端上了清茶,放好了座椅。

    李宗仍然跪在地下,黧黑的脸上落下了眼泪:"末将多谢长公主救命之恩,此恩此德,李宗永铭心间。"

    平阳公主含笑将他们兄弟轻轻搀起:"你不用谢孤,应该多谢你的大哥,也要多谢车骑将军。"

    "是,"那相貌清癯的汉子拭泪点头,"大哥待我,名为手足,情逾父子。卫车骑到底有过人之量,他细细看了几遍信后,大笑数声,就命人解了末将的绑缚,亲自驰送到李骁骑的帐下,当众道,李宗敢为主将复仇,是条汉子,赏黄金五十斤,不但宽恕了末将当众侮辱上将的罪责,还给了末将这样大的体面,让末将羞惭无地。"

    平阳公主没有答话,举起手中的茶杯,示意他们饮茶。

    此刻,她一方面为卫青从善如流、知过即改而高兴,一方面,也为自己的信在卫青那里有如斯效力而喜悦得意。

    还有一种淡淡的,缠绵而忧郁的情思在心头涌动着,卫青,他那样认真地读了她的信,却为什么没有回信呢?

    已经有半年时间了,他们再没有见过一面。

    "当我在南山下战胜匈奴右贤王的时候,我心里面一直以为,我是为了你而战的,是我赢得了你……可是,我只是一个骑奴,必须将赢来的爱情拱手让给自己的主人平阳侯。这令我耻辱,也令我奋发。"卫青长叹道,"离南山比武那一天,已经隔了十七年岁月的烟尘,好在,我终于没有错过你,我们还有一个平淡、恬静而温暖的未来。"

    "这桩婚事,将是天下所有人的谈资。"

    "对此我毫无畏惧,那么你呢?"

    "从十一岁开始,平阳公主就不再理会别人的议论。"

    一 吉儿之恨

    元朔三年(公元前126年)。

    一年一度的春宴又开始了。

    新近由武帝命人花了重金整修过的上林苑,以其壮观的气派、盛大的场面和美轮美奂的风格,令所有前来赴宴的王公贵族们咋舌不已。

    观景台一共六层,所有嫡系的皇族,坐在最高层,一面饮酒聚宴,一面俯瞰长安春色。

    与往年不同,今年的春宴主持人,不再是那个意气消沉的陈阿娇,而换成了高挑秀美的卫皇后。

    她春风满面,容光焕发,相貌依然如十几年前,有一种纤瘦宁静的美。但身上那种和卫青气质相通的孤傲感,却已经荡然无存。十几年深宫生涯,将这个从前神情忧郁的女奴,变成了一个圆稳的、城府极深的、为人热络的中年贵妇。

    她的两个姐姐卫君孺和卫少儿,这两位新近闻名长安的朝廷命妇,受到皇后的邀请,也来到了观景台的六楼。

    南边的一个角落里,平阳公主倚坐在曲廊边,遥遥看着卫氏姐妹盈盈笑,感慨良深。

    从前的武帝皇后陈阿娇,已经在几年前因为巫盅之事被废,如今幽囚在长门宫中,过着以泪洗面的孤独生活。

    比起家系贵重的陈阿娇,卫氏三姐妹,十几年前不过是平阳公主府里签着卖身契的女奴。那时节,卫君孺侍候平阳公主梳洗,卫少儿管理公主府的各类首饰,而卫子夫是个为客人佐酒的歌女。

    现在呢?

    出身侯门的陈阿娇,因为性格娇纵而幼稚,在宫中任由女巫楚服设坛祝诅,被入冷宫。受她这桩奇案牵连而死的人,至少有三四百名。

    卫子夫却成了太子的母亲,大汉的皇后。

    人的命运,真是难以预料。

    "长公主。"一群贵族女眷着招呼,从她面前经过。

    平阳公主有些落寞地站起身来,持着酒杯,俯瞰下面练武场,那些年青的侯爷和上将们正在比赛骑射,卫青也在其中。她一眼就看见了他的蓝袍,但她却有些慌张地移开了眼睛,似乎这片刻的凝视,也会暴露出她内心的秘密。

    她独自踱步来到观景台的一角,赏看着城墙上的游春人群,越发觉出了自己内心的孤寂。

    "长公主。"一个平静的女声在呼唤她。

    "唔。"平阳公主不经意地回过头来。

    出乎她的意料,身后的人,竟然是卫青的妻子赵吉儿,她穿着一袭浅粉色的轻纱,越发衬出了面容的憔悴,又黑又大的双眸空洞无神,正缓缓向栏边走来。

    "有什么事吗?"平阳公主的声音意兴阑珊。

    虽然是卫青和赵吉儿的媒人,但她从来不愿和赵吉儿交谈一句话。而每次相遇时,赵吉儿也总是将下巴高傲地扬起,眼睛里射出冷厉的光芒,她是否真的知道什么?年轻的她,也发现了一种存在于卫青和平阳公主心底的沉积多年的秘密吗?

    赵吉儿掩住了身后的屏风,沉默着,一双飞扬而美丽的眼睛,久久地量着平阳公主。

    忽然间,赵吉儿别转了脸:"你老了,长公主。"

    "是的。"平阳公主沉静地将脸转向栏外,"孤已经三十六岁,儿子们都快要成年了,孤怎能不老?"

    "可是,你仍然和年轻时一样美貌非凡。"虽然是夸奖她,但赵吉儿的声音里,似乎并没有含着什么赞颂之情,相反,她的齿缝里吐露出嫉恨的气息。

    "多谢卫夫人的称赞。"

    "女人只有在某种情形下,仍然能保持年轻时的美貌。"赵吉儿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吐露道,"那就是,她在爱。"

    平阳公主没有回答,她的脸颊边,年轻时有棱有角的线条,已经变得柔和,看起来更显出独特而秀逸的气质,一如卫青所,她有一种沧桑的美,在少女娇嫩的脸颊上,永远找不到那种深沉的魅力。

    "我……恨你。"赵吉儿的声音有些凄凉。

    "为什么?"

    "你还记得四年前,同样是春宴的时候,同样在这观景台……我一个来自偏远属国的庶出的王女,一个足不出闺门的见识短浅的少女,一个怀着可笑的爱情梦想的丑陋女孩,竟然有幸和大汉最尊贵的长公主对话吗?"赵吉儿的声音里似乎渗入了泪水,她有那样深那样重的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