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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青沉思不语,良久,他忽然闭上了眼睛,叹息道:"我累了,虽然只有三十五岁,但我经历过的战争和政治风云太多,已经令我的心沧桑而疲惫。平阳,你也过,看了无数宫廷风雨,你不想再重回未央宫。"
纸窗上映出红色的,天已经亮了,错过了上朝时间。
"拿我的手板,叫黄门去宫里请假。"平阳公主开房门,吩咐如意。"卫将军身体不适,不能上朝。"
如意答应着去了。
平阳公主心事重重地坐回了妆台前,自言自语一般地:"不如,我们一起去你的封地,骑着马在你的万户食邑的广阔大地上漫游终老……这真的令我向往。"
卫青终于披衣起床,站在她的身后,扶着她的肩膀叹道:"我何尝不想如此,但每次皇后派人将我叫到长乐宫,都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哀求我,现在只有我是她唯一的靠山了,我一旦辞去官位,她的下场将会比陈阿娇还凄凉。"
"这是真的,皇上周围的人,整天都在卫子夫和太子据的坏话。"
"去年,我与司马迁过从,在他府上读到了他新著的《史记》,看了其中韩信的列传后,我登时醒悟,一个没有战场的将军,不如一个田舍郎。"卫青的手无力地攀住窗棂,"从前,李广的儿子、校尉李敢是我帐下的裨将,如果有不敬,我就可以将他绑在辕门前斩首示众。但解甲归田之后,他竟然敢借拜谒之名,闯入长平侯府,身藏短刀,乘我不备刺杀我……而且,大汉的王法,为父报仇的人,可以不追究罪责。连天子也拿他毫无办法,究竟我和他父亲的这些怨隙,起自公事,不是私情,作为三军统帅的我,却被部下这样蔑视。"
平阳公主想起那个惊恐的日子,身材矮却强悍过人的李敢,忽然在画堂推翻了茶盘,拔出袖中的短刀,脸上挂着穷凶极恶的表情,一连向卫青扎了七刀。最后一刀,正穿肋骨,被夹在骨缝之间,卫青这才能回过手来,将李敢击倒在地。
鲜血染红了画堂的浅灰色羊毛毡,是那样触目惊心。
"霍去病为你在上林苑杀了他,皇上却愿意为去病掩饰。"平阳公主抚慰般地道。
"那是因为皇上钟爱霍去病。"卫青苦笑着,"我卧床一个月,皇上没有片言只字到我的床前,伤好后第一天上朝,皇上连一句问候的话都没有。"
平阳公主垂下了头,离开皇宫已经多年,从前那个对她深深依恋的胶东王刘彻,已经长成了满面虬髯、威武而傲慢的君王,每个人和他话都战战兢兢、不敢仰视,平阳公主也觉得和他越来越遥远。
"那一天,我独自想了很多,谋士蒯彻劝齐王韩信:勇略震主者身危,功盖天下者不赏。这句千古相传的话,是个真理。于是从那一天开始,我决定收敛自己的锋芒,克服自己脸上的冷漠神色,再不得罪一个人,不在朝中臧否一个人。"
"这样韬光养晦的结果,是所有人都你的从政能力平平,令你失去了大汉丞相之位。"平阳公主摇头道,"权位,这满朝公卿梦寐以求的汉相之位,你竟然轻轻地撒手放开……"
卫青将头埋在她的肩窝中,淡淡地道:"那么,你有没有想过,武帝手中用过的几个丞相,他们的下场如何?"
平阳公主还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联想之下,她不禁浑身哆嗦。
武帝手里提拔升用过的几个大汉丞相,一个个都没有好下场,李蔡获罪自杀,青翟获罪自杀,赵周下狱而死……其他被腰斩、弃市的京兆尹、御史大夫数不胜数。
"他们无一不是权高位重,深受天下人景仰,"卫青的声音有些忧伤,"位列诸侯,荣宠无二。可结果斩首的斩首,下狱的下狱……咱们的皇上,是开汉以来最心狠手辣的皇上,一旦失去他的恩宠,后果不堪设想。"
平阳公主点了点头,她不禁想起了母舅、武安侯田蚡,田蚡在王家的外戚中,本来最受武帝宠爱,但武安侯身故以后,武帝听到别人传他与淮南王刘安交好,还想帮助刘安成为皇嗣,当时武帝无子,刘安本是顺理成章的第一继承人,只为了这件并不悖情悖理的事,武帝便发怒道:"使武安侯仍在,族矣!"
连自己的至亲都能族灭,平阳公主想不出来武帝还有什么事情干不出来。
在他年龄幼的时候,她绝对想不到,自己用尽心机、使尽手段扶上大汉天子之位的弟弟,会是这样一种性格,会用这样血腥的铁腕治理天下。
"其实,汉家最忌惮的,不是内宦,不是宗族,而是外戚,本朝的吕、薄、王、窦、卫五门外戚,吕氏不用了,全被灭门,现在几乎子弟无存。"卫青的声音仍然浑厚而忧伤,"薄氏本来就贫寒微弱,薄太后死后,孝景皇帝立刻废了无子的薄皇后,薄家的父子兄弟也被削侯,后代沦为贫民。窦氏呢,窦太后死后,窦婴他们立刻式微;王氏是你的舅氏,当朝权贵,也已零落殆尽;我们卫家,难道会有超乎他们之上的幸运吗?"
卫青苦笑着:"去年北战平息归来后,我常常在殿上被皇上庭训,全然不留半点情面,入后宫奏事,有几次皇上坐在便桶上,边出恭边听我奏事,全无半点敬重之意。但对别的大臣,他反倒尊敬些,东海太守汲黯每次入见,皇上必正冠相见。所以上月汲黯见了我,话全无半点敬意,还当面训斥了我两句。门客问我,汲黯以下犯上,大将军为什么不和他计较,我能什么?我只好,此人铁骨铮铮,是个忠臣,直言无罪。这不过是场面话罢了,人家倒我大度。其实我哪有力气与他计较?像这样的沽名之辈,本来就想枉攀权贵,好立自己的威风,明知道皇上绝不会回护我,我怎么能斥责他?一来坏了名声,二来反予人口实,叫人家我不敬贤。"
平阳公主笑得有些凄凉:"谁能想到,卫氏盛名之下,竟然有这样多的苦衷?你从前令匈奴王畏惧的胆量和勇气,现在却被长安城的暗雨侵蚀得苔迹斑斑……"
"只有霍去病,还能成为卫氏的中坚。你知道,前天皇上召我入宫,了些什么话?"卫青推开了纸窗,让外面秋天的阳光照射进来,室内顿时觉得明朗许多,妆台上的铜镜映出他们二人同样显得疲惫而苍老的容颜。
"无非是北军今冬的粮草和御寒衣物。"
"不是。"卫青贪婪地吸着窗外清新的空气,"他召我进去,是要我传话给皇后。"
"哦?"平阳公主有些惊讶,武帝有什么话不好直接对卫子夫,竟然要卫青转告?
"近年来,李延年的妹妹在宫中专宠,她又生了昌邑王,深得皇上欢心。李家的亲戚朋党,如李延年、李广利等人,都被加以重位,他们在外面散布,皇上对东宫有废立之想。"卫青从窗外折了一枝墨菊回来,为平阳公主插在平滑的低髻上,"皇后不自安,前日写信给我,我将信送呈皇上看了,他怔忡半日,才召我入宫。"
"这些事,你应该事前对我。"平阳公主有些嗔怪地道。
"对你,你又要添了心思,增了烦恼。"卫青一边叹息着,一边为她髻上那朵菊花找准一个最别致的插放角度,"宫中的事情,你本来不算过问,为了我的缘故,又要操心,这是何必?何况你早告诉过我一个真理,废立之念,只存在君王的心中,其他人永远无法妄测君意。李家怀了这种念头,只能令皇上反感。即如当年,其实最想废去太子荣的,是先帝,而不是你,不是皇太后,甚至也不是馆陶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