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合(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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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家园林在整个南州,面积仅次于行宫,除却主人家住宿所用,命人修整了一大片园子。宴席设在主家院里,曲折回廊,环抱假山,山上引流而下,竟成流觞曲水之景。前后影壁分隔,一面是万家人居住的东厢房,另一面则是曲径通幽的园林了。

    是夜,不仅南州的官员都到了,京城下来的文武,也纷纷备下厚礼登门。如今秦禹宁是百官之首,他能到,已给足万家的脸面。正因为太傅都肯赏光,旁的官员更是没有不来的。

    “真是没叫人失望。”林舒向宋虔之举杯。

    宋虔之喝了杯酒,席间所用的酒是南州本地酒,入口清凉香醇,似乎不是烈性酒。过来敬酒的人极多,宋虔之是一杯接一杯,记不清自己喝了多少。他是不容易喝醉,就是喝多点犯困。

    没多一会,宋虔之便揣着手垂头坐在位子上盹。

    林舒跟姚亮云笑话他,用筷子拨出宋虔之爱吃的菜,两人一左一右对坐着闲谈,见有人来,便揶揄侯爷已醉倒了。

    不片刻,万里云满头大汗地过来,身后跟着报信的厮,侧旁一名衣饰华贵的妇人,面容与万里云有七八分相似。

    “侯爷这是,喝多了?”万里云朝林舒问。

    林舒一摆手,笑道:“无事,他盹一会,也避一避来敬酒的大人们。”

    万里云了然地露出个无奈的笑,低声道:“想是侯爷日间公务繁忙,累着了。这样,我让人扶侯爷去厢房稍歇,弄一碗醒酒汤喝。若醒来,侯爷要过来与大人们续杯也由他,要是没醒,就在我这里休息一晚,明日再派人送侯爷回太傅府。”

    今晚过来,本想拜托宋虔之往朝堂上放几个本家中举后一直没有好位子的兄弟,姚亮云则是奉父命,来听恩科的消息。然而林舒没想到这里是男宾们都坐在一处,不设屏风分隔成三五熟人一起,人多口杂,总之也不成事。看宋虔之眼圈乌青,知道他这几日也没休息好,便点了头。

    “我们待会转告秦大人。”

    “有劳。”万里云道谢完,两名家丁上来,一左一右搀宋虔之起来。

    宋虔之本来就没喝醉,有人来扶他立刻就知道,只是作出脚步踉跄的样子,跟着家丁们到厢房去躺躺。

    刚开始犯迷糊,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宋虔之立刻便清醒了过来。他没有睁开眼,耳朵里听见两个女人话的声音。

    “娘……这……这不行。”年轻女子。

    “快去,又不真的让你做什么,你躺在他身边就成,后面的事情,交给娘来办。”

    宋虔之:“……”

    突然,榻上躺着本该睡得正熟的人坐了起来。

    厢房门开着,门缝里两条人影,俱是一惊,愣在当场。

    宋虔之立刻道:“夫人亲自给本侯爷送醒酒汤来了?真是多谢。”

    “啊,对,汤。”万家的妇人连忙道,“浅儿,快出来,你这孩子,怎么这么马虎?你手里的是醒酒汤吗?我看看。”妇人一把扯过女儿,两个人影都闪到门外,门没关。

    宋虔之穿起鞋走到门边,妇人的女儿已经离开,他一手支着额,抱歉道:“今夜忘形,喝得有点多,方才躺了一会好多了,就不劳烦夫人和姑娘。太傅还在前厅等我,我这就去了。”

    笑容僵硬在妇人艳丽的脸上,只有连声称是,也不敢阻拦宋虔之。等到人走得已经看不见了,妇人狠狠一跺脚,她女儿从廊庑下走出,红着脸叫了一声:“娘。”

    妇人举起手,巴掌落不下去,唾弃地骂了声:“没用东西,谁都不要你,大好的机会,你要是不扭捏这一会,你便是侯府夫人了。算了,生你就是生个赔钱货,还不回去,嫌不够丢人吗?”

    前厅,万里云在跟人吃酒,乍然见到宋虔之穿戴整齐地从后面出来,神色自若,压根不像有什么事的样子,心中一沉。

    “侯爷。”万里云嘴角提起笑,迎着宋虔之走上来。

    “万大人现在也是侯爷了。”宋虔之似笑非笑地。

    “那怎么一样?周氏一门对几代天子都有恩……”

    宋虔之及时止住万里云的话,朝他拱手道:“我不胜酒力,险些醉酒误事,这就告辞了。”

    万里云还要留客,宋虔之握住他的一只手,另一只手拍上万里云的肩背,从旁看去,是宾主尽欢。

    万里云听到宋虔之话,继而宋虔之松开他,笑道:“告辞。”他转身朝其他席位上往这里看的官员做了个拱手相让的手势,示意他们接着吃接着聊接着乐。

    前脚宋虔之登上马车,后脚林舒和姚亮云先后上车来,跟宋虔之挤进同一架车。

    宋虔之让马夫赶车,朝急着话的林舒做了个手势,又开车门探出半个身子,吩咐把车赶去酒楼。

    等进入酒楼,在雅间坐定,宋虔之还点了几个菜和一道水晶八宝饭,他快饿死了,而且想吃甜的。

    “你是专门带我俩来吃饭的?”三个人,四个菜,一碗八宝饭,一壶热酒。林舒神色复杂地看着宋虔之,却见饭端上来,宋虔之还真的埋头苦吃起来。扒下去半碗饭,宋虔之腮帮咀嚼的动静了,看着他俩,“你们不吃?”

    林舒嘴角抽搐:“席间吃了不少。”

    姚亮云意思意思地拿起筷子。

    “你怎么突然就告辞了,我看你刚才像睡着。”林舒憋不住了。

    “刚躺下,就没瞌睡了。”桌上有一道醋鱼,宋虔之吃了一筷子,不是很甜,倒是挺开胃,“你们两个跟出来干嘛?”

    “早就想走,没找到借口,你出来我们不正好走了。”林舒。

    “没事情发生吧?”姚亮云看着宋虔之问,他语气淡淡的,向来是稳重。

    “没事。”宋虔之停顿下来,神色显得犹豫。

    “你不想就别。”林舒少时和宋虔之玩得最好,一看他表情就懂了。

    宋虔之斟酌着开了口:“去之前你不是就猜中了吗?”

    林舒一愣,继而恍然大悟,猛然一巴掌拍在姚亮云的大腿上:“真给你亲了?”

    宋虔之含糊道:“算是吧。”

    “万家的姑娘长得如何?”林舒兴致勃勃地问。

    “没看清,我看情形不对,立马跑了。再我那点事情,你们都知道,肯定不能背着陆观乱来,任她长成为什么天仙,也不能祸害姑娘家。”宋虔之话声一顿,目光在面前两人脸上逡巡,“你们两个也都还没娶,不如……”

    “你可别祸祸我!”林舒叫了起来,飞快看了一眼姚亮云,姚亮云在吃菜,不置可否。

    “姚兄?”宋虔之眉一扬。

    “我在京城早有指腹为婚的一位妹妹,她年岁还太,母亲已将人接到家中,同我妹妹同吃同住。你就不用操心我了。”姚亮云沉默片刻,唏嘘道,“万家这样对未出阁的姑娘,也真令人匪夷所思。”

    “就是,这以后谁还敢同他们家相看?上赶着拿女儿做买卖。”林舒夹了块炸得金黄酥脆,蒜香浓郁的排骨,津津有味地啃起来。

    “总之要还有想同我议亲的,要劳驾二位兄长,替我挡驾。”宋虔之知道林舒在京城的一票子弟中,人缘好,交游广,只要从他这儿漏个风出去,起码几家大姓就都知道,不会来自讨没趣。

    至于万里云,宋虔之相信他是再也不敢来了。

    趁着吃饭,林舒和姚亮云把晚上没来得及在万家的事情同宋虔之了,宋虔之应承下来。

    “恩科之前,还是要用人的,过几日你们把他们也都叫出来,诗会的时候顺带就看了。”

    “要在诗会时论政?”姚亮云问。

    “随便清谈也能看出一二,只是若有些没被选上的……”宋虔之踟躇道。

    林舒忙道:“自然不怪你,你肯看看这些人已是给我俩的面子了。”

    “都是中举过的,想必不会差,只是什么人摆什么位子,还要看看他们的性子,到时候一并看了。”

    宋虔之这么一,林舒二人自然没有二话。

    末了,林舒顺嘴问了一下北线战事。

    “还算顺利。”宋虔之一点头,突然想起来一个事情,朝他二人,“你们家中可有兄弟已娶亲的?”

    “有。”两人都点头。

    “那你们帮我问着,过些日子我府上要办一场。”

    “办一场什么?你不是不娶……”林舒的话戛然而止,反应过来,登时哈哈大笑起来,“你问过他了吗?”

    “他都依我。”宋虔之答。就是还没跟陆观是什么事情,但他也想过了,陆观对自己是无有不依,大不了就是提前跟他一下,真要是不答应……

    不答应再吧。

    ·

    “你这件事,办得大错特错了!”万里云对长姐。

    “这也是你同意的,怎么?现在没办成,全成我的不是了?”妇人手指绕着一方紫色帕子,“照我,正正经经递个帖子,请安定侯过来,大大方方安排我女儿同他相看有何不可?是,宋虔之是个侯爷,弟弟你如今,也是侯爷,我女儿许给他也不算高攀。何况我们万家,阖府兴盛,人口众多。那个安定侯,全家都死绝了,就剩他一个,人在官场,总是要家族之间,互相帮衬的。没准他只是年纪轻没经过事,回头一想就明白了,还要自己派人上门求娶我的女儿呢。”

    “他不会来求娶。”万里云烦躁地,“这门亲事不要提了。”

    “弟弟你也是,那安定侯显然没醉,你连人醉没醉都不知道,害得我们母女俩险些丢了好大一个人。这事情我再出面是不方便了,浅儿也是你的外甥女,她这一生的荣华富贵,你做舅舅的可不能袖手旁观啊。”

    “叫你不要提了。”

    妇人脸色一沉:“我可是你姐,咱们父母早亡,要不是我把你拉扯大……”

    “他心里已经有人了,浅儿嫁过去也是守活寡。”万里云按捺着怒意。

    “只要没过门,他才多大年纪,谁还没有个年少慕艾的时候。浅儿生得,八分像我,但凡是个少年郎,哪有不动心的?”

    万里云嘴唇紧紧抿着,听着他姐如同念经一般喋喋不休,脸色越来越难看,猛然一巴掌拍在桌上,茶盏叮叮当当响。

    唬得妇人险些跳起来,接着声音却更高了,数落起万里云不尊长姐来。

    “万家现在是我当家做主,我不行就是不行。”

    “你……你今天不把话明白,别想出这个门,咱们都别睡了,就这么耗着,明日我是妇人家左右是在家里照料家务,与妇人们闲游赏花。”妇人好整以暇地靠进椅中,摆明跟万里云耗上了。

    万里云实在没办法,只有坐下来,朝前倾身,用只有他和他姐姐能听见的声音:“这个安定侯是个断袖。”

    “断……什么?”妇人惊得张大了嘴,勉强自己把嘴闭上,又,“他只要跟浅儿生下孩子来,安定侯的家业,迟早还不是我们万家的。起来都是侯,你这个侯,同他那个,可是有天渊之别的。要议亲自然门当户对,但若是摊开来,你我都清楚。”

    “你就不要想了。”万里云颓然摇头,“他那位可不是什么能养在外面的白脸。”

    “管他是不是,终究是上不得台面的,再生不出孩子,凭他是谁,百年之后,人虽没了,爵位、家底儿还在。我都给浅儿了,她不会心眼,这么好的娘子上哪儿找去。如果安定侯真的是好这口,倒好办了,咱们便把话挑明,只要他们两个和和睦睦做夫妻,生下儿子来继承爵位,旁的都随他。难不成,他们周家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东西,到他这里就要全断送了?”妇人嘲讽道。

    “他这位,是得皇上保驾的。”

    “啊?”妇人笑得花枝乱颤,以手帕沾了沾唇角,“难不成皇上还能为两个男的赐婚?”

    “你怎么知道不会?”万里云加重语气问他姐。

    “这……这不是枉顾纲常伦理……”

    “什么是纲?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总之这事姐姐就别提了,浅儿知书达理,大家闺秀,又姓万,不愁找不到好夫家。”

    妇人嗤之以鼻,总算没有再,心念一动,朝万里云问:“他那位究竟是谁?”

    万里云是知道他这个姐姐,不真能缠一整晚,他也累得慌,唇缝里吐出两个字来:“陆观。”

    妇人一愣。

    “这……”她不解地皱眉,“皇上也真是心大,这两个人,一文一武,一个有兵,一个有权。天家也不怕……”

    万里云沉吟道:“姐姐妇人家,就不要管朝堂上的事。现下我封了侯,司马家怕是要恨上咱们家了,往后你与司马家的也少来往。越是得到封赏,越是不能大肆宣扬,否则这点荣耀,皇上要收回去,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知道了。”妇人心不在焉地捏着帕子,端起茶喝了一口。